她叫范冬菊,是我的幼儿园老师。
我入学那年,她还是个留着卷发的微胖中年妇女,爱穿裙子搭配颜色鲜艳的丝巾,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的丈夫姓刘,在当地的高中教物理,是我爸爸的朋友。
刚入学时,我不爱说话,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如果有哪个小朋友得罪我,我会瞪大眼睛,恶狠狠的看着他,如果对方做出任何挑衅的回应,我就立马动手,男生女生一视同仁。
因此,我成了幼儿园老师们头疼的对象,每次教室里响起哭声打闹声,老师们冲进来,总是最先望向我的座位。开学没多久后的一天,妈妈把我拉到卧室里,严肃的说:“你冬菊阿姨说你在学校不老实,以后你打小朋友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第二天上课,她在讲台上弹着钢琴教我们唱歌。别的同学都配合着点头哼唱,只有我趴在桌子上,瞪大眼睛看着她,嘴里还吐着唾沫泡泡。她看出了我的不满,下课后把我喊到院子里,细声问我怎么了,我沉默着,用脚尖在地上来回蹭。她笑着拽过我的手,放了几颗水果糖。“我这里还有一大罐,你乖乖听话就给你。”说完,她剥开一颗糖,塞到了我嘴里。我看着她,点点头,含着糖笑了。
她对我有一种特殊的疼爱,几次想认我做干女儿。但在幼时的我的观念里,妈妈只能有一个,做了干女儿,就会失去亲妈妈的疼爱。所以我一听到大人讨论此类话题,总会缩到妈妈身后。
后来我升入大班,妈妈坚持送我学舞蹈,我却老是往旁边的画室跑。我想学美术,妈妈一直反对,她认为做事要专一,不相信我的三分钟热度。发展到后来,我干脆哭闹着拒绝上舞蹈课。冬菊阿姨得知后,跑到家里和妈妈聊了一下午。第二天,我就如愿坐在了画室里,但是前提是乖乖上舞蹈课。大约过了小半年,冬菊阿姨帮我报名了当地的儿童绘画比赛,并且请假全程陪赛。比赛现场的画纸全部铺在地上,选手需要坐在地上涂鸦。作画的过程是漫长的,冬菊阿姨没有一句抱怨,只是坐在线后耐心的看着,在我望向她时以微笑回应。比赛结果现场公布,我得了一等奖,颁奖时,冬菊阿姨的脸涨的通红,目光紧紧锁定我,一直在台下鼓掌。下午比赛结束后,学校还没有放学,冬菊阿姨一手举着荣誉证书,一手抱着我冲进院子,像一个骄傲的母亲炫耀着孩子的成绩。我倚在她怀里,可以清晰的看见她眼角的笑纹和脸上的淡斑。
幼儿园毕业后的暑假,冬菊阿姨要回老家,想带我在江苏住一段时间。得知妈妈同意后,我高兴的不得了,却在出发前一周摔倒,在家躺了半个月。
时间飞逝,幼儿园围墙上的水粉画已经翻新,院子里的滑梯也换了颜色,门口空地上的桂树也被伐掉……我升入小学,中学,慢慢淡忘许多故事。
高一时,我和妈妈一起逛街,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妇女和妈妈打招呼,远远的就叫出了我的乳名。冬菊阿姨和妈妈寒暄了两句,就紧紧攥住我的手:“长这么高了,变样了,变样了,都不敢认了……”我也认不出她了,她真的老了,手掌硬硬的,白发多了,眉头之前多了两条很深的皱纹。但她的笑容依旧和蔼,让人感觉安心。那次之后到现在,我们没再见面。
高考结束的暑假,有一天妈妈忽然跟我说:“你刘伯伯去世了,癌症。”我一瞬间鼻头泛酸,一是故人音容笑貌犹在,难以想象那个爱笑和蔼的伯伯就这样去世了。二是担忧冬菊阿姨,她和伯伯感情很好,且儿女毕业后都留居外地,无依无靠。
后来冬菊阿姨回了江苏老家,又辗转跟儿子去了浙江。可能我们很难再见面,但我真的很想回到那一天,安静的教室里,可以听到风吹动墙外爬山虎沙沙作响,她就坐在讲台上的老式钢琴后面弹唱,阳光从窗口洒落,穿过她的头发改变了颜色。这次我一定乖乖坐好,配合着唱歌,再看她一眼,谢谢她曾给我的那份特殊的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