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走了,也有另一些人来了,可是太阳照旧升起,阳光照旧洒落在秦淮河上,画舫载着歌声,载着美酒和美人,滑过胭脂水,一道道水波漾开,在河道里留下片时的痕迹,又随即消失,似乎每天都是这样。
生活还在继续,该干活的干活,该干嘛的干嘛,似乎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这天到了午后,金陵城里有两个人心里江海翻腾,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平静。
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帝。没错,就是皇帝!
从东南福建递上来的奏疏塘报,雪片般的飞来。沉寂了好些年的倭寇,忽然登陆漳州、厦门、泉州,大肆抢掠以后,扬长而去,活着的官兵们,除了向他们远去的背影注目送行以外,别的无可奈何。
皇帝在奉天殿里召集群臣,紧急议了几个时辰,唾沫飞扬,可是没有什么结果,他把大多数臣子赶回家去吃晚饭,只留下几个枢臣躲进偏殿的密室里继续讨论。御膳堂进了一些点心,保障他们的会议继续到深夜里结束。
然后,第二天上午,睡眠不足的皇帝从梦里醒来,注意到了另一个失去平静的人——吴郎中。
礼部吴郎中的报告,昨天午后就递进了宫里。小心翼翼的内侍们当时不敢呈给皇帝,工作总要注意轻重缓急的,没看见皇帝为了倭寇正火急火燎么。所以,到了这个上午,一个内侍宦官才上来禀报,说:“启禀皇爷,礼部吴郎中报称待选秀女铭心人前夜潜逃,去向不明……”
羞辱,愤怒!皇帝的脸抽搐了一下,血涌上来,黑红的脸皮胀成一块猪肝,喉咙里发出一串嚎叫:“蠢货!蠢!去,把姓吴的给我抓起来剥了,去,快去——”
拂晓的燕子矶,大江如练,江风轻拂,带来的水雾缭绕在矶头的岩石和树木之间,矶下的民居白墙黑瓦,沉静宁谧。天色还未大亮,雾气氤氲中,不远处的幕府山,和对岸的平芜村庄,都朦胧隐约,而半空中回荡着悠长的钟磬声。
二十年来五更早朝的习惯,吴郎中到了点就睡不住,他早早起来,兴致勃勃,去观音阁烧烧香,去附近有名的达摩洞拜拜祖师,闲逛了大半天,才又回到燕子矶驻地。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拿在手里摩挲把玩,悠闲的欣赏江边的风景。
他忽然对随从的军士叹道:“这雾气横着,江边的美景才有可观。雾一散开,那些茅屋草舍,破破烂烂,一览无遗,实在破坏了京师巍峨的气象,还有那些粗鲁小民们,无知无识,又脏又丑,大煞风景,也有碍上国京城的观瞻,依我看,那些人实在不该住在京城一带,最好远远迁移到五十里外。”
这吴郎中生平只有一件爱好,就是猛贪银子滥使钱,日子过得极为阔气,眼里哪看得起穷人,所以一开口就说这话。
两个随从唯唯称是,嘴上都说:“大人高见!”心里头却说,你这大贪官,说这话倒也不违背本色,就怕你平日里开口就忠君爱国,拜佛求道的,说的好听做得难看,也不管听的人尴尬不尴尬。
随从们年轻啊,不懂道理,贪官们说忠君爱国实在不一定是惺惺作态,说不定比清官还真诚,譬如这吴郎中,做了不大不小的官就贪得流油,把自己和一家人养得比金子还贵重,比珠子还娇气,哪有不感恩皇帝,不爱戴朝廷的道理?这吴郎中既然银子莫名其妙的多,铺子田地不可思议的广,关系说不清的复杂,不免常常睡不好,半夜里惊醒起来拜佛就养成了习惯,拜一拜踏实啊,合理!
所以,郎中说话,不知不觉三句里头就夹一句忠孝节义,礼佛参禅的,习惯了,特别自然。虽然听的人尴尬,也只能怪他们没有听习惯。
习惯了以后,郎中自己也不知不觉的以为自己果然是忠臣孝子节义丈夫了,他那拜佛的虔诚恳切,尤其感动、安慰了他自己,久而久之,他已经认定自己是天伦佑护,福报丰盛的尊贵人了,跟引车贩浆者之流的小民不可同日而语!
郎中心情不错,手里不住摩挲佛珠,这佛珠是从少林寺请来的,材料极其珍贵稀有,他由物及人,不禁又惦记起远在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儿子来。
两年多前,虔诚的郎中把儿子送到嵩山的少林寺里,让他带发修行。他想,修行的日子也算圆满了吧,该叫他回来给他谋个一官半职了,过些天让管家阿贵去接他吧。
他又随意议论了一些事,然后回驻营地里睡了个回笼觉。
直到中午,军士向他报告,说铭家大门严严关闭着,宅院死寂,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吴郎中这才不安起来。
郎中亲自带人出去,命一个军士拍打铭家的大门,没有动静!
大家面面相觑,他喝令:“撞开!”
门开了,屋里有些凌乱,白色的花瓣落满庭院,没有人!
丢了皇帝未来的媳妇儿,这可是大罪!吴郎中惊得面如土色,他倒吸一口冷气,还不大相信铭家敢于违抗君命,悖逆犯上,命令军士城里城外到处搜索。搜到午后,哪里有什么结果!当下连滚带爬奔入城里,向宫中飞报。
宫中有些纷乱,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吴郎中在宫外等候处分,像热锅上的蚂蚁捱过了半日,日落时分,还没有什么消息,先战战兢兢回家了。
夫人见他回到家里,怔忡无语,呆若木鸡,忙问:“老爷,怎么了?”
吴郎中眼神直直的看着夫人,不说话。过了半晌,忽然张口大哭,全家惊慌失措,都围了过来。他一口气哭了个够,慢慢缓了过来,才前前后后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夫妻两人凄惶无主,夫人磕磕巴巴问他:“老、老爷,皇上会怎么办、办咱们啊?”
吴郎中默然半晌,长叹道:“怕就怕——不只是杀我的头啊!”说了这话,不禁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夫人的脑袋,夫人被她看得一惊,也不禁摸了摸自己脑袋,叫道:“啊!不不不!”
夫妻两人惨然相对,口里不住念叨着:“阿弥陀佛”,捱过了一夜,眼看天亮了。
吴郎中知道躲过昨日,今日是再躲不过了。他毕竟做了多年的官,有些见识,遂安慰夫人说:“你也别怕。去年皇上在杭州、宁波选秀,当时地方上的佳丽纷纷藏匿,有的干脆忙不迭的嫁了人,后来选上来的竟无一个合适,皇上震怒,杀了几个人,但也没连累家属。我这颗脑袋是保不住了,只要你和儿子没事就是皇恩浩荡了!”
夫人凄然说道:“世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皇命都有人敢不放心上了。那铭家是皇上钦点,又不是咱们家选她入宫的,咱们和她无冤无仇,她竟在咱们家手里潜逃,害咱们家落到这地步,可恨可恶!”
吴郎中苦笑道:“这世上的愚夫愚妇哪管什么忠孝节义,人人只顾自己,你恨他们又能如何!”
“……”
吴郎中思前想后,无计可施,他毕竟有点骨气,咬咬牙,说:“唉唉!只恨我疏忽大意,吃这苦果!与其等皇上怪罪,不如我自己了断!倘若皇上看我死了,不再加罪,也省得连累你和儿子做罪臣家属,让人耻笑,一辈子不能出头!”说着给夫人拜了一拜,抢进房门,从里面关上。
吴郎中进了房,乒乒乓乓翻箱倒箧,找出一条白绫,抖抖索索挂到梁上去。听夫人趴在外面打门,又哭又叫,他只是不理会,搬过一只凳子垫脚,把脖子往白绫里套进去。
他踢倒凳子,眼前一黑的瞬间,房门哗啦被撞开,一群乌衣卫的校尉涌了进来,有人一把抱住他,放他下来,一个领头宦官阴阳怪气的说:“想就这么死了?没那么便宜,带走!”
吴郎中被押到了土地庙,人家也不嫌啰嗦,给他宣布了长长一串罪名,说什么“轻浪浮薄,怠惰庸劣,简慢主上托付,玩忽职守,辱没朝廷”,严令施以重刑。他是有见识的人,知道这里就是专门给犯人剥皮的皮场庙,一进了庙立马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对不起皇帝,对不起朝廷,只求图个痛快,不要折磨自己。
领头宦官冷笑说:“这个却由不得你,也由不得老奴,动手吧。”
因为是剥皮,剥下皮囊还要填塞稻草做成人像示众,所以后面的场面相当琐碎,主要是太血腥,所以具体情景没有人传扬出来,至今不知道详情。只知道郎中临受刑的时候留下遗言,嘱咐儿子“不惜耗尽家财,务必穷尽力气,擒获铭右父女献于朝廷,庶几可望洗涤罪名,恢复家声”等等。
吴郎中做了二十年京官,家财的确不少,夫人赵氏的娘家又是东南巨富,家藏不乏传世珍宝,人钱多了果然就生出豪情胜概来,临死还指望儿子再拼一把。
两天后,吴郎中的儿子吴直接到噩耗,惶惶离了少林,下了嵩山,出河南入安徽,一路马不停蹄,赶向金陵家中。
从皖北到皖南,大片的原野上种满绿油油的油菜,盛开着明灿灿的油菜花,像是黄色的锦缎千里铺展开来。吴直哪有心情欣赏春色,他一路紧赶,不觉到了长江北岸,连人带马上了船,向南岸渡来,金陵已经在望中,只见江南岸上一座山峰,峰顶楼阁巍峨,俯瞰大江,正是狮子山阅江楼。船过了大江,在阅江楼下泊住,吴直牵马上岸,入了城北的仪凤门,他也不管城内行人众多,打了一个响鞭,飞马驰向城南。
街市上的行人只见一个大汉,粗眉,豹眼,颧骨和一柱大鼻梁高高突出,脸色阴郁,不时张开大嘴喝叱座骑,在那里左驰右纵,掠过一条条街道,虽然大家不满,可是也有人不禁喝彩:“好汉子,好骑术!”一些大妈大娘给他的奔马忽然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去远了。
过不多时,吴直远远看见了自己家门。门口挂着两个白色大灯笼。
吴家在金陵城南,也不知道他家到底有多少钱财,反正一条短街几乎全是吴家产业,吴直在离家有一里开外的地方,连忙下马,撕去了外袍,摘下帽子,露出里面的孝服和头上的白麻网巾,大哭举哀!
他边哭边走,走几步跪下来磕两个头,起来再走。吴家的管家吴阿贵带了两个老仆,赶紧出来接他,又另有人飞报赵夫人去了。
吴直磕过了上百个头,进了门,灵堂里冷清得似乎不是在办丧事,只挂着几条白布挽幛。吴家是罪臣,自己不敢大肆举丧,同僚和亲友也不来吊唁,屋里只有一些男女家人,他们已经举哀了好几场,现在少爷回来了,一头扑在灵柩上饮泣,他们又一齐陪同哭祭,灵堂才有了点灵堂的氛围。吴直从嵩山哀痛了一路到金陵,本来有了些痛定后的缓和,但此时灵柩在前,而亲朋无影,大家相顾凄然,不禁又痛切起来。
哭了一场,只见母亲赵夫人扶着小婢出来,叫道:“直儿!”泪如雨下。
不过几日功夫,赵夫人已经瘦了一圈,脸容憔悴,头发更见斑白,有气无力。吴直见母亲哪有一点往日的神采,不禁心如刀割,他从地上爬过去抱住母亲双脚,呜咽道:“娘,儿才离家几日,家里竟变成这样!”赵夫人俯身抱住儿子的头,眼泪簌簌的落在他头上,肚子里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说什么。
吴家草草办了丧事,闭门深居简出。外面正是江南的明媚春日,吴家好大的一座深宅大院里,却冷冷清清,只有吴直每天陪母亲说说话儿。赵夫人精神衰减,一天里大半天恍恍惚惚,吴直家居守孝,也是郁闷不欢,每想到父亲获罪受刑的情形,常常猛出了一身汗,把后背的衣裳都浸湿了,奇耻大辱和巨大的悲痛使他心里发狠,誓把铭家父女擒拿归案。
这一日赵夫人精神稍微好些,怕儿子成天窝在家里,把年轻人闷出毛病来,就命他出去走走,又吩咐他说:“倘若遇见了你爹旧日的同僚,赶紧远远避开,别去见面问好。你爹是罪臣,人家躲都来不及,咱们不要去自讨没趣。”吴直忍着悲愤,一一答应了,遵了母命,骑马出去。到了街上,抬头四顾,心里茫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仿佛街上的人们都认得自己,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似的,心里一阵郁怒,打马小跑起来,出了西边的三山门,心想不如去城外郊野里散心,比稠人广众里来得清净。
当年朝廷沿外秦淮河东岸修筑城墙,在这里向西辟了一门,叫三山门,靠近城西南,离吴家不远。内秦淮河就是从这里城墙下的西水关闸流出城外,汇入了外河。城门外河水悠悠北去,到了远处三汊河口再汇入长江,直达东海。
这三山门外有个名胜,叫做赏心亭,一座楼阁矗立在秦淮河畔,登楼远眺,白水接天,风光甚好。南宋词人辛弃疾曾经在这里作过一首词,开头两句是“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这首词千古传诵,使得赏心亭更加名声远扬。
吴直勒马出城,从赏心亭旁的桥上过了秦淮河,信马由缰,跑一阵走一阵,漫无目的向郊外行去。郊外的道路上两行柳树,柳树外田畴远远铺展开去。吴直忽想,铭家两个老头子,一个弱女,能逃到哪里去呢?只怕无非隐藏在京城郊野什么僻静的地方。他想,从郊外向西到了长江,江中有个小洲,叫江心洲,向来是各样人等隐匿的地方,何不去那里看看?当下鞭梢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打,那马懂得意思,撒开四踢飞奔起来。
过了半天,马身上微微湿润,举目已经看见长江,江水浩浩,江心洲隐隐在望。吴直策马跑到江边小码头上,雇了条船,连人带马渡过洲上去。
片时到了洲上,只见荆榛满地,草木荒莽,野鸟出没。他把马系在那里吃草,自己拔剑在手,循着岸边一路走去,遇到荆棘灌木挡道,就挥剑开路。这样绕洲岸走了一个多时辰,一点人迹都没有,倒是被他踢碎了几个野鸭窠,踢烂了几窝野鸭蛋,野鸭扑棱棱乱飞。
吴直不死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乘舟顺流而下,来到幕府山对面的八卦洲。他想这里距离铭家最近,焉知铭家不躲在这里。
八卦洲零星有三两户渔家住在这里,草木不似江心洲荒莽,可以骑马慢行。吴直上了洲中,缓辔徐行,走了两个时辰,问了几个渔夫,哪有半点消息!眼看日头西斜,只好上船渡回江南,又在阅江楼下登岸,入了仪凤门,进城回家。
此后吴直几乎日日出去,遍访京师郊区各地,上山下水,入洞穿林,花了无数银子和功夫,可是一无所获。
不知不觉,竟过了一两个月。这一日,吴直早早从外面回来,正和母亲说话,管家阿贵急急赶来禀报,说有人抬了一只箱子到铺子里,开口要当十万两白银,还用封条封住箱子,不让打开看是什么东西。
原来那时的官僚士绅,几乎无人不开几家典当铺的,吴家也不例外。因为当铺利润丰厚,而且只要有钱有势不被人讹诈,就绝无经营风险。
当物封箱不让鉴定评估,那是什么道理?而且客户自己开口定了价格,要十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这不是讹诈么?赵夫人听了不禁生气:“岂有此理!”
吴直本来有些少年老成,经历了父亲变故以后,更是多了几分慎重,他听阿贵禀报,心知必有蹊跷,忙问:“那人是谁?”
阿贵道:“回少爷,不是来头极大,谁敢这么做!那人是奉宫里司礼监掌印太监吴公公的命来的,说是吴公公念在同宗,又是老爷旧日的多年同僚,才把生意照顾咱们的,不然跟谁借不来区区十万两银子呢。”
吴直轻轻“啊”了一声,默然不语。
赵夫人也吓了一跳,说:“阿弥陀佛!吴公公那么贵重的人,怎么看上咱们家的小铺子了?他还会缺银子么?”
阿贵道:“那人说,吴公公在皇上面前认了捐,要出十万两犒赏前线打倭寇的官兵,一时周转不过来,找咱们先通融几天。那人又说,吴公公空口白舌也不难借个几十万,只是不愿意坏了做生意的规矩,所以拿几件宝贝封了箱,叫咱们家先收着,那都是御赐的宝贝,价值何止百万,不能轻易给人看……”
赵夫人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不行……哪有这个理,吴公公难道不讲一点道理么?”
不料阿贵极力撺掇,说:“那箱子贴着封条,吴公公亲笔写的字,还盖了私人的印章,我看只要咱们小心保管,保证封条完好无损,不怕他到时不认账。再说,吴公公是什么人!咱们不当,自有别人愿意,得罪了他,掉脑袋都算小事,倘若顺着他,说不定以后能跟他攀上点关系呢。少爷不是一心要搜捕铭家父女么?不说吴公公权势熏天,既是掌印太监,又是大内厂厂公,还管着乌衣卫,办这点事容易得很,就说他的义子吴公子,不知结交了多少江湖豪杰呢,如果他们肯相助少爷一点力气,还怕少爷不成功么?到了那时,就算十万银子是白送给他们的,也值得了。何况十万两虽然大,还难不倒咱们家,是福是祸,就在咱们一念之间了,老爷刚刚不幸,咱们家要是再招来祸事,那就惨了,请夫人和少爷仔细想想。”
赵夫人默默不语,只觉得头脑一阵恍惚,过了半晌,说:“罢了罢了,你小心办好手续,把银子给他,把箱子抬进库房,好好保管就是。”
那阿贵很是欢喜,一口答应了,又说:“夫人不知道,咱们家的银子是都在周转的,一时哪里收得回来那么多现银?他们又是立刻要现银,在咱们铺子里坐等着呢。我替夫人想了个办法,咱们把宅子和铺子先押给同行贤敬典当行,融十万出来,不出十天半月,咱们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你看如何?”
赵夫人想,铺子里资金往来周转,这么做也是经常有的,虽然不放心,也只好答应了,拿了房契给他。吴直觉得有什么不妥,又想不出什么不妥,只好不说什么。
过了两日,吴直寻思,西水关外几户大船家该还银子了,好去催一催,催不回来就算死当,好拍卖了当物还钱给贤敬典当行,便骑马出了城。到了秦淮河边,忽然看见赏心亭里似乎寂寥无人,心想这辛弃疾倒是个慷慨郁愤的汉子,自己几年不到这个地方了,不如趁游人稀少,去登临凭吊一番。
当下系了马,按着腰间宝剑,上了白玉栏杆的平台,果然游人寥寥,岸边柳荫正浓。
平台上一座楼阁,吴直举步进了一楼,里面挂着许多字画,他兴趣不大,就循楼梯上去二楼。
不料二楼上凭窗立着三人,正在低低商量什么,只听一个老者压低声音,对旁边少年严厉说道:“不行!速来速往,完事就走,不许你贪玩逗留,这是什么地方!”嗓音铿锵,好像刀剑互相撞击。那老者话音刚落,忽见一个大汉出现在楼梯口,急忙住口不说话。
他抬眼扫过吴直,不禁一怔,心想:“这人生得好凶恶,好像有些来头,莫非就是他?”
吴直上了楼,蓦地看见一个老者满脸皱纹,眼神如刀,在自己身上巡视了一遍,也不禁一怔:这人好凶狠的样子!心想自己正要罗致几个豪杰,帮自己搜捕铭右父女,这几人一看就不是常人,不知是谁?
正想着,却见那三人围拢上来,那老者躬身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吴公子?”态度甚是恭敬。
吴直道:“在下正是吴某,诸位这是——”
那几人大喜道:“幸会幸会,可是终于会见公子了!”
吴直心下不解,只道或者是父亲旧日的朋友,忙拱手还礼,眼睛逐一注视各人,微笑致意。只见那老者骨架粗大,皮肤黝黑,脸上横着一股暴躁戾气。旁边是个三四十岁汉子,生得有些异样,身材矮壮,脖子粗短,一张圆盘脸,眉梢眼角耷拉下来,垂着眼帘,好像没有睡醒,但小眼睛睁开看人时,却寒光慑人。他嘴唇紧抿,唇边的八字纹沿鼻翼下来,清晰可见,似乎总是神色郑重。汉子身边站着一个少年,眼光如水,目不转瞬看着他,忽地粲然一笑。那少年生得极其清秀,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兔牙,眉宇间原有的隐隐戾气一扫而光,满脸和悦柔顺的样子,竟大像是一个姑娘家。
那老者忽然又问:“不知公子带来什么消息?公子身上可有什么凭据呢?”
吴直一脸茫然:“消息?凭据?——我还要什么凭据?”
那三人面面相觑,问道:“公子可知道我们是谁么?”
“恕我失礼,在下真不知道诸位是谁,在下正奇怪诸位怎么认得我呢!”
三人脸上立刻露出极其失望的神情,讷讷说道:“冒犯,冒犯,我们认错人了,请阁下包涵。”
半晌,那老者又跺着脚,恼怒道:“你既不是吴公子,怎么偏说你是吴公子!”
那矮壮汉子听了这话,小眼睛一瞪,两道寒光射过来,神情又是凶恶,又是惊疑不定。
吴直哭笑不得,微含着愠怒,说:“在下生来就姓吴,姓了二十年了,何错之有!”
忽然脚步声杂沓纷乱,一群人飞速上了楼梯,只听一人说道:“这位不是故吴郎中的儿子么?”
吴直急忙回头,只见十几条汉子,都是衣袍灿烂,拥着一个公子模样的人站在那里,那公子年纪和自己相仿,生得玉树临风,神情潇洒倜傥之极,自己也算纨绔子弟了,可是看见了他,顿时自惭形秽。
吴郎中京官二十年,认得他一家的官僚士绅本来不少,倒是吴直几度往少林修行,反而不太记得别人,所以吴直听人一语道破,也不惊讶,当下客客气气答道:“正是小人。”
那公子哼了一声,斥道:“获罪小臣之子,你也配姓吴么?”
吴直血往上涌,一时语塞。
那公子也不理他,昂然说道:“我,才是吴公子!吴公子就是我!”
他转头对那老者说:“许老二,一向可好?你也老江湖了,怎么这么冒失!”言下之意,对刚才认错人的事竟一清二楚,想来他已经来了很久,只是刚刚现身。
那老者听见来人一口叫出自己名号,大喜过望,道:“这才是真吴公子!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在下刚才冒失了。”
那公子“嗯”了一声,说:“这是什么地方,岂可造次!——不过有我在,也不必怕什么。”
那三人一齐说:“正是。”
许老二又说:“公子,我们议事要紧。这小子冒充公子,又目睹我们会面,不如——”话里隐隐含着杀机,似乎他们的会面,关系极为要紧,不容别人知道。
那吴公子哈哈一笑:“这里是京师,不是没王法的江湖。先别理他,我已有安排,咱们上船吧。”说了话,率领一群人纷纷下楼,临下楼梯时回头望吴直冷冷笑道:“小子,过几天你就知道我了。”
吴直按剑凝立,冷眼看了他们许久,并不说话,这时便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表示回应。那群人都不理会,匆匆下楼,楼下秦淮河里泊着一条大船,十几人上了船,荡桨向下游去了。
吴直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在少林修行多年,骨子里头却不是善茬。所谓不是善茬,就是说看见了恶人,是不轻易生气的,善人看见恶人才会生气,都不是善茬的人,考虑的是谁比谁恶一点,生气管什么用呢?所以,老者和那公子目中无人讨论他的时候,他按剑旁听,随时准备干一架,除了担心寡不敌众以外,反而不太气愤。倒是他琢磨那个吴公子临走的话,深感不安,这人一上来气势就把自己压倒了,绝非一般人物,他什么意思啊?
吴直从西水关回家,来见母亲。赵夫人气短心慌,脸色惨白,刚从恶梦里惊醒,出了一身汗,对儿子说:“直儿,娘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时候不多了。倘若娘死了,你不要回你爹的老家去,他们宗族的人又奸又毒。你把田宅变卖了,去福建和你舅舅住吧。让你舅舅帮你置一些田地房产,娶一房媳妇儿。娘这些天老是操心,无缘无故的害怕,你爹不在了,你又年轻没经营过家业,咱们家这么大产业,万一有人算计咋办?唉。”说了这话,已经气喘吁吁。
吴直忙安慰道:“娘又瞎想了,这不都好好的么。”但他脑海里徘徊着那个吴公子的话,那不像是一般的恐吓,使他心里也隐约有些慌乱。
果然,赵夫人的担忧深有道理,因为几日后就真的出事了。
宫中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带着银子,说要赎回那口箱子,吴阿贵把箱子给他们,领头的太监微微一笑,上来揭了封条,吩咐打开。
箱子打开以后,大家一看,里面赫然是一块石头,一块一文不值的石头搁在绒布上。
众人大惊,领头太监怒道:“好大胆,皇上赏赐吴公公的翡翠西瓜,你们也敢换成石头!”
当下喝令随从的乌衣卫捉拿吴家母子和管家阿贵送到衙门里。
赵夫人在衙门里当场晕死过去,吴直被命令先打了四十板子,然后一起下到监狱里。
吴直以为衙门里可以申诉,大家当面对质,各说各理,以理服人。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衙门先定案了,然后补充口供,寻找出证据来。所以,吴直在号房里过了几天,每天都不好过,里面的人都不友好,只有一只苍蝇,嗡嗡的飞来飞去,永远对他兴致勃勃。
过了几天,阿贵被押到吴直的号房里,劝少爷把宅子田产都立了字据,赔给吴公公,几间铺子赔给贤敬典当行。
阿贵呜呜泣道:“少爷,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如今有什么办法,只能破财消灾了,保住人要紧。”
吴直冷冷看着管家哼了一声,不说话。
阿贵说:“少爷,钱财是祸害人的东西,该散财就得散财。我也是为了你好,监狱不是人呆的,你只要提笔画个押,他们立刻让你出去,外面多好啊。”
吴直对恶人不轻易发怒,可是对勾结外人出卖主人的恶人就例外了,他暴怒起来,咆哮道:“滚!”
阿贵也怒了,冷笑道:“哦!还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啊?苦头还没吃够不是?好,你不怕吃苦头,你去看看你娘,她老人家啊,再不出去,今天不死,明天必死在监里,哼!”
吴直服软了。好吧,拿纸笔来!
纸笔早已准备好了,连内容也都写好了,吴直接过笔,画了押,按上指纹。他不看内容,没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那些话!
阿贵接过字据,笑嘻嘻的看了看。随即外面走来一个潇洒公子,手里摩挲着一串佛珠,那佛珠的材料明显极其珍贵稀有。阿贵恭恭敬敬说:“吴公子金安。”便把字据递交给他。那公子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抖了抖,斜睨着吴直,轻蔑的说:“小子,知道我了吧?饶你一条小命,滚吧!”
号房的小窗口射进外头的光线来,照着阿贵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他说:“少爷,带夫人出去吧。外面找个事做,夹着尾巴做人,别得罪人。小的现在是吴公公的人了,也是贤敬行的东家,大伙儿一场不容易,少爷有空赏光来坐坐吧。”
监狱外面果然很好,天空一片开阔,然而外面也不过是更大的监狱。
吴直带母亲出去,辗转在外面租了个小院子,安顿母亲住下。赵夫人已经只剩一口气了,口里反反复复说一句什么话,声音微弱,吴直趴在她嘴边听了许久,才明白她说的是:“你爹造了什么孽啊?”
吴直几乎囊中如洗,他把母亲托付一个没离开的婢女,回到安徽父亲的老家,发现老家的田产几乎被宗族分割侵吞光了。有个宗族里的秀才,侵吞了两百亩,后来参加乡试,因为作弊被砍掉脑袋,连侵吞的田产也入官充公了。吴直变卖掉残留的一点土地,回到金陵,每天给母亲煎汤服药。
又捱了几天,赵夫人在凄苦中随丈夫去了,临终嘱咐儿子改姓赵,叫赵无直,她叹息说:“哪有什么直道呢?哪有?都是枉道。”从此吴直改名更姓,叫赵无直。作为吴直,他属于父母,属于金陵的官宦家庭,属于过去,现在,他要用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开始他自己的新的生活。
已经进入夏季了,江南正是梅雨季节,每天不停的下雨,秦淮河面高了起来,长江水也鼓涨亢奋,水势勃勃怒发。赵无直在他租赁的房子里,有时想起父母,想起嵩山和师父,有时想起东南的大海,久违的舅舅,有时也想起铭右父女,有时,他甚至想象长江溃决,淹没了一切……
一个磅礴大雨的晚上,贤敬典当行被洗劫,凶手剥了东家阿贵的皮,蘸鲜血在墙上写了四个大字:老子反了!
然后,在通往东南福建的官道上,一个年轻汉子昼伏夜行,骑术高超的驾驭他的马,每天奔驰。他孤身一人,沉默寡言,嘴里不时嘟囔一句短短的话,后来他在路上打尖休息的时候,有个耳尖的路人听明白了,他说:“老子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