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晏殊的词,先要了解他这个人。转摘网络美文一篇。
晏殊素描:位极人臣雅痞写作
“太平丞相”,富贵气象,却醉心于“酒桌上游戏中的产物——词”的创作。
江苏社科院研究员吴功正评价:“他不是按照人们一般思维方式存活,而是以跟其身份、地位相悖的方式,从事文学的审美实践活动。”
晏殊,14岁考进士,成国家公务员,宋真宗擢(zhuó)赏,一路绿灯“开挂”的人生,开始了。
他28岁为知制诰,给皇帝起草诏令。53岁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这是总理兼国防部长的位置。晚年小有蹭蹬,但终归完满。
位极人臣,历仕两朝,年少荣华,晚来厚宠,历代罕见。
若画图,他是“清瘦如削”的“型男”“雅痞”,从生活到写作,品位顶级。
生活中,他不吃肉,节食,每顿用筷子卷半张薄面饼,再把筷子抽了,手指轻捏面饼一头,细嚼慢咽。这情景令我想起《儒林外史》中最清雅、目无下尘的杜少卿,人家安排一桌子菜,他只拈几个樱桃吃。还想起钱钟书《围城》中“精致得吃肉都吐渣”的某人。
生活习惯影响了审美习尚。晏殊的食物,正如他的创作他的词,也正如他的美学追求,清婉幽雅。
费尔巴哈曾言,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就精神食粮而言,这句话没错。一个人的读物可判断他的精神品位。晏殊的食物,和他喜欢的诗人、他的美学追求是一致的。
这样的优游和品位,才会发现“慢生活”的安静美学,“炉香静逐游丝转”,从晏殊开始,中国人,开始学会享受生活中的平凡宁静了。
东京最牛的“老男人饭局”今何在?
晏殊一生,在东京生活了很多年。东京共有城垣三重,宫城、内城、外城,多数大臣居住在外城。有专家推测晏殊家也住在外城。
千年前开封被深深淤埋于地下,晏殊家,啥都找不着了。
铁塔、繁塔,成了北宋东京仅存的地上文物。
繁塔周边,围着不大的院落,如同巨型邮轮驰入巴拿马运河,小院衬托下,繁塔更显庞大了。
铁塔塔身为八角,十三层,楼阁式,基座及八棱方池因黄河泛滥淤埋地下。
看了繁塔看铁塔,两者给我同样感觉——高调奢华富贵,气质神似千年前的东京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城,已深深淤埋于地下。两塔,作为当年东京城地标,“东京梦华”残存的吉光片羽,还一再撩人神思。
查两塔建筑时间,对照晏殊生卒年月,北宋时的“铁塔行云”“繁台春色”,晏殊想赏玩,是能赏玩到的。
千年前,东京城顶级阶层,日常生活何等样貌?去看晏殊的生活读他的词,他握着酒杯,自自在在地开了腔:“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晏殊,有京城最牛的“朋友圈”。他以高官身份充任文坛领袖。
欧阳修、范仲淹、韩琦、宋庠、宋祁都是他的门生,他择婿有富弼(后成宰相)、杨察(也位高权重)。他打造了宋初人才提携的图式:晏殊→欧阳修→苏轼。
但他个人,有突出功业吗?郑大文学院教授王士祥道:“没有。”
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为啥无个人事功?专家分析,他少年入仕,看遍宦海沉浮,无力改变现实,心态趋于内敛。只求内心安顿,不为事功所累。这导致他更愿意在相对安全的领域,发挥能力,却不敢在重大事件的浮沉中,将自己推向前台。
“他通过推荐和提携门生故旧,施展抱负,人生价值的实现,具有曲线形特征,一生事功,被历史淹没。”王士祥道。
晏殊自奉俭约,却喜宾客朋友,家里整天都在请客。出席者,都是京城顶级精英。
“大晏”(词史将他和其子晏几道并称“大小晏”)家请客,不用事先准备,客人来了,先放张空桌子、空杯子,一会儿果实蔬菜都上来了,再过一会儿,案上就堆得满满的。可见他家的厨房厨师,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待命。
晏殊家饭局上,还有“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歌乐演毕,大家还要一块儿赋诗作词。
“这种‘晏饮燕集’,既是社交活动,又是文学活动。词便在其中孕育,这也给词的审美特征,烙上了印记。”吴功正道。
晏殊的部分名作,都是这般诞生的。
“炫富”谁都比不过“大晏”
晏殊是宰相,为啥用心于游戏之物——词?
“词,作为新生文体,易为大家接受,像现代人玩微信。词,是对原来诗歌承担文化价值的反叛。文人整天皱着眉头写诗,烦啊,换个玩法,新鲜。”王士祥道。
晏殊写词,他自评是“富贵气象”。他看不上柳永,说他的词,又LOW又媚俗。
他极富贵,又极有文化品味,曾言:“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
他还曾说,“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穷儿家有此景致也无?”
听到的人,都石化了。晏殊不是真的炫耀富贵,而是在领略富贵的趣味。算得上高阶“炫富者”。
晏殊作品集叫《珠玉词》,清刚内敛,雅洁婉美。近人郑骞曾说“非浅识所能了解”。
他的生活荣华富贵,但他的内心深情旷远,寂寞感伤。
“这导致他在有限封闭域界内,对人生常态情感的理性认识,达到了同时代任何词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这不仅促成了晏殊词风的典丽圆融,更为宋代词学创作理趣奠定了基础。”学者宋华评论。
晏殊既富贵又酷书笃学,一生兼备富贵和文化气韵,令其词风流蕴藉,高雅华贵。
他的词作中,往往会传达出愈富贵,愈担心失掉的情绪。《红楼梦》有一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贾母拜佛祈福,林妹妹流泪叹情,可与此参差互见。
唐代很多东西,描述大景象,或者生命中重要的目的**件。
宋朝,仁宗后开始繁荣安定,人们可以很安静地去看看似无所谓的小事件。
晏殊做很大的官,影响了一代文人。其词句中,他没有像范仲淹《渔家傲》中的大气魄,而是回到平凡生活,发现了“慢生活”中的安静美学,找到了微小意象。
唐代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是美,宋代晏殊“炉香静逐游丝转”的微小意象,也是一种美,前者“至广大”,后者“近精微”。在儒家道统里,两者合在一起才完整。
宋代词人写小,用“显微镜”,是因他们文学上没有野心?
“换个角度看,要近到什么程度,你才会看到这么小的东西?这也是需要野心的。”台湾美学家蒋勋有不同看法。
大和小,都是宇宙世界。背后的哲学背景,是宋明理学。它是一种生命之学——谈生命中的宽容,谈拿掉所有外在权力、财富,人怎样才能像一个人。
晏殊写《踏莎行•小径红稀》:“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炉香静逐游丝转”,多安静和细腻的心灵,才能发现这种美?
晏殊写《撼庭秋•别来音信千里》,“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令人想起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晏殊对蜡烛的感受,更“显微镜”化了。
张爱玲曾讲她最喜欢“心长焰短”这四个字。“心长焰短”,写激情燃烧之后,内里还有渴望,物质上燃烧可能性已很少了,两者对照,有种惆怅。
晏殊找到了下句,王琪找着了饭碗
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这是他很知名的作品。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王国维《人间词话》选了三句宋词喻“人生三境界”,第一境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王国维“三境说”还有一层意思,意即晏殊是北宋词最早领悟者,接下来经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再到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
晏殊的另一首名作《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前三句,一句不挨一句,没有绝对关系,只有当下歌词,才有这种句法结构。比如周杰伦的歌《发如雪》:“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两句,蒋勋认为是“北宋词开创时期最重要的句子”。
消失的感伤和找回的喜悦并存,这是生命里两种不同状态,缺一不可。无可奈何是非循环性的,似曾相识是循环性的,生命的意义,生命的循环性凸显了出来。
这两句话,晏殊写诗用,写词还用。可见他确实喜欢。
有个小插曲,上半句是晏殊原创,他想了好久想不出对句。有一次见王琪,王琪应声答“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找着了下句,王琪找到了饭碗。
晏小七比他爹更多情
晏殊有子名晏几道,也是著名词人。
晏殊目无下尘,“相二代”晏几道也很骄傲。苏轼想见他,晏几道很牛地回复,现在管事的有一半是咱老爹门生故旧,咱还没空见哪。
言下之意,苏轼在他眼中,不过一个鸟人!
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他个性耿介,不肯依傍权贵。又厌**混浊,退居京都私邸,观舞听歌饮酒填词作“宅男”。
黄庭坚是他知己,懂他,评价他太痴,痴得愚钝孤傲,家族资源不会用,一手好文章不肯成为进身之阶,庞大家业虚耗殆尽。
换个角度看,大概只有真正贵族,文人宰相家的公子才能这般生活。他的痴,是被娇惯后的无所谓和不在乎,是对名利富贵的轻慢和冷漠。
从词的创作上,“大小晏”无代沟。小晏词,基本延续大晏风格,比晏殊更婉转,更深情。与父相比,他是纯粹的情种。
他一生坎坷,远不如其父油光水滑春风得意,他的笔下,“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他的怀旧情绪,比父亲更深沉,有些词中意蕴,较父亲更沧桑。
宋代有歌伎文化,一批年轻貌美、会歌舞、懂诗词的歌女,可与文人对话,抑或成为他们的情人或知己。“大小晏”都有心仪(蓄养)的歌伎,小晏貌似更多,他的词中,“莲、鸿、苹、云”,频频出现,说不尽对女人的欣赏迷恋。
且看晏几道词作《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典型意象,无涉心情。讲的什么?感伤?落寞?是淡然的抽离?是对风景的赞赏?是对生命的领悟?
最好的诗与词,本身都在可解不可解间,可解是因你把生命投射进去了,不可解是对生命神秘性无从掌握。这十个字,字面人人都懂,看不懂的是字句背后各异人生。
“记得小苹初见”,没有小苹这个名,这首词不会如此动人。无论何时何地,他想起那个晚上的小苹,小晏的生命总是喜悦。
再看晏几道的《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衣上酒痕诗里字”,名句。衣上酒痕,融入了情感,把诗、泪、酒等意象结合在一起。
“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双关语,讲酒痕,也在讲诗里字。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夜晚经验其实是中国文学里非常重要的经验。内省的夜晚,从政治、社会倒退回到自我,完成对于自我的寻找。”蒋勋评价。
晏几道写他与意中人久别重逢,《鹧鸪天》带有一股溢于言表的沧桑感,这是其父词作中匮乏的。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大晏”和“小晏”,900年前的父子吟唱,今天仍能有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