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个长辈,有次来北京看病,我去车站接她,下了车直接进了地铁。地铁人潮汹涌,逼仄的空间令人局促。我们没有座位,站在边上。长辈第一次来北京,第一次坐地铁,拘谨而紧张,连目光都很小心。
没过几站,车箱里出现了一对乞讨者,前面是一位老妇,后面领着个年轻的盲人,看上去像是她的孩子,老人手里攥着几张钱,逢人便点头,嘴里说好人一生平安,边说,手边伸了过去。年轻的盲人嘴里唱着跑调的歌,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妇人的后面。
这样的场景,地铁里并不鲜见,我与大部分人一样,要么摇摇头,要么当做没看见。
手伸到了长辈那里,她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块钱,塞在了老妇人的手里。我没有制止,她却主动和我说了话:“见到这样的,不帮下心里总是过不去,一块两块的对我也没啥,兴许对她们有用。”
“地铁里这样的人很多,如果你常在北京坐地铁,就知道了。”我没有接她的话,也不知该支持还是劝阻。她的话已经给出了她的理由,我不必再多说。
看完病走的那天,照例是坐地铁。巧的是,快到北京站的时候,我们又遇见了那个妇人,这一次,他身后换成一个孩子,孩子一只手臂畸形,弯曲到自然生长无法达到的程度,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另一只手老实地被妇人牵在手里。
老妇嘴里照旧念着好人一生平安,只是这回多了一句:帮帮孩子。
看到这一幕,长辈的脸上有些难以捉摸,她转过头望着车厢外,窗外黑洞洞的,偶尔有一丝光亮从车窗前一闪而过。车窗上她的轮廓模糊不清。
直到她上车,我们再也没有聊起地铁里那个乞讨的老妇人。
回来的地铁上,又碰了不同的乞讨者。我仍然没做反应。我不是坏人,对这个世界心怀善意,可是看到这样一幕,心底却升起厌意,这也许源于一种对交换的认知。我接受的教育里,人都要付出劳动换取收获,不劳而获是可耻的,必受人鄙夷。另一方面,我的世界观里,同情心不应用来交换,善良更不能明码标价。
电影《老炮儿》里,六爷在天桥下看到一个孩子跪在那里求助,他给了她200元钱,嘴上说了句:你要是骗子,六爷也认!长辈与六爷类似,在掏出钱的那一刻,心里无非想着:真的最好,要是假的,也认了。
中国人有一句万灵的安慰剂:这是命,你得认。一个人活得不如意,就爱说这是自己的命,看到别人光鲜的生活,又会问,我命咋就不如他呢?发现了吗,信命的人一般命都不太好。看到命不好的人,总想帮一把。做不了命好的人,总得做个好人吧。
人是复杂的,好人与坏人并不足以形容任何人。什么是好人?简单讲,做了好事就是好人,可是有些人做了坏事,却可能会帮助到一些人,有些人好心,却办了坏事。
做好人,其实很个人主义。人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的选择,不爱受世情左右。尤其是在做好事上,一旦相信了是好事,就失去了判断,沉浸在自我设定的好人好事里。
人又很吝啬,看到别人花钱做好事,就会鄙视,觉得钱能买到的,不够真心,可是不花钱,又做不好好事。怎么办?那就算一笔好事的经济账,花少得钱,做自己认为对的好事。几块钱,十几块钱就做了一件好事,真值!
另一项成本是,有人帮你做好事,只要你动动手指就行。这么轻易的事,何乐不为?由此,判断力,逻辑性,做事的原则,都失掉了,人性的弱点全暴露了出来。
除非认命,人是不容易上当的。但有两种情况,一是占了便宜,二是觉得做了好事。高明的骗子能合二为一,不管你认不认,大部分都会上当。
说了这么多,都是因为那篇《罗一笑,你给我站住》。在网络上,传谣的成本极低,做自以为好事的成本也低,将两者混在一起,很容易。可这事又不完全是假的,利用与被利用者各取所需,真真假假,用利益绑架道德,把灵魂交给上帝,换回来金钱,放在天秤的一端,另一端,一根羽毛足矣。
那些捐款人知道真相会愤怒,可是之后呢,无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你是骗子,我也认”,抑或,用金额衡量下自己的爱心值多少钱。等有了钱,再也不说自己命不好,只会说,我要多奉献些爱心,捐他一万。
抛掉三观与道德标准,这是一次很成功的营销,很像一个广告学上的案例:一个盲人乞丐,在他的牌子上写着:我是盲人,我很饿。路人匆匆,无人行善。不知道是谁把他的牌子转了过来,写上了:这个世界很美,我却看不见。终于,他不再挨饿了。
不管这个盲人是不是真得饿了,总之,他已经有足够的钱去买自己想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