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我无缘,是生来注定的事。一种缘自血源的禁忌,令人嗟服。久而久之,横生敬畏。
酒,是桌上最隆重的一道菜。酬局间,它霸气登临,穿针引线,隐秘热络,织就形色链接关系。年轻时,父亲曾躬身垂首于它,一口即醉,他不服。误以为,酒道长于勤。为逞其愿,父亲私下频繁演练,试图以勤制胜。然而,无不以烂醉如泥,面红耳赤的失仪之态收场。性情明朗,形象光亮的他,最终弃美酒如敝履。他的驭酒之志,败在天生的母系遗传因子上,而叔叔却酒量甚佳,想来祖父的基因自然暗中鼎力。后来,酒桌上的父亲“弃暗投明”,以茶待酒,斡旋于一众酒将老友间。别人一口酒,他抿一口茶,别人一杯酒,他敬一杯水。酒令比拳中,笑意儒雅,静品旁观,热闹喧嚣于眼前徐然飘过,他自泰然自若。此时的父亲,是我喜欢的样子。
酒以不饮为雅。这深积的认知经验,却并未阻止上帝的旨意。祂把一个酒量超然的男人,指引给我。我的爱人,他有一斤白酒的量。恋爱时,登门拜望,奉给父亲最多最重的礼,便是各种美酒。他以美酒为男人间最深的致敬。在某次家宴上,以新婿身份以一敌众,喝倒家里一干亲戚,姑父舅父表哥表弟。喝成这大家庭里酒神般的存在。这茬儿,令他颇有成就感,逢人便提,得意之辞自在话间。这横空杀出的酒将,终于替我家在酒桌上“一雪前耻”,扳回历年败局。父亲似乎很骄傲,他受用这感觉,一回一瓶地拿珍藏十年之久的陈酿款待“爱将”。并执意自斟啤酒一杯作陪,翁婿俩拣菜呷酒,围炉畅谈,大概是我家最意外的幸福图景。我的爱人善饮而持重,酒品好。父亲说酒品看人品。我想这是男人间的推心好评。我不懂,但父亲显然懂了,对他放心满意。满意到,当年拎给他的酒,十年后又如数奉还,香在拎酒人的肚子里。还真是付出总有回报。这是趣事一桩。
我们家总算与酒结缘。当我随一群文友,走进河口光华特酒业,一座百年老字号酿酒厂时,我不再因这酒遇的唐突而不安。酿酒间里,醇酒一杯,众人相劝,众望期待地品一撮,下咽,咂舌,言好。这体验,是理所当然的美差事。然而,命理绝不为我预设这样的酒缘。炝辣不适,直冲口颚,翻江倒海,五肠六腑一股脑儿剧烈搅腾。不适,喷吐,干呕,失礼又狼狈。意料之中的事。我随父亲,不善饮,父系基因里的“败笔”,深深根植于血液,不容挑衅。
这佳酿的宗源地,善饮者喜,不善饮如我者,则甘为观客。一缸缸佳酿,凸鼓肚囊,红盖压顶,在明灭交替的光影里,铺就文艺气息浓郁的布景。酒的身份信息,被详细标注:缸号,入库时间, 级别,生产轮次,产酒窖号,酒精度,净重。入库时间和酒精度最搏眼球,估计事关酒的醇度和浓烈度,马虎不得。我随机阅览,发现入库时间徘徊于18年3—7月份,够新酿。酒精度标注两个,一高一低,重量也一多一少,料想划分原液和勾兑后两种规格。我记得最高74度,最低65度左右,怎么也属酒中珠穆朗玛峰了,于大多数人皆高不可攀。好酒醉人。文人墨客,就着这坛间酒气氤氲,三步回眸,两步转身,调整身姿牵裳拈笑,恣意放飞一回自我。这一刻,赭色坛阵间发酵的不止是酒香,更有人文气韵暗香浮动。
我虽不懂酒,却解其源。且不谈工艺,好酒离不开好的水、土和粮食。河口水好,地好,庄稼好。好水做好汤;好地出好泥,好泥出好酵麯;好粮出好糟。三好合一,添上人杰好工艺,不出好酒也难。
酵泥。走进它,第一眼辨识出是泥土,友人质疑,纠正说是酒糟。它没有酒糟的赭石色,通俗一点就叫猪肝色吧。但藏身酒池,成堆垒置,又状若麸散,掺杂酒气。有高粱发酵后的酣醉姿态,这点倒类似酒糟。这新筛选的泥土,与窖池中成熟的酵泥比,还差工序,数后备军吧。我特意俯身细察池中之物,塑料薄膜蒙盖裹紧它,它浑厚入定如熟睡的酒的祖先。静静的,沉沉的。看不清晰,又道不明白,只好在心里暗噙敬畏,默默祈祷,愿其超度成上好的酵曲。
光华特麯,是河口唯一沿旧域名“光华县”命名的老字号了。红瓦红墙,房梁挑高,空间开阔,斑驳的水渍沿墙体洇染,绿霉蔓延,空气中黏湿的潮润,无不凸显一个“老”字,很有年代感。蒸馏,冷凝,这些工序名词我一知半解,也不求甚解。这可能是不懂酒人的遗憾吧。伪装不出一种虚拟的,关乎酒文化的兴致盎然。有车间翻修,一个词“修旧如旧”吸引我。目光如潮头推过去,众声喧哗。工人师傅们,依然架上悠走,递瓦弄梁,神情专注,根本不为所扰。我肃然静默。这阒寂又温暖的画面,太熟悉。在旷野,在清晨,在寺院,在我成长记忆深处。一味的旧,一味的真,一味的坚守。这一切的底色,接近禅意。
是的,这是一个企业,逐利求生存,关乎多少人的饭碗生计。在经济活力并不繁盛的内省县域,这么一个企业,在蹒跚的前行中,仍不忘擦亮诗性的“文化”遗存。这意识,不简单。这和当地拟将旧厂部,打造成文化中心不无关系。也是今天,我们以写作人身份莅临此地的缘由吧。
诗酒书画不分家。厂区一隅,翠竹掩映,梧桐荫蔽处一处静园——“素竹斋”。主人谐翁闲时在此挥墨问道,含饴弄孙。移步斋内,众人皆被木屋一角,探身入墙的梧桐嫩枝幻惑留步,或倚枝浅笑,或弄笛叶间,或俯身嗅绿,久久不愿散去。那枝梧桐,因缺乏日照,叶面嫩黄,枝体回环虬曲,末端绵软飞翘,宛若藤蔓瓜须,随凡人声息轻盈弹跳。谐翁老人便是文化中心筹建的主推手,在书墨香里浸润一生的老者,鹤发童颜,笑容可掬,仍葆稚子童心。一路相谈,与文友们早已熟如老友。其书斋,更使每个人松懈自在,惬意恣肆,无端欢喜,仿佛重返心灵故园。
酒醉有缘人。虽不善酒,但此行,我的心泉,早已淘洗出一觥白月光。瞬间发酵,酝酿成最烈最醇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