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孩子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理事会2024元旦征文活动。

(—)割舍

在2023年的最后一天,程晓莹收获了一个孩子。

岔开的两腿被一块不透光的绿色防水布遮挡着,尽管有一层棉麻把边缘包裹起来,可总有一些不平整摩挲刮蹭着她的大腿,感觉很不舒服。晓莹想要动一动,但却因为医生的严厉制止而只能作罢。盯着前方的那一个哆啦A梦,晓莹能清晰感受到正有无数的工具在她的下半身来回变换。

“呼,吸,对就这样!再用点力,看到头了!你不要乱叫,乱叫没有用呀!”发紫的双唇,通红的脸蛋,无处安放的双手,桀骜不驯的额发……她毫无尊严地躺在那微微昂起的产床上,无论此前如何演练,也根本预料不到生产原来是这样的一个过程,痛得她死去活来。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个无边的黑暗。

双手紧紧抓住两边护栏,仿佛冰冷的铁条可以分给她一点力量。她胡乱地叫喊着,妄想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情绪。是手足无措,也是怨怼悔恨,散落的那一地凌乱她无从拾起,对于医生所说的话她更是充耳未闻,只能任由肢体不由自主地挣扎着。晓莹是多么希望那个来回飞舞着的哆啦A梦能给到她一些帮助,哪怕只是化身一个锤子,把她敲晕了也行,总比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要好得多。

随着身体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哭叫,人类最本能的欲望爆发,浑身的痛楚在这一瞬间有了释放。就像是堵了许久的堤坝,被大禹从四面八方挖出了无数的渠道,奔涌的水流终于有了去处,晓莹觉得周身顿时舒畅了不少。

“是个男孩,恭喜你!来,宝贝,这是你的妈妈哟。”看着被护士举高的婴儿,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要伸出双手掐死他。这小东西居然挡不住她眼前的那一片光,就那么赤裸裸地任由那刺眼的光芒一直追着她不依不饶。它向两边汹涌而来,化作一缕缕的气息,在产房四周扩散,蔓延,下沉,最后覆上了她的眼睛。晓莹闭上双眼,仍能感受到那一根一根的光线不断地袭击着她的眼睛,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晓莹无处可躲,只能默默地承受着那膨胀出来的水份逐渐汇成一片晶莹的海洋。

网图侵删

再次睁开眼时,那个“陌生人”已经趴在了她的身上。这个粉粉糯糯的小东西,脸上一片稚气与无辜,小嘴不停地努着什么,他的身体与晓莹紧紧贴在了一起。她想要甩开,可不管怎么使劲,都只能挪动那么一点点,反倒让他发出一阵阵舒服的呢喃。

“你纵使骗过了所有人,也骗不了你自己。”尚未适应新角色的转变,晓莹能感受到伏在胸前的起伏。这个唯一与她骨肉相连的东西,实际上是这世上最最恶毒的毒药,于人无害,于己,却一击即中。

晓莹疲惫地合上双眼,深深地呼吸着。

就是他!他是来自地狱里的魔鬼,他假装着人畜无害,其实内心邪恶无比。他是人间的最初,却又饱含着人性的全部。因为他,她二十一年的过往毁于一旦。最亲的人离她而去,就连在刚刚的紧要关头,医生想找个签生产同意书的人都没有。

护士看着晓莹隐忍哭泣的样子,微笑着说:“六斤七两,孩子很健康,妈妈辛苦了。刚生产完不能哭,对产妇不好哟。等一下帮他做完检查再抱过来吧!”说完便抱起孩子转身走了出去。“这女人怕是头一次做母亲吧,看给激动的!”护士逗弄着婴儿,多可爱的孩子呀,谁不喜欢!

“你是程晓莹吗?”

“是的。”吐气如兰,她睁开的眼睛茫然没有焦距。

“你是怎么入院的?没有家人陪产吗?”

“没有,我自己过来的。先见‘红’,到医院直接挂了急诊,医生送我上来的产房。”嘴里说得波澜不惊,是因为她早已哭干了眼泪,胸口上的某个按钮好像被触发了,痛!带着底层深处的悔恨,无助,悲伤,愤怒一并涌了出来。不过跟她之前所承受的比起来,这个“痛”实在不值一提。

(二)执迷

那一天,晓莹像往常一样挺着大肚子在晾晒衣服。忽然感到一阵心慌,腹部好像有几只虫子往里面钻,她右眼皮也不由自主地抽动。按抚了一下肚子,揉了揉不舒服的眼睛坐了下来。晓莹最近总是会做噩梦,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去公园玩,她的身上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那条连衣裙。爸爸推着秋千,妈妈在前面帮他们拍照片,一家三口“咯咯”地笑着,裙子一上一下地摆动,上面的每一只蝴蝶仿佛都跟着她一起起舞,开心极了。正当她从高处荡下来的时候,忽然爸爸妈妈就不见了。她好怕,大声呼喊“爸爸,妈妈!你们不要丢下我!”可是不管她如何地寻找,却还是找不到他们……多少个早上醒来,晓莹的脸上都挂满了泪痕。

怪自己当时走得匆忙,不然把那条裙子带上,兴许以后孩子还能用。她自嘲地抚了抚肚子,希望以后孩子是个男的,是个男的可能不会像她这样遭受那么多的罪。

自从那天以后,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从知道有这个孩子开始,她的日子就再也没有“容易”二字。那个人知道晓莹怀上了孩子以后,就开始变得有点不真实。变得若即若离,飘忽不定。终于有一天,晓莹一次又一次拨打他的手机,电话那头一直无人应答,最后变成了空号,那个曾经跟她山盟海誓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初为人母的喜悦,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晓莹尝试去过他工作的地方找他,可是老板说他早就辞了职……她惊愕地发现,除了一开始他主动告诉她的只言片语,对于他过往的一切自己知之甚少。就连怀上了他的孩子,他的老家在哪里,他有什么亲戚朋友,他父母姓甚名谁,他们到底是做什么营生得,她竟一无所知。

一个二十一岁的花季女孩,还没结婚就怀上了孩子,而这个孩子的父亲居然是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她现在还连人都找不到,这是一件多么羞耻又可笑的事情。晓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不想让事情公开,托尽关系才把学校的通报压了下来,各种施压让她必须把孩子打掉。

“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现在才几岁就已经珠胎暗结,你甚至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荒唐!实在荒唐!我们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吗?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父亲的话像一座大山,在她的头顶压着,使她的头重重地往下沉,怎么也抬不起来。晓莹只能不安地用手指转动着头发。缠绕着的几根发丝在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解不开,最后只能拔掉,抽动神经地痛。她紧紧地咬住发白的嘴唇,不能言语。她怕只要唇齿分离,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就要从身体里迸射开来。

“晓莹,你听妈妈的,不要再犯傻了,把孩子早早打掉。那个人不明不白地离你而去,他就是一个人渣!你……哎,我不说了,你只要没了孩子,就可以当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都当发了一场梦,好吗?”妈妈虽然心痛,但还是以她的前程作为第一考虑要务,皱褶眉头劝着她。

"爸爸……"

“你不要叫我!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现在大家会怎么看我?怎么看你?你以后怎么办?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我不想再看到你,滚!”

“你别这样,慢慢劝劝女儿……”看着怒气匆匆的父亲,忧心仲仲的母亲,他们还在说些什么晓莹已经听不进去了。抚摸着还没鼓起来的肚子,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生长。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给她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里说,每一个小生命都在天上找妈妈,看到了她,觉得还不错,于是就下凡了。她是被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选中的人,她必须要当一个好妈妈,不辜负他的选择。

发白的嘴唇渐渐慢慢咬出一丝殷红,在那里开出一朵血红的玫瑰,嘲笑着她的无知。明明他都已经找不着了,晓莹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着什么。父母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只要她能稍微软弱一点点,像以前一样乖乖听他们的话把孩子拿走,她就能马上解放。可她偏不,她已经软弱了二十几年,这一次她想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想有一次决定是因为自己想要做而做,不是父母说啥就是啥;她想要为自己勇敢地活一次。

也许在晓莹心底,还是愿意相信他,他的不辞而别肯定有原因,毕竟他是第一个跟她有了亲密关系的人,这个孩子就是证据。他说过爱她的,他一定会回来。为了一份真挚的情感,让她做什么都值得。所以她做出了二十一年以来,最为坚定的一次选择。

晓莹记得父亲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以前她有多么地令父亲骄傲,现在就有多么地让他失望。她好像没有资格再喊他那两个字。

那个小时候溺爱她的父亲,上了小学后就完全变了。他说上了小学就要认真学习,所以从晓莹上小学开始,她的“快乐童年”也从此画上了句号。所幸晓莹资质不错,加上父母的教育,小学六年,初高中三年,几乎把学校的奖项统统拿了个遍,考试也总是名列前茅。父亲逢人就夸她乖巧懂事,学习优秀。

但是没有人知道,其实晓莹内心一直很自卑。只要有某一次她的试没有拿到全级第一,父母就会不断地追问她原因,继而不停地给她增加练习,一直到下一次“全级第一”的名号重新夺回来才肯罢休。每个假期,她的时间都会被各种补习班、兴趣班挤满;她已经很久没试过“玩”到累的感觉了,只会一次又一次因为做练习太累而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每次看到别的父母跟孩子们玩在了一起,她总是很怀念以前小的时候。在她的印象中,自从上了她上了小学以后,父母的形象就永远都是拿着书本,或是在阅读,或是在教她功课,但是已经很少会跟她坐在一块聊聊天,看看电视,玩玩游戏。

父母相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所以她上学后的所有朋友都必须经过父母的严格“过滤”。同桌永远必须优秀的,稍微学习上有一点影响到她,都会要求老师调位,到最后她只能单独一个人坐。她永远只能跟成绩好的同学交朋友,要是有人整天想着拉她出去玩的,父母也会让晓莹远离。

这么多年,她在班里的朋友屈指可数,有的甚至会因为害怕她的父母,而跟她慢慢疏离。她在学校逐步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孤独鬼”,比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更加可悲,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敢跟她靠近。

她想要逃离,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每次只要她表现出对父母做法的一丁点不认同,他们就会轮流向她灌输一堆的道理,还会怀疑是不是她的朋友怂恿反叛,劝她远离。久而久之,她也就逆来顺受了。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为了逃脱父母的束缚,晓莹大学报考了离家仅一个城市之隔的学校,为此她跟父母大吵了一架。不过因为学校的确出名,她跟父母说自己想要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所以才想考去那里,父母也就勉强同意了。只是以此作为代价,晓莹每个周末都必须回家,或是练琴,或是上培训班,总之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在外面接触社会,做兼职实践。

有一次,她的同班同学告诉她,有周一到周五的晚班兼职,问她要不要做,她欣然答应。在工作的地方,她认识了已经工作的他。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卖咖啡的人,没有高学历,没有体面的家庭背景,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在晓莹的心里,他就如同天上的太阳,照亮了她整个灰蒙的天空。她记得他们的每一次迎面遇见,每一次回眸相望,每一次嬉笑逐骂,每一次拥抱哭泣;他对她很好很好,会说很多很好听的话;他会温柔地安慰她,了解她的需要,在她受同学排挤的时候默默地陪着她。

十几年来的第一次反叛,她尝试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难怪同学们都明里暗里地拍拖,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他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可他带给她的刺激和快乐,让她永远也忘不了。他甚至不介意隐藏他们的关系,不介意她的笨拙,不介意她的无知……他会温柔地引导她,慢慢地调教她,晓莹彻底沦陷了……

思绪有点飘远了,晓莹摇了摇头,按揉了一下腰上的肌肉,抚摸了一下箩筐一样大的肚子。自从选择把孩子留下来以后,家里的争吵就跟她拨出的那个电话号码一样,从未没有停止过,最后她唯有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靠着自己做家教的收入和母亲的接济勉强维持生活。

这几个月,哪怕只要一次,只要有一次电话那头是能接通的,都能证明她的坚持没有白费。可是生活不是小说,现实没有出现奇迹。那头一次又一次的空号说明,无不提醒着晓莹的愚蠢。39周了,身子愈发笨重。晓莹扶着墙壁,慢慢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准备继续干活。可是下肢不住传来的疼痛感仿佛在提示着她,孩子要出来报道了。她看到了裤衩上的那一点红。

“真会挑时间,跟你妈一样,总在不适宜的时候做着不适宜的事……”一切都自有安排,在2023年的最后一天。

晓莹给自己的母亲发了条信息,自己打车去了医院。母婴袋早已收拾妥当放在了门边,为的是等这一天,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能应付自如。

透过茶色的玻璃望向车外,晚上街道两侧的霓虹灯开始闪烁,散发着慵懒的光芒;路面上行人如织,各式的小贩卖力地吆喝着,在灯光的映照下,情侣们手挽着手,肩碰着肩,到处都是他们甜蜜的身影。刚过完了圣诞,即将迎来新的一年,这样的夜晚,大家都笑颜逐开,全世界都在庆祝着这个欢乐祥和的日子,除了她。

她的眼前有点恍惚,本想用外面的物事分散一下注意力,没想到越看越不舒服。摸着自己的“跳动”的肚子,晓莹紧紧地皱着眉头,疼痛感已经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这个肚子里的小东西,他是如此着急地想要出来触摸这个花花世界。

(三)收获

母亲大概还没到吧?今天她要看晚自习,应该没有那么早看到信息。事情来得急,一进医院检查已经开了两指,医生赶紧把她推进了产房,晓莹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打个电话,一切便开始了。幸好孩子没有折腾很久,凌晨十二点多,事情终于结束了。躺在产床上,她才想起要问医生拿回手机给母亲报平安。

“莹莹,你现在情况怎样?在哪里呢?我现在正赶去医院……”

“莹莹,我找不到你,门诊的医生说没有你的名字,你的电话又打不通,看到信息赶紧回复!”

“莹莹,你现在怎么了?要加油!我和你爸就在门外!”

“莹莹,辛苦了,我们看到宝宝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你……”

“我爸来了吗?”真的吗?她爸也来了吗?晓莹激动地想要爬起来,被护士急忙制止了。

“产妇想要干嘛?你的子宫有撕裂,麻药还没过,你现在还不能起来呢!”

“我要见我爸!我爸来了!他来了呀!”晓莹急得眼眶溢出了泪水。刚刚生育那一会儿,尽管很痛很痛,她都没有想过要哭。因为她知道,就算哭死了,也不会有人心疼她。只有顺利把孩子生下来,这个与她骨肉相连的小东西,才是她以后唯一的依靠。所以她异常坚定,必须顺产,一定得坚持住。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那个曾经对她如此失望的人,此时就在外面,一直陪着她,担心着她,她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原来与她骨肉相连的不止是旁边的这个小东西,她的父亲母亲才是自始至终跟她唇齿相依的那个人,可是自己却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泪水再一次不争地滑落下来,为什么当初就是赌气不听父母的劝告呢?倔到底有什么用?要是当时打掉这个孩子,现在他们一家子会不会不一样呢?

产房里的时间是漫长的,护士把她和宝宝缓缓地推出产房,她也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天花板,那层朦胧的黄正在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晰的白,周遭的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她的身子因为虚弱动弹不得,可眼睛却止不住四处搜寻,直到双眼的焦点看到了她的爸爸妈妈,晓莹分明看到了他们眼中担忧的目光。她再一次不顾护士的劝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所有的压抑在看到父亲的一瞬倾刻破防,泪水汹涌而出。

哭,撕心裂肺地哭,仿佛要把埋藏了很久很久的委屈,不甘,疲惫,软弱,悲痛,悔恨,都在这个时候牵翻出来。她想要抱抱爸爸,这个被她连累老了许多的男人。但是她没有力气,手举到半空,陡然滑落,还好被妈妈及时握住。随后一只大掌覆了上来,那是爸爸的。爸爸张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只是三只手紧紧地缠在了一起,晓莹感觉到指尖传递过来的温热,苏苏的,麻麻的……

“没事了,都过去了。”最终还是母亲先开了口。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一个可爱的精灵,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钻进了晓莹的体内,修补着她身上曾经缺失的某个地方。头顶上那讨厌的灯光,也在这一瞬间神奇地有了热度,把胸前被挡住的那一块阴影照出了温暖的橘黄。她仿佛能听得到骨头正在愈合的声音。

父母是灯,照亮着回家的路。晓莹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份真挚唯美的爱情,可最后发现,那只是一段虚无缥缈的曾经。路还有很长,她曾经走错了一步,所幸一切还来得及,在2024年的第一天,重新得到了这份弥足珍贵的“收获”,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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