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
你生日前兩天，忽然著涼，一直咳嗽。晚上睡覺時呼吸也有些困難，聲音很重，讓人心疼。第二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你還沒對我說生日快樂！」我一把抱起你：「你生日是明天，臭多拉。」
每個小孩都在盼望自己的生日，都在盼望長大，可真長大了，又會無比懷念童年。爸爸也一樣。我時常在南方的冬夜，懷念四季分明的故鄉，那種歷盡滄桑之後的蕭瑟、冷峻，透過寒風沁入心底，然後期待茫茫大雪覆蓋一切，靜候春的消息。冬天意味著希望，正如你一樣。
窗外，陽光正好。在遙遠的北方，在遙遠的故鄉，冬意漸重。銀杏黃了，楓葉紅了，冬天也在展示最後的濃烈斑斕，釋放最後的蓬勃生命，溫暖日趨深重的寒冷。深圳卻不一樣。幾縷陽光，點綴火紅杜鵑，氣溫攀升如初夏；一窗雨聲，敲落枯葉幾叢，寒意深盈秒入冬。有時想，春光無須趁早，冬令不會遲到，因為有你。
今年想跟你聊聊「知識」。因為有次你看著家裡滿櫃的書，問我：「爸爸，看書有意思嗎？」我忘了當時怎麼回答你的，感覺很難用簡單的話給你講清楚，我也在不斷問自己，「看書有什麼用？」我自己得出的結論是，讀書可以使我們獲得「知識」，那麼問題就是「知識有什麼用？」
知識的作用，除了謀生之外，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可以使我們看待世界更有層次。每個人來到這個世間，註定要和外界發生聯繫，通過閱讀獲取的知識，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世間的林林總總，因為你面臨的困惑，無數人都曾經困惑過；你做過的思考，無數人都曾經思考過，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二是可以幫助我們做出更好的選擇。這世界有各種規則在同時運轉，既相互獨立，又相互交織，但又保持其自身的邏輯。如果我們能理解它的邏輯，也許就可以做出更好的選擇。選擇很重要，因為其實並沒有命運，只是我們忘記了曾經做過的選擇而已。三是可以豐富我們的感知。聯想和推理是這個世間上最有趣的事情，可以使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更細膩、體會更豐富，可以給無聊的生活平添幾分色彩。
給你舉一個例子。爸爸這個年齡段的人，心底多多少少對「江南」都有一種情懷，雖然我也是很晚才真正到過江南。為什麼會這樣？小學時背誦白居易「憶江南」，仿佛種下了一顆種子；初中時接觸古龍，無限放大「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想像。然後「江南」就刻在心底深處了，雖然只是模糊的感受。有一年當我真正去了無錫、蘇州，青春的記憶一下鮮活起來，特別美好。當時寫了一段文字送給媽媽：
每個人都有一個江南夢，也許是兩岸青青，也許是美人如畫，也許是紅顏白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幻想，在煙花三月的江南，我在深深的思念。就像天際的那彎明月，寂寞地掛在樹梢，卻照不進你的心房；反而，是我的寂寞，挫穿了那片天空，留下溫柔的傷痕，於是，有了淡淡的相思和綿延的哀愁；而你，在千裡之外，連影子都寫滿孤獨。
知識可以產生聯想，聯想進而豐富感知，這就是一種美好。
生活如故如新。種種片段，纏繞在過去的時光裡，如同藤蔓，避無可避，在季節變幻中起起伏伏，幾仞段落，數壟新詞，或生長，或飄落，無論順行還是逆向，因著心底的那處柔軟、那些珍藏，即便歲月無情，也能笑看人生。所有的歡喜與溫暖，所有的悲傷與寒冷，都是緣分，總是以各種情緒，以各種表白，用獨特的方式，隱藏在歲月的角落，等待你的開啟。字裡行間的層層疊疊，百轉千回，開成一朵白晝，又歸於一杯夜色。希望，這些時光片段能溫暖未來的你。
古人說「三歲看老」，爸爸的感覺是你一夜長大。
說說你吃藥這件事。去年生日後一周，早晨起床後發現你發燒了，姥姥說你前一天都在發燒，下午她給你吃了藥好一些。我當時實在太忙，也沒太在意。晚上回家，見你躺在沙發上，滿頭大汗，精神尚好。快午夜時你忽然又燒到40度，我們很著急，就趕忙給你喂藥。你用小手捂住嘴，頭左右不斷搖晃，就是不吃。後來，爸爸媽媽就分別按住你的頭和腿，姥姥用小勺硬灌，就用吐藥來對抗，基本上藥就沒吃多少。那晚你高燒不退，連夢話都是用兩隻小手捂住嘴說：「不吃藥，不去醫院，不打針！」這就是「著名」的多拉「三不原則」。因為喂藥總是不順利的原因，那次你病了很長時間。之後好幾次，你生病了也總是不願吃藥，，及時全家人出手也無濟於事。大概是到九月份時，你又一次生病了，還是急性氣管炎，爸爸和媽媽都很著急；不過等那天我們回家時，姥姥說你那天吃藥特別好，我們就問原因。姥姥告訴我們，是因為她告訴你姐姐像你一樣時，吃藥很勇敢，每次都是搶著吃藥，你聽了很不服氣，說自己也可以，結果就真的可以了。
受疫情影響，爸爸春節長假後一周都在家辦公，所以能夠更多地和你待在一起、也能觀更多地觀察你。那天你午睡後，忽然要求自己穿衣服，印象中是你的第一次。你把秋衣、尿布自己脫了，穿了外褲，讓我想不到的是，你接著把粉色的小內褲穿在外面，活脫脫就是一個粉紅小超人。這件事情，我們說笑了很久，後面每每總是嘗試讓你情景再現，然後你就得意洋洋地表演，寫到這裡，爸爸嘴角依然掛著微笑。
有時，你是個小魔頭。
三月第二個週末，爸爸帶姐姐和你去蓮花山公園放風。因為前幾天剛好下雨的原因，姐姐在公園裡發現了一隻蝸牛，高興地叫你一起看，嘚瑟地地跟你炫耀蝸牛的品種。你也蹲下身，仔細地觀察，還用手小心翼翼地去摸蝸牛殼。我在旁邊等了你五分鐘，就催促你倆起身，姐姐不太願意。等姐姐起來後，你也站起來，忽然抬頭對我「詭笑」了下，然後叫了聲「姐姐」，抬腳踩了蝸牛，聽見「哢嚓」一聲……接下來姐姐那天都沒理你。
還是三月份。那天姐姐房間裡出現了一隻小壁虎，姐姐很害怕，不敢進房間。你卻一點不害怕，從抽屜裡把跳繩拿出來把壁虎圍起來，然後把小黑板搬到臥室，並且在壁虎前放了一顆花生。媽媽問你幹什麼，你一本正經地說：「我讓壁虎看姐姐畫的畫，請它吃花生呀！」我從樓下上來，聽媽媽說了壁虎的事情，就想進屋看看，剛到門口，就看見你從地板上把那顆花生撿起來，轉身遞給我：「爸爸，壁虎沒胃口，不藏的，我替你吹過了，你快吃了吧，不要浪費！」
有時，你是個小好奇。
記得有次週末帶你和姐姐去歡樂海岸玩，晚飯時去吃烤肉。我們坐下不久，還沒上菜，你就一直往外跑，每次我把你找回來，你都會告訴我要吃橙子，我很奇怪。等你又一次從椅子上下來時，我就跟過去，原來橙子是放在神龕上的貢品。你見我過來，指著橙子說自己很想吃。我就騙你：「那是給神仙吃的，如果你偷吃了，神仙就會生氣，然後就會到你夢裡，你就會經常做噩夢！」總算是暫時說服你不去動貢果了。吃飯過程中，你時不時就會去看一看，然後很認真地問我：「爸爸，神仙怎麼還沒吃橙子？」後來，我們吃完飯，服務員上了餐後水果，是切好的橙子，你反而不敢吃了，說不想夢到神仙。
還有一次，爸爸帶你去剪髮。路過公司大門時，你看到門口的麒麟，非常好奇，就問我是什麼。我就告訴你說是神獸，如果發現誰不聽話、誰大聲說話，就把誰吃了。你當時就把嘴緊緊地捂起來，一句話也不肯說。等我們轉過街角、再也看不見麒麟時，你才把小手放下來，低聲問我：「爸爸，你平时上班神兽发现了怎麼辦？」我就告訴你，平時我們都是要等到神獸晚上睡覺了，才敢回家，後來你挺長一段時間，凡是看到大門口的各類神獸都會捂住眼。
有時，你是個小淘氣。
爸爸週末經常帶你倆去深業上城，有時就會去星巴克坐坐，也會給你倆點杯果汁。有天你在家睡午覺，姐姐去上舞蹈課，等你醒來時，姐姐也快下課了。你告訴我想去深業上城喝飲料，爸爸禁不住你撒嬌，就帶你去了，去之前跟你講好了，喝完再回來，你也答應了，然後你還要去給你帶一本書去看。我就開心帶你穿過蓮花山公園去了深業上城，照例給你點了杯飲料。拿到飲料後，你裝模作樣地快速把畫本翻一翻，就要求回家，我當時還很奇怪，但耐不過你，只好起身帶你回家。平時你和姐姐一起時，還沒到家，你倆就會把飲料喝完，那天你出奇地忍住沒喝，我在路上提醒你，你也不理我。回到家，姐姐也下課回來了，你進門就得意地跟姐姐炫耀，「姐姐，飲料真好喝，爸爸今天沒給你買，因為你不聽話！」然後自己拿起飲料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眼神略帶挑釁地看著姐姐，米多當時就轉身進自己房間，你在客廳無比歡快……後來才知道上午時姐姐不讓你玩拼圖。
還有一次，爸爸帶你去剪髮。路上看見小朋友拿著一瓶很大的爆米花，你當時眼睛都放光了，我就逗你，「爸爸待會剪完發也去超市給你買爆米花？」你聽完後，忽然鼓了幾下掌，對我說，「爸爸是個好爸爸！」我當時瞬間覺得被你套路了，而且還是自找的。回來給媽媽講了，她就笑個不停，你在一旁聽著，隔一會兒就要重複一遍：「爸爸是個好爸爸！」
我有時跟媽媽開玩笑，「多拉長得真不漂亮，不如姐姐。」媽媽就就會說你像我，開始時你也不在意。有一次，媽媽逗你，「多拉，爸爸說你長得不好看！」你抬頭看看我，對媽媽說，「我的臉長得像爸爸，心長得像媽媽！」噎得我直接下樓，媽媽也開心了好幾天，時不時就會問你一遍，你也樂此不疲，回答時還用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有時，你是個小棉襖。
疫情期間，我在家辦公，主要靠電話溝通，咳嗽了一周時間，總也好不了。有一天，我跟同事打完電話，又不停咳嗽。這時，你推開門，默默遞給我一張紙，爸爸當時忍不住抱起你。
國慶假期後，爸爸著涼發燒了，在家休息。你午覺醒來後，來摸摸我的頭，然後去客廳，讓姥姥從冰箱拿出一個蘋果，說要給我放到額頭上冰一下。爸爸在房間裡聽見你奶聲奶氣的說話，鼻子卻有些發酸。
可以記述的片段還有很多很多，就如這平淡但綿長的生活。
冬天孕育希望，冬天色彩斑斕。你瞧，青草青，紅葉紅，蒹葭泛黃，秋色老了風花，冬意薄了雪月。窗外，明月如鉤，冷漠地注視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那麼疏離，仿佛滄海桑田都只是偶然與隨機。腦海中突然響起一句話，送給你，送給我：看的是別人的故事，到頭來終歸是訴說自己的心事。
謝謝你讓爸爸故夢重溫，你永遠是爸爸心底最深處的那處柔軟和那抹溫柔。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十二日淩晨於深圳
及：2019年12月21日，我國天文學家發現的第一顆太陽系外行星命名為「望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