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难识清明意,如今满襟故人情。
清明节对他而言,与少年时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少年时代的清明节,虽说主题同样是扫墓祭祖,但对那时还没有体味过生死两别的他而言,其实更像是一个与亲人相聚,游山玩水的日子。他记忆中那时的清明节并没有像杜牧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描述的那样,大多清明时节不仅没有下雨,反而是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春日融融。
通常,每年清明前后村里扫墓祭祖都有三次。一次是全村的,家乡的村子大多是单姓村,他们村也一样,只有一个姓。也就是说,全村都有着共同的祖先,所以村里每到清明时节附近一般都会商量选定一个周末,按人头收份子钱,由村委和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组织全村的扫墓祭祖活动。由于村里发展到现在,人口越来越多,所以名义上村里分了好几个房头。因此除了全村统一的扫墓祭拜最早的先祖外,每个房头也会选定另外一天组织每个房头的祭祖活动,和全村的祭祖一样,房头的扫墓活动也是由各房头内的辈分高的老人组织。和全村祭祖不同的是,房头内的祭祖因为关系更近,所以对每个房头而言,也更显隆重。而且各房头有时也会有隐隐的比较,那个房头的人都不想在祭祖大事上落了脸面,故而,通常房头扫墓祭祖完后,同一房头的人都会举行家族聚餐。杀猪是每次聚餐的必备项目,聚餐后剩余的猪肉会平分给每户,这就是传统的太公分猪肉。
而到清明节那天每家每户就开始自家私人的扫墓祭祖了,当然大多也是同一大屋的人一起扫。同一大屋的意思一般是追溯到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是同一家人。每年大屋内每户商量好,确定日子,通常没特殊情况,时间都是选在清明这一天。也是因为这一天,读书、工作的年轻人都会放假,每家每户的后生基本无论多忙都会回来参加扫墓祭祖,这在乡下是大事。除了有两口远点的墓地离得村子有好几里的地外,别的十来口的墓都在村子附近的山上,当然也不是同一座山,分散在好几座山上,东到西环绕着村子。那两口埋得远的墓,小孩子一般是没什么机会去祭拜的,因为路太远,大人们都是开车过去的,去的人也不多,匆匆祭拜下了事。直到他后来长大到学会了开车后,才开始去祭拜过那两口墓。这些年他心里其实埋着个疑问,不知道那两口墓埋葬的是那位祖宗,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为什么死后会埋的离村子这么远。他有一年问过老爸和叔叔,但是他们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祖上传下来就是这样,他们小时候也是跟着长辈过来祭拜的。
一般清明那天早上就他们提前先行祭拜完那两口较远的不知名的墓。然后,大家先吃早饭,每家每户收拾好祭拜用的贡品还有祭拜用的黄纸、冥币、香烛、鞭炮等。那些年山里的路还没有修得像现在这样完善,车子也没有现在这么普及。大家通常是选择走路,肩挑着箩筐,箩筐里在装着要用的东西。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他对于清明的印象常常是一队人,有老有少,青壮年挑着箩筐,小孩们嘻嘻闹闹,弯延着走在曲折的山路,穿林过岗。从东边的山上的墓地开始,那座山头有好几口墓。他记得第一口墓地,族人们都讲那口墓地的祖宗叫做糕饼佬,是以前做糕饼的,辈份应该是他爷爷的曾祖父,后来他长大后查阅家里的族谱才知道了他的名讳,是达字辈的,解放前他靠在县里做糕饼卖,做起了一点家势。那山上还有一口墓地,听说是专门发女眷的,所以那时大人们都让家里的女眷祭拜得很用心。后来他知道,那墓主人是跳水死的,至于她的辈分和名讳就不得而知了,更不用说什么生前的故事了。其实那些年他常常觉得,清明祭拜好像就只是个仪式而已,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祭拜的到底是谁,而且是谁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反正总归是祖宗,尽管早就没人认识。到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那山上唯一一位他曾经认识的,就是他曾祖母的墓地。很小的时候为躲避计划生育他老爸曾经把他送到祖母床上躲过。他记得那晚村里漆黑的夜,曾祖母木床上淡淡的味道,还有夜里飘荡的狗吠声。曾祖母是在他七岁那年离世的,其实他对她也只是有些淡淡的记忆而已,像是梦中的人那样朦胧。她个子挺高,穿的是民国那种带襟的布衣,用的是木衣挂、木梳子,人很和善。他老妈有时会讲起说:你们曾祖母是个很和善的老人,对你们这些曾孙都很好。由于是曾祖母是离他们年代最近的,所以大家在她的墓地逗留的时间总是最长的,会聊起一些曾祖母的往事,有些他知道,但大多都是没经历过的,只是听讲罢了。那些年,爷爷还很健康,每次扫墓都会亲自带领他们把曾祖母的墓地清理得很干净,那时他常常注意到爷爷祭拜曾祖母墓时会比祭拜别的墓时沉默许多,而且总是会在墓边静静坐一会。
十几口墓地,扫墓常常从上午十一点钟左右一直搞到黄昏时分。一般曾祖父的墓地是最后一口,每到那时,经过了一整天的翻山越岭,不论大人小孩都已经很疲乏,这时他们总是会到附近田地砍些甘蔗来解渴。曾祖父走得早,他离世时爷爷也只是八岁,连爷爷都没有什么印象,更别说他们这些晚辈了。大家只是听说,曾祖父读过一点四书五经,当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会写字的人,但是后来跟着他岳父学做道士,三十岁左右有次出去做法,回来后不知染了什么急病,不久就去世了,留下曾祖母那些艰苦岁月里独自抚养大两个儿子。那时他们总是当做故事来听,并没有丝毫的悲伤,吃完了甘蔗就跟着大人们踏上回家的路,在三月落日的余晖里。或许味觉上的记忆保存得更加的稳固,以至于后来许多年里他想起清明扫墓时,嘴里总是想起甘蔗的甜味,这让他困惑了好些年。
清明年年过,有人老去,有人长大,有人离世,有人出生。这些年宗族的清明扫墓活动也越搞越隆重,队伍是越来越庞大。大多的山路都修好了,车子也越来越普及,以前是走路挑担,现在是开车拉货。但是由于无法阻挡的人事变迁,他早已没有了少年时踏春的兴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心情。
以前一起扫墓时总在曾祖母坟头前静静坐着的那个人,在三年前,也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了。两年前奶奶也走了,家人把她葬在爷爷坟边。这两年清明节每次站在爷爷奶奶坟头,他总会有抑制不住的难过。他常常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方式去怀念他们,只能在清明节扫墓的时候多一点时间陪陪他们。小时候,清明扫墓的主事人往往是各家的老人,而这几年,村里面的老人越来越少,山上的新坟越来越多,上山扫墓的人之中年轻人越来越多,时间在慢慢流逝,而他们也会慢慢变老。去年的清明节扫完墓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他的眼泪突然掉下来。每个人都被时间的带着往前走,却只能看着年幼时的回忆散落在斑驳的时光之中,他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无能为力。
他明白每个人总有一天要离开的,各有归处。但也明白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亦不必过于悲伤。所以老祖宗设立了个清明节用来专门怀念、祭奠。怀念在人生中曾经相伴的灵魂,怀念难以割舍的情感,怀念那些无法挽留的过往。他知道世界上每个国家和宗教都有关于人死后归处的描述。中国死后的说法大致是要接受六道轮回,要过黄泉渡,奈何桥,喝孟婆汤忘掉前世记忆;在西方就是美好圣洁的灵魂可以去往天堂;还有的不知去了哪里、变成什么,但一定也会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吧。有时他想逝去的人会不会也在世界的另一面怀念着这边的人呢。但是却未免有些伤感,有些事还是要在生前做完,不然人生太多遗憾。
他忘了一本什么书上讲的:人的第一次死亡是灵魂载体的消逝,而真正的死亡是所有人都忘记了你,即“终极死亡”——死亡并不是永久的告别,遗忘才是。铭记和思念,也并不必须意味着悲伤与苦痛,它同样可以是温情的、有力量的。如此看来清明缅怀先人,不仅仅是单纯的思念,也是一种内化于心的的传承,好的家风与价值观在代代相承中永生;它也是一种自勉,时刻激励着自己感恩奉献、珍惜当下、踏实奋进。清明时节,在怀想与眷恋中,也适逢一个沉静与思考的契机,在时间的轮回中追念,思考生命,谈论死亡。在直面生与死的过程中,找到生命的热情所在。
现代人,无论身处城中闹市,还是乡间田野,在清明时节既回望昨日,也憧憬明天,对生命有敬畏,对生活有热望。这或许就是清明的意义,也是清明的神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