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梨红枝暮

第一章

落叶梨花雨,遍地伤心事。永德九年。

正月元宵夜,梨城大街。

但见桥边红灯摇曳,戏楼管弦呕哑,游客熙来攘往,货郎叫卖悠长,好一幅繁荣景象!

市口王二摆正桌案,将囊中纸扇尽数挥展:“相逢待贵人,纸扇纳乾坤!”说罢便两手持扇,为众人耍得一首好技艺。倏尔扇柄脱手腾空旋转,纸面张开赫然现出“海纳百川”四个大字,转眼间又扇柄顿合,墨字消失不见。众人看得热闹,连连叫好。此时众人间却探出一少年,问道:“此扇几钱?”

要问此为何人,但见一少年书生,年方十七八,正是青春年华。一袭素净白衣衬乌发,生得一张俊俏脸庞。王二侧目,却是点头哈腰,嬉笑道:“莫不是杨家公子,数月未见,竟不想在此相遇,近来可好?”

杨祊点头一笑,道:“承蒙小哥关心,别来无恙。许久未归家,今夜出街见小哥卖得一手好扇,甚是喜欢,便问小哥是何价钱,祊欲市之。”

王二哈腰道:“若是公子喜欢,一两白银便可。”

杨祊令仆从取出一锭白银,置于案面,对王二道:“祊以一锭白银取此扇,余下碎银俱与小哥。听闻老母卧病不起,小哥可取两包草药炖与老母,减其病痛。”

王二听罢,激动不已,便要下跪恩谢,杨祊惊慌,立马上前阻住。王二半跪抱拳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家母今得公子恩惠,实乃王二三生有幸,待王二来世,定要给公子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杨祊道:“小哥莫要折煞后生,此乃常情,莫要言谢。”

王二感激涕零,又谢道:“公子乐善好施,王二铭记在心,待老母大病痊愈,王二定携老母到公子府前拜谢!”

杨祊拉起王二,说道:“今日做得良事,又得一宝扇。实乃快活。烦请小哥替我包好,祊即携之。”

王二慌忙取出一页麻纸将扇子包好递与杨祊,又毕恭毕敬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杨祊告别王二,又喜得爱扇,满心欢喜,他令仆从富贵不许跟从,径直哼着小调向热闹处跑去。

却说远处戏楼下热闹非凡,众人叫好不绝于耳,杨祊远处看得好奇,便向那里走去。此时身后却传来一人叫声:“祊儿!”

杨家公子回头,却是陆通大人。大人左手牵小儿,右边跟着陆夫人。大人道:“祊儿,你可认得我?”

杨祊诚惶诚恐,急答道:“原来是伯父,杨祊岂能不识您,前几日家父还提及伯父,教我回来拜访伯父一番,竟不想能在此地遇见。”

陆大人含笑,手拈胡须道:“甚好,甚好。劳烦祊儿也代我向令尊问好。”

杨祊道:“有劳伯父关心。”

说罢正欲告别,却见还有一人,藏于陆夫人身后,杨祊定睛一看,乃一女子,再看之。却见:眉如柳叶,眼如清泉,鼻如白蒜,唇红如樱。一头乌发过肩,微微一笑便觉可怜,杨祊正欲寒暄,却见姑娘一张羞涩红脸,侧目转过身去。杨祊心里暗叹:昔日听闻陆家姑娘美若天仙,却从未谋面。想必此女乃陆家姑娘,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夜色昏暗,也难敌美颜,美极!美极!

杨祊辞别陆通一家后返至府中,一人灯下夜读。虽说读书,可陆家姑娘的容貌反复出现于杨祊眼前,使得他也不知究竟读了些什么章句。正想得入迷,门外却传来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门外人见敲门数次房内竟无人应答,便直接推门而入。杨祊适才惊醒,回头一看却是家母。

杨母笑道:“祊儿,你既在房中,为何不作应答?何书使我儿如此着迷?”

杨祊想着刚才太过入迷,便尴尬一笑道:“娘,有何事?”

杨母道:“近日我儿为科举之事日夜劳顿,为娘特地煮了些绿茶为我儿解除疲困,吃完茶便早生歇息,勿要读书至深夜。”说罢便将茶盘置于桌上。

杨祊道:“有劳母亲,母亲也早生歇息。”

话说杨祊熄灯上榻,苦于无法入眠。杨家姑娘的面容反复浮现,最是那羞涩一笑拨人心弦。杨祊想着便笑了,便觉得若有幸娶得此女,乃莫大福气。而后一夜无话。

次日,杨祊将夜遇陆府一家之事告于家父杨嬴,祊欲借此机会随父拜访陆府并一见陆家姑娘真容。杨嬴便觉陆大人自去年九月来府关心杨祊科举之事,而今已正月,该是拜访,便与杨祊去往陆府。话说二人未至陆府大门,门童便迅疾告之。陆通大喜,忙大步相迎,喊道:“本想过些时日拜访恩人,不想兄长今日便光临敝府,快请快请!顺德,快叫柳儿与夫人备茶!”杨祊见过伯父,随父进入厅堂。三人落座,杨嬴与陆通嘘寒问暖,相谈甚欢。

不时茶水便送上堂来,而送茶者非他人,正是元宵夜陆家姑娘烟柳。陆通叫烟柳见过杨伯父,见过杨公子。杨祊再去看时,不禁心潮涌动,昨夜见陆家姑娘貌美如花,今日一见,更觉如天仙一般,比起元宵夜,更具有几分豆蔻年华。不经意间两人目光相触,烟柳两颊绯红,目光慌忙闪躲,手中花绢因紧张而遗落,杨祊看时,手绢乃桃红方帕,上绣几粒红豆,烟柳慌忙拾起,藏于身后便仓皇退下堂去。杨祊见此,心事叠起,虽与陆通交谈云云,却心系堂侧。

此时相谈,陆通转头道:“祊儿自乡试以来,便又一心专注会试,却说何时再去会试?”

杨祊道:“正月一过,二月便要赶往京师赶考,若会试有成,想必要停留京城几月再参加殿试。”

陆通对杨嬴笑道:“祊儿自幼继杨兄天资,熟读四书五经,上知天文地理,今夺得解元欲参与会试,想必定能金榜题名。”

杨嬴道:“全仗陆兄抬举,今日祊儿得此功绩,岂能无陆兄之功?”

陆通哈哈大笑,道:“好!祊儿,待你夺得贡士,伯父定为你接风洗尘,为祊儿考取功名大摆酒宴!”

杨祊忙谢道:“多谢伯父,多谢伯父。”

第二章

转眼农历二月,草长莺飞,春花展放。正是学子科举时。杨嬴清早便叫富贵安备马车,陪杨祊去往京中会试。

临别前,杨父杨母府前相送,杨嬴道:“路途遥远,风雨艰辛,此去小心才是,为父盼我儿佳音。”

杨祊点头关心道:“爹,娘,雪水还未化尽,天气寒冷,回府去吧。”

杨母道:“儿啊,车中有我为你纳的新布鞋,要是京城冷时,你便穿了去。路途艰辛,富贵,照顾好公子,莫让我儿消瘦。”

富贵转头道:“夫人,放心吧,包在富贵身上!”

却说正要启程,有人喊道:“祊儿莫走!”

众人回头,却是陆通携妻儿向杨祊作别,陆通大步在前,右手牵着小儿,身后是陆夫人及大女烟柳。杨祊惊异,见是陆通一家前来送别,心中感动不已,更不想烟柳也来送别,大喜。

杨祊与父母迎上去,陆通忙塞与杨祊一行囊,道:“祊儿,你此番前去,伯父无法助你,此乃一包碎银两,作为贤侄路途盘缠。”杨祊哪里肯受,便要拒绝。

陆通又道:“既已至此,何有带回之说,你只管拿去就是。另外伯母前些日子在魁星庙求得一块魁星符,愿上天保佑助我贤侄夺得贡元。”说罢便叫陆夫人递于杨祊,杨祊感激涕零,不知所云。便紧握双手直道感谢。

待与众人道别,杨祊登上马车,突然想起随陆通前来送别的烟柳。便揭起帘幕,慌忙寻觅。然挥鞭声起,马蹄迅疾。回头再看时,只见众人挥别,喊道:“路途小心!”再看烟柳仿佛是这局外人,呆若木鸡,再细看时,似是红着眼眶,却不知这心事为谁而起。

马蹄哒哒向前,车后烟尘迭起,杨祊身在马车,却念及杨府,不忍分别。谁教更有伤绪之事,此番离别,不知何时能再偷看烟柳一眼。想罢便伤心不已,哀声叹气。杨祊低头看陆通交与其包裹,便拆开来看。囊中尽数细碎金银,还有些许精致馅饼,杨祊直呼感动。却再细细看时,碎银两中竟藏几根长发,杨祊取起,但见发丝纤细,淡香入鼻,发梢齐整,似剪刀有意断之。杨祊忽想起烟柳,此发削减用心,定是烟柳所藏。其与烟柳仅会几面,并无交集,可烟柳早已看出杨祊心思,暗将长发藏于囊中寄以闺情。杨祊大喜,暗忖烟柳竟知我心意。遂探出车窗大呼快活,但见马蹄惊,烟尘起。

却说杨祊初到京城,日夜兼程,身心劳顿。便寻一处客栈落脚歇息,念及过两日即为会试时日,便无心忧愁,全将儿女情长与分别之事置于一边,潜心准备科举。余下两日,杨祊白日不歇,苦学深夜,为的是能在众多人中夺得贡士,一来实现自身抱负,二来为的是烟柳,杨祊决心夺得头魁,待功成名就向烟柳提亲。然则又过半月,朝廷礼部果然张贴告示,榜首赫然写着:会元,杨祊,梨城人氏。杨祊得此消息后大喜,便赶忙返回客栈,便令富贵速备笔墨,不及摊开信纸便挥毫写道:父亲大人,儿祊今得佳音,夺得会元,四月二一日乃宫中殿试,儿定倾力而为,烦请父亲将此消息告于母亲,若陆伯父相问,也请告知。静候佳音。

杨祊草草写罢,便教富贵差人送信,速速离京。念及自幼受束于家父管教之下,每日读书诵诗,摹写字句,为的是能金榜题名,一展宏图抱负。而今苦读十年寒窗,想起以往读书劳苦之事便历历在目,不禁眼眶湿润,涕泗横流。而今自己已中会元,不日便可入朝殿试,自此便可与天下官宦同朝为官,与家人在京城共聚团圆。杨祊忽想起烟柳,心中幻想待功成名就,便返回家乡,向烟柳提亲,并携杨府一家进京团聚,想至此,便又不觉委屈,心生欢喜。

总说时光无情,却也有时慢如蝼蚁。殿试时日到,杨祊穿戴整齐,意气风发进宫殿试。宫殿金碧辉煌,俨然一副富贵景象,考官侧立,神情皆严肃,但见皇帝正襟危坐,龙椅上看得威严,一袭华美龙袍耀眼。众人皆下跪,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悠悠道:“平身。”众人又呼:“谢皇上。便站起。”待见过皇帝,殿试流程便启,杨祊初次进朝面见圣上,不免紧张,便只顾低头回想。再看杨祊前面二人时,皆因紧张而不知所云,面露难色。杨祊自认不及,便也无可奈何,答罢题便叩首退去。

出了宫,杨祊倒也一身轻松,与前来另一贡士相约串街,欲见识一番京城美景与热闹场气。却说到了京城大街,果真繁华,不是梨城集市所能及。街边高楼林立,客栈戏楼酒馆数不胜数,楼下皆是些货郎,纸人灯笼糖画各式商品琳琅满目,沿着长街足有十里,街上百姓摩肩接踵,真乃人满为患。两人东观西看,却也没挑到如意的东西,正说着要去喝茶,却听有人叫卖:“头绳!卖头绳!瞧一瞧看一看啦!”说头绳,杨祊不禁想起烟柳,心中一动。当日分离时烟柳以发为赠,何不待归家时为烟柳买一根京城的头绳互为馈赠?便拉同行人,向卖头绳处挤去。刚说吃茶,却又转身买东西,那人不求甚解,但看杨祊兴头正起来,便也不忍打扰,只顾跟随就是。

却说到了摊前,买货妇人只顾拉客:“瞧一瞧!看一看啦!头绳!漂亮头绳!”

杨祊一眼就看中了挂在货架的大红头绳,便问道:“大娘,高处大红头绳几钱?”

妇人并未留意,又向着街心人群叫卖。杨祊无可奈何,便直接取下,放至妇人眼前问道:“大娘,几钱?”

妇人这才看清楚,乃一俊俏公子手中握着一根大红头绳,便立马笑脸相迎:“呦!原来是个公子哥啊!公子真是有眼光,这根头绳不贵,只要五文钱!”

杨祊顾不得讲价,便直接摸出五文递与妇人,再将手中头绳细致折好装入锦囊。大娘双手接过钱,高兴得合不拢嘴,便连声道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手大方!”接着又抬眼戏谑道:“公子识得好货,想必是要赠与意中姑娘吧?”

杨祊心中一阵紧张,两颊泛红,不作回答,听罢转身就走。同行贡士后面紧追道:“杨公子,等等我!”待那人追上杨祊,喘气道:“公子为何行走如此之迅疾,叫我好生追赶。”

杨祊嗔道:“那夫人只管卖货就是,却问得如此刁钻,戏谑于我!”

贡士嘿嘿一笑,侧目调侃道:“莫不是那妇人说中公子心思?”

杨祊道:“休得胡说。”

贡士大笑:“若不是为意中伊人,有又何人肯让公子买头绳予以馈赠?”

杨祊转头道:“家姊。”

第三章

天色灰蒙,已近黄昏。杨祊后与那贡士分别,只身返回客栈。却见富贵客栈门口焦急张望,见杨祊归来,便忙上前迎接。

待进入客房,富贵为杨祊打水泡脚,问道:“公子殿试为何至此时?”

杨祊道:“殿试后觉欢畅,便与人去串街,一时尽兴,不料至此时。”

富贵道:“老爷托人寄来书信,富贵待公子归来启之。”

说罢便从衣襟里摸出信封,递予杨祊。杨祊心中见是父亲来信,心中欢喜,便连忙拆开来看,适才觉得高兴,不料后文却字字诛心,恰似一晴天霹雳。

只见信中写道:承蒙上天保佑,我儿会试夺得头魁,今已连中两元,杨府上下皆欢欣,待我儿殿试归来,为父定为我儿接风洗尘,欢庆一番。儿不时便成朝廷命官,光宗列祖指日可待,为父深感荣耀。近来为父奔波于陆府筹备喜事,陆大人寻得一快婿,便将大女烟柳下嫁至城外王家村,两家上下皆欢喜,唯独烟柳却整日哭哭啼啼,至深夜也不肯歇息。陆大人无奈,便日日苦劝烟柳,遂将家中婚事托付于为父筹办,五月初四日便出婚,待此事结束正好可等我儿归来大设宴席。余下无恙,勿念想。

杨祊读罢书信,突站起。富贵正洗得细致,却见公子这般,不求甚解。只见杨祊双眼紧闭,泪拆两行,朱唇颤抖。富贵忙擦手站起,却以为府中生事,便急切道:“公子,老爷信中何事?”

杨祊强忍伤心,道:“无事。”

富贵却又生疑,道:“公子为何事哭泣?”

杨祊道:“富贵,你且合门出去。”

富贵低应一声,便退出门去。杨祊头倚白墙,悲痛不已。   

自元宵夜初遇烟柳,便心生情愫,烟柳生得俊模样,直教人日思夜想,本想发奋科举,待金榜题名回乡提亲,做他一回如意郎君,如今却又生得变数,陆通却作主将意中人许配给山野村夫,这如何不叫人心伤!当日烟柳以发赠己,便已暗定春心,想必自那日分离,也日日盼得金榜题名待祊归去,喜结连理。而今归去,意中人便为他人作妻,自己与心爱之人天各一方,两人再无机缘相遇,此乃上天戏弄,挑拨儿女,却是为何?陆通,陆通也!此乃陆通之意,却非烟柳之心,此乃陆通一心所成,却不念及烟柳闺情。念及此,杨祊便心生愤怒,暗自立誓:自此再无伯父。

杨祊痛失心爱之人,手握信纸不忍再看,便将家书信掷进火炉,化为灰烬。又擦拭双泪,向门外喊道:“富贵!”

富贵只应一声,便匆忙跑进,道:“公子,有何吩咐?”

杨祊平静道:“今日之事,你且当作从未发生,若透露细碎言语,你且好自为之。”

富贵忙点头道:“是,公子,富贵不曾听闻。”

事已至此,杨祊已无心关注其余事宜,便又道:“明日出榜,你便代我去,将殿试次位告知于我。”

富贵道:“公子放心,一大早便去。”

杨祊道:“也再无事,你出去罢。”

说罢便行至榻边,和衣睡去。富贵不敢多语,悄然关门而出。

不久日落西山,暮色来临。富贵炊得夜饭,上楼送至杨祊房去。杨祊已睡,富贵敲门屋内无人应答,便轻声推门进去。喊道:“公子,吃饭了。”

杨祊睡得正沉,富贵便又去推,杨祊朦胧睁眼,见富贵端饭,却又无心食之,道:“你且食之,休要烦我。”说罢便又倒头睡去。遂一夜未食。

翌日,不及天亮富贵便去宫中看榜,不料甚早,便待宫门开启。而后太阳升起,天光放晴,宫门便开,众人蜂拥,迎接考官前来。

不久考官便至,手握金榜,大声道:尔等休得心急,待本官细细读来。说罢便展开金榜,认真读道:“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状元杨祊,梨城人氏。榜眼刘常喜,清州人氏。探花孙德耀,陇州人氏。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众人听罢,皆议论纷纷,再看富贵,呆若木鸡,似是未听懂宣读。待考官宣读完毕,众人将散时,富贵却才清醒,隐约听得状元似为公子,却又不敢确信,于是问旁人道:“状元是何人?”

那人道:“似是梨城杨祊也。”

富贵此次听得真切,便确信公子为此次殿试状元,便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仿佛自己中举一般,一路跑向客栈。

却说杨祊身心疲惫,睡相正酣,富贵大喊公子,冲上楼去。富贵顾不得多余,直破门而进,不料欢喜心切,被门槛绊倒,一个趔趄后翻滚至墙角,杨祊惊醒,瞪眼训斥道:“富贵,何事如此心急,怎如此无礼?”

富贵大笑道:“少爷,中了!中举了!”

杨祊忙问道:“几甲?”

富贵道:“少爷您猜几甲,哈哈!”

杨祊道:“休得戏弄,快快说来。”

富贵手指一伸,嬉笑道:“一甲状元郎!”

杨祊听得状元郎三字,因两餐未进食,竟两眼一花,站立不稳。而后随着富贵的一声笑,杨祊才大喜,知道自己已然成为朝廷命官,不久便可大展政治抱负,不禁满心欢喜。杨祊又写下书信,差人速速送往梨城府中,又叫富贵收拾行装,回乡与父母团聚。

话说二人一路骑马快奔,离梨城三十里处却见前有大队人马,阻住大路。杨祊心疑,疑为山中草寇,便心生紧张。不料富贵眼尖,认得领头人为梨城县令司马恭,便知道是前来迎接公子,叫公子快马加鞭。却说未至跟前,司马恭便慌忙从马上下来,站在马前大行礼道:“恭喜杨大人金榜题名,此乃我梨城大运,下官司马恭已在此恭候多时。”

杨祊被县令如此高捧又声称大人,一时不知所措,便结巴道:“司马大人有礼了,大人来此接我一行,后生感激不尽。”

司马恭咧嘴道:“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下官前来迎接,乃天经地义,此乃我朝尊规,我等未再前行,万望大人恕罪。”

杨祊道:“不敢不敢。”

不知何时,司马恭随从已将大红绸缎扎成花献于县令,司马恭小心为杨祊系上,便请状元郎上马,走在前列为杨祊开道。

第四章

待杨祊一行至城门外,吹乐班子便已锣鼓喧天,欢迎梨城状元郎到来。

但进城门,只见高楼低墙红花遍布,喜迎状元回乡,满城百姓立于两侧,纷纷抬头抱拳为马上状元郎贺喜,孩童们跟着锣鼓一行边跑边唱:状元郎,状元郎,考取功名喜爹娘,大步青云上朝堂。杨祊听得心喜,微笑抱拳向城中百姓致意。城中陋巷空无一人,皆因杨祊回乡而聚于长街,皆欲一睹状元风采,此时敲锣打鼓,响彻云霄,县令在前开道,杨祊跟在后头,若有诗形容,便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杨祊一行去往杨府,经过城南街口陆家。杨祊本是心喜,却看见陆家高高匾额,顿时想起烟柳,不免生情伤心。杨祊侧目向里探去,只见仆人们扶梯从房檐取下喜事灯笼,想必喜事已过,收拾残余,杨祊痛心,想起陆通又心生恨意,便强忍情绪骑马前行。

待至杨府,杨父杨母携家眷早已在在府前等候,渴盼爱子归来。杨父杨母冲上前去,急不可耐,待杨祊下马,三人深情相拥,杨嬴道:“我儿不屈天资英才,今日连中三元,夺得状元,杨家此后光耀门楣,耀祖生辉!”

不待杨祊开口,杨母又道:“我儿十年苦读,熬得这般消瘦,今日为母好做饭菜,抵消我儿十年之苦!”

杨祊急忙插话:“多谢娘,我自读书以来让爹娘费心了。家常话语再说不迟,县令司马大人在后,爹娘请司马大人进府。”

杨嬴探头,却见司马恭果然在马后,便顿觉失礼,忙向大人赔罪,司马微笑,与杨嬴谦让一番,便随杨祊入门去。

待进厅堂,众人落座。司马恭拱手大笑道:“大人金榜题名,乃我梨城之幸,大人十年寒窗苦读,换来今日一甲头状,实至名归。大人勤奋过人,杨老爷也教育有方。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恭喜杨老爷。”杨祊羞愧,便低下头去。

杨嬴道:“多谢大人抬举,今犬子夺得状元,实乃走运,今后入朝为官,还望大人多多指点。”

司马恭忙答道:“老爷说得玩笑话,杨大人乃朝廷命官,我一区区县令怎能与大人相提并论,实在羞愧难当。今日乃喜日,杨大人金榜题名,下官理应有礼奉上,还望大人笑纳。”说罢便拍手示意,四壮汉抬两大木箱直入厅堂。

杨祊不知所措,便慌忙拒绝:“司马大人这是何意,祊乃一介书生,如此大礼怎能消受得起,万望大人拿去。”

司马恭道:“大人莫不是看不起小人,小人备此薄礼,权且当作大人进京盘缠,还望大人入京能想起家乡梨城,为我梨城百姓多做好事,普降恩惠。”

杨祊会心一笑,道:“大人为民着想,后生感动。便不再多言,眼睛望向别处。”

话说司马恭闲言半日,梨城便华灯初上,市井笙歌缓起。司马见已日落西山,也不便再作逗留,于是告别杨府一家,率随从一行离去。司马走后,杨母便招呼丫鬟,为一家准备晚宴。

不久晚宴便来,七尺圆桌,美味佳肴琳琅满目,山珍海味不曾断绝,熊掌燕窝鹿筋裙边一应俱全,玉壶美酒尽数斟满,杨府一家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和睦景象!杨嬴放下酒杯,转头对杨祊道:“我儿十年苦读,如今金榜题名,夺得头魁,此乃我杨家之幸,我杨家世代为荣。待我儿入朝为官,定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切莫引火烧身,一切小心才是。”

杨祊点头道:“祊儿谨记父亲教诲。”

杨嬴道:“为官之路任重道远,若有一日身居高位,也不可忘本。我杨家乃平民出身,一日做官也要造福天下黎民,救扶其困。话说我儿生于梨城,长于梨城,如今做官,也勿忘关切家乡,回馈梨城。”

杨祊将欲回应,杨母打断道:“祊儿今日刚进府,却又说得这些,先吃饭罢,待我儿酒饱饭足,好生歇息后再说也不迟。便使箸为杨祊递菜,又说道:我儿能有今日,功劳全在我儿一人。快吃,吃罢便歇息,京城一路奔波劳顿,该是好生歇息。为母怕是今夜都难以合眼,喜于无法入睡。”杨祊笑,母亲真乃性情中人。

却说吃得正欢,富贵小跑至厅堂,报曰:“陆大人前来贺喜。”杨嬴听得陆大人前来,便立即叫富贵带路相迎,两人大步出府去。杨祊本心生欢喜,却听得陆通前来,便意兴阑珊,暗脸阴沉。虽说二人本无过节,但念及陆通一人优柔寡断,狠心将自己心爱之人烟柳下嫁于他人,杨祊便心生憎恨。

正想时,听得门外欢笑之声,杨祊抬头,见陆通杨嬴满脸欢喜,富贵正领头引进。未上厅堂台阶,陆通便大喊道:“贤侄,伯父前来为状元郎贺喜!贤侄真乃文曲下凡也!”杨祊听得无话,直起身与母迎接。杨母急忙请陆通入座,差丫鬟为陆通添加碗筷,送上酒杯。杨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望着陆通对其大加赞赏。

陆通道:“我早就料到祊儿能金榜题名,夺得状元,我贤侄为国之英才,无人能及!我本打算上午便来,不料烟柳刚嫁,内人思之急切,便教我去王家村看望烟柳,却说这女子不识好歹,见了我便哭哭啼啼,不忍离去,我便好言相劝,不想耽搁时辰,到了这般。”

杨父杨母双双欢喜,直谢陆通费心。却见杨祊,冷漠不已。杨祊本对陆通怀恨在心,不料今日前来却又提及烟柳,勾人伤心往事,陆通说得,恰似讽刺,杨祊愈加敌恨。而今事已至此,不想再听闻烟柳之消息,不料又听得烟柳如此伤心,终日以泪洗面,杨祊不禁心生怜悯,怜悯烟柳深情既定,怜悯二人无法永结同心。想至此,杨祊又悲痛欲泣,满眼悲凄。

杨赢看得细致,便问道:“祊儿,陆大人前来贺喜,为何不谢好意?”杨祊念及儿女情长之事,欢喜场合不便回忆,便应父要求,道:“有劳大人费心。后生感激不尽。”

三人看得真切,杨祊语气生硬,却又不知为何,不免尴尬。陆通记得往日杨祊从不提大人二字,都以伯父称己,不料今日却称大人,心中生疑,却又想得平日并无过错,不曾得罪杨祊,今日竟如此生疏,但念及欢喜场面,便不予计较,奉承一些赞美之语。

杨母也正惊奇,我儿适才欢喜,陆大人前来却成这般语气,这是哪般?便圆场道:“祊儿,莫不是路途劳顿,身体不适?”

杨祊却捡得好时机,望向母亲便道:“确有不适,祊儿先回房歇息。”

说罢便向陆通作揖,道:“大人多多担待。而后扬长离去。”

第五章

如此这般,杨祊之意便已板上钉钉,三人面面相觑,尴尬不已,便乱说几句,只顾低头吃酒。陆通也觉扫兴,便支吾几句,辞别杨父杨母,回陆府而去。

杨父杨母待陆通离去,赶忙去房中寻杨祊。话说夜已深,该是歇息之时,杨祊早已上床歇息。

刚进门,杨嬴便嗔怪道:“祊儿,你怎这般无礼?”

杨祊冷漠道:“并非无礼,只是身体不适,不适意而已。”

杨嬴道:“莫要再说,今日乃大喜之日,为父本不想责怪于你,我与陆通大人乃至交,今日陆大人前来为你贺喜,便是我杨家之幸,况且陆府一家待你不薄,视亲子女看待,你今日怎这般语气?”

杨祊本对陆通怀恨在心,却又听得父亲训斥,不禁怒从中来,却又不敢言语。

杨母见杨祊如此这般,也心生不满,又见杨嬴勃然大怒,便慌忙安慰:“莫要生气,祊儿年纪尚小,不懂常情。祊儿似是疲惫罢,可等明日再作商议。”杨嬴直哼一声,拂袖而去。

都道无礼,却有何人知杨祊伤心?元宵夜与烟柳偶遇,便已对烟柳暗生情愫。而后相离,烟柳也将芳心偷许,却不曾料得陆通一意孤行,将烟柳嫁人而去。若是再待几月,杨祊便可上门提亲,而今一切,已然成了泡影。杨祊恨陆通,恨陆通直嫁烟柳,不曾听闻烟柳心意,恨陆通半路突来,拆散二人之心。无人能体会其中伤情,杨父不能,杨母不能,陆通更不能!烟柳乃一薄弱女子,无法违抗父亲,便只能顺从其意,任由父亲将其嫁人。而今身居乡村,豆蔻少女沦为乡野农妇,为他人做妻,却如何不叫人怜惜!自此二人天各一方,无法再有机会相遇。月亮还是月亮,可月下人却早已是故人,烟柳已经远去,剩下个杨祊彷徨郎,世事无情,直戳人心。而今烟柳的笑容还在眼前浮现,杨祊一想便直入心田,有道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杨祊捶胸顿足,一人在房中叹着长气仰面痛哭。

公子,公子。

杨祊睁开眼睛:烟柳,莫不是烟柳姑娘?

公子,正是奴家。

杨祊迟疑不肯相信:你非烟柳,烟柳早已嫁人而去,为他人作妻,你非烟柳。

公子,奴家正是烟柳,烟柳前来寻公子。

杨祊适才清醒,大叫道:烟柳?烟柳!你果真是我日思夜想之烟柳!你可知我日日思念,苦于无法与你相见,烟柳,此乃苍天有眼,眷顾我之深情啊!

公子,自那日分离,烟柳便已心中情定。公子如今考取功名,烟柳特地前来为公子煮得青梅酒,公子尝尝便是。

杨祊激动,连连道:好,好!说罢便接青梅酒,痛饮而下。饮罢,杨祊暗叹,烟柳果真酿得一手好酒,杨祊闭目,深深沉醉于烟柳梅酒之中。

自公子离去,烟柳日日镜前梳妆,盼公子前来看望烟柳,烟柳思念公子心切,日日无法入眠。

杨祊道:我也日日思念,不曾偷闲。提及梳妆,杨祊适才想起为烟柳买的头绳,便赶忙取出,道:烟柳,看,我为你在京城买得头绳,今日我便为你梳妆,亲自扎上这大红头绳,说罢,便拉烟柳至镜前,杨祊望着镜中烟柳,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那梦中人,杨祊轻抚头发,拿起木梳静静为烟柳梳妆。

公子,烟柳在王家村,每日站于窗前望着墙外篱笆,便又勾起伤心思绪,篱笆外草木枯萎,不免使人伤情。可纵使如此,烟柳也不肯放下心事,心中之花静静为公子开,待公子一日前来摘取。

杨祊急切道:烟柳,今日你来,我便告知家父家母,娶你回家,我杨府上下连日欢庆,为我们大办宴席。不日我便进京入朝,给你一片荣华富贵之地,不去乡野受苦艰辛。

公子,不可,我已成婚,恐不能随公子前去京城。

杨祊忙抓住烟柳双手,道:烟柳,为何?你我情投意合,此番前来,我便可通告上下,与你成婚,你却为何拒绝于我?

公子,确是不可。你且松手罢,烟柳要走了。

杨祊道:不可!不可!你已别我一次,今日我不要你走!

公子,烟柳要走了。

杨祊见烟柳挣开,扭头便走,便伤心欲绝道:烟柳,你莫走!烟柳!你为何这般无情!

却说眼里早已远去,留下杨祊一人痛哭伤心。

杨祊惊慌失措,大喊道:烟柳!烟柳!我的烟柳!你莫走!却说杨祊惊起,乃南柯一梦,环顾四周,也无旁人。夜已入深,房外万籁俱寂,不曾有音。杨祊想起梦中离别,仰面长叹。不想梦中人,却依旧在梦中!上苍无情,梦中也不肯放过自己,却是好生捉弄人!杨祊拭去头上热汗,便下床至行至书桌前。红烛依旧熠熠,灯前少年伤心。杨祊忆起梦中事,若有所失,落寞空寂,便拿出白纸,提笔落下长短句:

莫道青梅惹人香,半瓢弱水醉人肠。

落尘停住小轩窗,迟暮珠帘拢清香。

铜镜淡抹梨花妆,拈根红线系头上。

伊人篱外草木枯凉,花河静静淌。

入妆心事晃,一寸细思量。

岸水拉紧时光,双手再转头就放。

远城烛火忙,背上有风霜。

背身泪湿裳。

杨祊写罢,空望落笔,字字灼心。却又不适意,提起白纸凑近烛灯,闭目燃起。

火光遂起,席卷白纸,波澜不惊。不经片刻便将其化为灰烬,散作一团,飘忽不定。杨祊怔怔,听着窗外微风摇雨,夜色多情。却又想起红头绳,头绳本为烟柳所备,欲将其亲手赠予,而今也无用,落得针线布条的下场。便将其拿出,头绳已然皱作一团,朱色零落。杨祊展开,而后推开窗棂。窗外夜色黯淡,万物悄然。梨枝伸入窗户,静静摇摆,似是月下独人,空无所依。遂将头绳系于枝上,红线在风中摇起,似落花飘零。

有道是红绳寄相思,独倚夜色长相离。月下多情无人理,暮暮无情。

杨祊合窗独立,大雨哗哗起。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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