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小七。

    是青城派掌门的书童。

    少爷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我住在这早已荒废的青城派里，每天给少爷守灵。

    我扫着庭中一片接一片的落叶，外面夜色似幕布一般笼罩了整个山头，却没有人来点灯，一片昏黑。

    在那样的昏黑中，前方却出现了一点光亮，慢慢走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人掌了灯，从侧门处缓缓而来。

    来者身形瘦削，穿着宽大的衣服，面容在阴影中看不清晰，却远远的传来一阵书与酒的香气，这样熟悉的味道，突然让我安心。

    他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显然也是看到了我，吃了一惊：“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七，是青城派掌门的书童。”

    “你是青城派掌门的书童？”来人更加震惊，一把将我拽到灯下细细打量，略显沧桑的眸子里似乎有晨星在闪烁。我这才发现来者是一个有些年迈的长者。“你怎么会在这里？”

    “给少爷守灵。”

    “怎么可能……”那人喃喃，复咄咄，“青城派掌门在丞相府长大，从小厌恶读书，赶走了所有自己的书童，怎么可能有什么书童？何况世人皆知这青城派早已荒无一人，怎么可能留下一个人在此地守灵？”

    我大吃一惊，大脑顷刻空白，眼前的一切就像荡漾在水里的影子，巨石落下，皱起涟漪，紊乱成一片——

    难怪这么久以来，我从未看见青城派有第二个人……

    难怪从来没有人来给我送饭送水，从没有人跟我说过哪怕一言半语……

    难怪这庭院里的积灰，我扫了这么多年，却一刻也未扫完……

    我再转身，看着四周破败残缺的屋梁，灰暗发旧的墙壁，野蔓横生的走道，这里毫无烟火气，也没有任何食物，分明就是一片废墟。我怔怔的看着这一切，这里根本就不可能住人，我到底是怎么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我到底是谁？从来没有小七的话，那小七又是谁？

  我忽然有种被击溃的感觉。“我是小七，我是青城派掌门的书童，我在这里给少爷守灵……”我想我就快要哭出来了，不，也许我已经哭出来了，因为我此刻的声音抖的厉害，连我自己听了都害怕。我再也承受不了那种巨大的恐慌和压力，一把推开来人，将他的灯笼打翻在地，然后冲了出去。

    我开始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脑中裹着一团乱麻，却不愿也不敢去解开。我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我对少爷的所有事情都如此清楚？我到底是谁？

    身后的脚步声却是越来越响，有一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水底浮起来，喊出了一个我听过千万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宋初七……”

    一片混沌的世界忽然因这三个字照进了光线，被扭曲的乾坤因这三个字重新回归正位，我在一双苍老但却仿佛能映照万物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乌黑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穿着一身青衣，勾线齐整，样式精致，却是血迹斑斑。我有着飞扬的眉梢，高挺的鼻……却已经被多处的伤痕掩得快面目全非。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摸自己脸上的每一寸骇人的疤痕，摸得很轻也很慢。

    眼睛的主人忽然大笑了起来：“臭小子，真的是你！”

    “你是谁？”

    这个眼前年迈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这个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是谁？你是谁？

    “傻孩子，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他重新点起了灯笼，将那束光举到脸庞，明黄色的光映照着他的脸，他的头发已然全白，他的脸庞太皱，他的身形太过瘦削，他的身上有一股笔墨和酒混杂的气息——

    他是我厌恶的人。可是，可是，可是啊……

    我怔怔的望着他的脸，忽然泪流满面。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很久以前在一个五月初七的夜晚，旱了许久的京城忽然飘雨，我在这个世界上呱呱坠地。他抱着我哈哈大笑：“今日是个大喜之日，吾儿必定扬名天下！就以今天这个吉日来为你命名吧，从此以后你就叫宋初七！”

    是啊，我是他的儿子，宋初七。

    是他教会了我仁义礼智信，告诉了我一个人必有其坚守的信念。

    他是那么的严厉，不知用戒尺责罚了我多少次，又让我在房门口跪了多少个日夜。

    他是那么的无情，从来没有给过我哪怕一次好脸色，在母亲有难之时也只是选择了国家。

    但是，他会在我看书时，在一旁为我点上蜡烛；在我迷上练武时，他在书房里放了许多高价收藏的武功秘籍；在我头也不回离开相府的时候，派人偷偷在我的包裹里塞满了银两。

    原来，在这里的这些年，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眼前的人是谁，也忘了生前的许多事。

    “你为何又在此地？”肉体凡胎，怎能看得见我？

    他凝望着我，苍老的眼中浮翠流丹，明明灭灭，最终化为了一笑：“臭小子，我命数已尽，想来看看你生前创立的青城派，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

    “你不是一直都很厌恶我吗？我顽劣不堪，我离家出走，我盗窃玉玺，我让你丢尽了脸面。”

    “私藏玉玺的事情，我派了大批人手去查，十年后，终于还了你一个清白。我一直都相信，我的儿子，从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初七……是我一直对不起你，”他边说却边哽咽了，“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我知晓你生性好动，为你请来了老师教你习武。你创立青城派后，我命人在酒馆里宣扬你的事迹，为你招来了许多门徒。”

    “却未曾想，你的一身武功，和青城派的壮大却为你招来了杀身之祸。”

    “对不起，初七。你小时候我从未好好待你，待你离家出走，终于可以逃脱了，我却害死了你。”说着，他沟壑般刻满皱纹的脸上竟显出了泪来。

    “生前我总责罚你，斥骂你，想让你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终究还是用错了方式。现在，”他忽然抬起了老泪纵横的脸，一字一句道，“请让我这死老头子待在你身边，好好补偿这一切。”

    我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伸出手道：“爹，我在这青城派中藏了许多好酒。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你来陪我一起喝吧。”

    我生前的名字叫宋初七。

    我是宋丞相的儿子。

    我和另一只鬼，一起住在青城派的废墟里。偶尔会一起在月下对饮，笑着回忆以前的事。

    如此，年年岁岁，直到我们都彻底被人遗忘。

（插图源：https://www.behanc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