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斌在接白梅回来的路上,就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他和白梅一起把自行车蹬的飞快,看到了依然伫立的最后一面院墙,正在机械巨大的轰鸣声中倒塌。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车轮在砖砾上轧出巨大的声响,以至于白家住了几十年的院墙倾塌得竟如此无声无息,像一团立不住的棉花。《雪景寒林图》被挖掘机碾成颗粒,和其他的砂石一样如尘土般飘在空中。
白斌,《雪景寒林图》
钉子户白斌站在废墟上。
白斌身后是他称为家的地方——周围目力所及的唯一的平房,脚下是数不清的破砖乱瓦,脚尖前方三米斜躺着一个痰盂,几个月前邻居李建还端着它在巷子口和白斌打过招呼。
八个月都不能等了吗?白斌戴着黑框大眼镜,站在废墟上,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吕旷。他的衬衫大概曾经是白色的吧,现在已经成了土黄色。
吕旷是盘龙区负责白斌所住的片区的拆迁办负责人。他比白斌矮半个头,此刻涨红了脸,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领导的意思,我也没办法。吕旷嗫嚅着。
你有没有女儿?白斌假装抹去脸上的灰尘,却趁吕旷不注意拭去眼角的泪水:孩子还有八个月就高考了,学校又不能住宿。你把我家拆了,新房子上学要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孩子一辈子就这么毁了。等孩子考完了,我自己拆房子搬家还不成么?
行,我再去和领导反映反映,吕旷穿过白斌的身体,看着自己停在工地外的自行车。挖掘机在那辆单车旁边呼啸而过,像随时会踩到蝼蚁的巨兽。
白斌走进自己的房子,正撞上女儿白梅的眼睛。
白斌不说话,伸手从门后拿出画挂在窗户上。画是白斌定制的《雪景寒林图》。现代匠人的缩略仿品,一文不值。画的尺寸正好盖住窗户,窗框中深秋的断壁残垣旋即变成了隆冬的千里冰封。白斌常说,窗外烟火气太重,换上《雪景寒林图》,取“香梅苦寒”之意,恰和女儿白梅的名字相得益彰。
白斌很少把“好好学习”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挂画,就是催促女儿学习的暗号。画挂上了之后,屋里一片漆黑,白斌熟练地伸手去门后拉灯绳。
停电了。
X他妈的吕旷。
黑漆漆的小屋冷不丁冒出白斌的一句国骂。白梅很少听白斌骂人,吓得刚拧开的钢笔抖了一下,蓝黑墨溅到白斌土黄色的衬衫上,看上去竟然显得有几分油腻。白斌无奈,把《雪景寒林图》稍微挪开了一角,深秋的夕阳透过升腾的尘土,像一条蛇趴在白梅的书桌上。白梅不说话,趴在桌上开始默写课文。
太阳落山,书桌上那条“蛇”越来越瘦。白梅笔走龙蛇,想在屋里完全黑下来之前把课文默完,窗外忽然传来白斌骂街的声音。被骂的人叫吕旷,白梅听到,号称辅导不了自己功课的父亲,在这段骂街中用上了大量高中语文的超纲词汇,还有很多字典里没有的字。
吕旷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微弱,仿佛被抄家的不是白斌而是他自己。他的说辞却依然没有新意,领导旨意,无法抗拒。他本人理解,云云。
白斌被工地的尘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消瘦的身影被最后一缕阳光拉得好长,像即将断弦的橡皮筋。工地的尽头是一个网吧,隔着窗户也看得到屋里微弱的灯火和点点烟光。白斌站在网吧门口,二手烟的味道让他不忍离去——为了女儿,他已经一个多月没闻烟味了。他想了很久,走进网吧,几个年轻人正在屏幕前大杀四方。他把几个玩家审视一番,在一个穿白衬衫戴眼镜的小伙子面前坐下。
小伙子,劳驾,您是学生吗?
恩。白衬衫用眼角瞟了一眼身边的土黄衬衫,没有停下鼠标和键盘。
白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是他本来打算用来上访的信。
小伙子,能帮我个忙吗?帮我把这封信发到朋友圈里?
白衬衫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信,看了两眼。谁的朋友圈?
谁的朋友圈看的人多,就发谁的朋友圈里。
白衬衫停止了键盘和鼠标的动作,用了十几秒看完了那封将近一万字的信。随手把信放在桌子上。
别耽误工夫了,压根没人看。
白斌皱了皱眉,怎么可能,现在上网的人那么多。大家在地铁里都看。
白衬衫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朋友圈,扔给白斌。这种文章才有人爱看。
白斌拿过朋友圈,看了看,
“X城杀人魔实录”,“前女友变成了我的炮友”,“睡前一定要看,否则少活10年”,等等。
白衬衫拿起手机,对着白斌佝偻远去的背影摁下了快门,发了个朋友圈,就俩字,土鳖。
吕旷,温水煮青蛙
“下班回来记得买点肉,买那个稍微肥一点的,每斤便宜两块钱,味道都差不多。闺女下个月又要交学费,我爸还要去医院看病,咱们能省就省点。”
吕旷站在区政府楼道的拐角里,静静地听完妻子的嘱咐,闷头走进会议室。
盘龙区正在通报城区改造进展的情况。文件里有个表格,每个片区的进展,以及负责人的名字,像白面馒头上的蚂蚁,一清二楚。
吕旷的名字排在倒数第一位。
他羡慕排在正数第一位的张立。张立所辖的片区拆迁早已完成,甚至政府给的拆迁资金都没有用完。吕旷风言风语地听说过一些张立的故事,什么暴力拆迁,什么诱骗居民去看新居,然后直接把房子推倒,之类的。有过几次上访,不过都是个人行为,没有任何波澜。张立目前是盘龙区名列前茅的政治明星。他每次开会都会坐在第一排,屁股也只坐椅子的前半部分。
吕旷很羡慕排在倒数第二位的许练。许练的拆迁工作进展的同样不顺利,但是他每拆一片小区,个人账户里就多一笔收入。许练做事情非常老道,收入都看起来正大光明,却又不露痕迹。许练几乎从来不来参加区里的通报会,不是老母亲病了就是爱人受伤了,离不开他。而他的父亲母亲爱人孩子都在美国,看起来他还是国际红十字会的。
此刻吕旷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岳父的医疗费用,下岗在家身体不好的妻子的药费,女儿的学费,家庭的生活开支。一笔笔账单压在吕旷的心口,让他透不过气来。账单最下面的,是一双眼睛,哦不对两双。他们来自白斌和白梅。
自从认识这一家人,吕旷就没有见过白梅的母亲。他只知道白斌和他一样,都是80的大学生。白斌最早是报社的编辑。赶上了数字媒体,身份不幸由职业编辑变成了自由撰稿人。吕旷没有看过白斌的文章,却见识过那一笔楷书,颇有颜筋柳骨的风采。据说是柳体的童子功,可惜没有柳少师的仕途之运。至于白梅,比自己的女儿大两岁,在本市最好的市重点读书,高考很有可能考进省城的学校呢。
孙宏拍着桌子喊了吕旷三遍,才把他从白斌的沉思中拉了出来。
孙区长,我这确实有几户挺困难的。吕旷分辩。
困难个屁。孙宏插着腰骂街,就是嫌钱少呗。工作作风要再泼辣一点,吕旷同志。
他们家确实困难,没有稳定收入,孩子今年又要高考,如果我们能等到高考结束...
孙宏被吕旷气得笑出声来。咱们盘龙区今年的拆迁,划分了12个片区,一共影响到3473户,其中138户有高考子女,89户是双下岗家庭,1130户有住院老人。所有的困难户里,有1/3都在张立的片区,人家二话不说第一个完成了任务,怎么到你这就这么难。
吕旷不说话了。
张立给吕旷讲过一个故事。他的片区里有一户双下岗家庭,对拆迁计划不满意,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上区政府门口闹事。出发前10分钟,张立派人送来了一个塑料瓶,里面是他们小学六年级的儿子的一缕头发。夫妻俩当时就不说话了。
就这么就解决了?
张立掰着手指头算,他们家拆迁安置款100万。我给了他们60万,他们肯定上访。我吓唬了他们一下,事后给了他们儿子所在的学校校长30万,让他们儿子上了一个咱们区重点中学。这家人现在看我像祖宗一样。
那还剩10万呢?
张立扬起下巴点了点一桌残羹剩饭。
事后张立说他这是酒后吹牛,他根本不可能干这种事。真伪早已无从查验。
吕兄,坐在第一排屁股占了半个椅子的张立回头叫吕旷,然后瞟了一眼孙宏,看到孙宏没说话,于是继续说,小弟有个建议。
小弟有个建议。先断了他们家的水电气,再切电话线,一点一点来,逐渐地让群众理解咱们的政府善意。一下推了人家房子,肯定是会引发群众不满的。
恩,温水煮青蛙。吕旷嘟囔了一声,白斌白梅父女楚楚可怜的眼神又一次浮上心头。他有意争辩,却看到了孙宏阴沉的脸。
与其替别人担心,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工作还能不能保住吧。孙宏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吕旷,而是盯着窗外的高楼和工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叹了口气。
孙宏 让家园更美好
孙宏是盘龙区土生土长的人。生于70年代末的孙宏从小见证了这个城市每一厘的变化。春天的柳絮飞扬,夏天的艳阳高照,秋天的繁星满天,以及冬天的白雪皑皑。他看到城东游乐场的滑梯变成了柏油路,城南的农副食品厂变成了购物中心。城市中穿过跨LV开宝马的红男绿女,也有风餐露宿的小工菜农。唯有他从小出生长大的盘龙区,如城中村般,三四十年来一直保留着历史的风貌。
让家园变得更美好,这是孙宏从小的信仰,也是他两代父辈人的墓志铭。孙宏的祖父牺牲在70年代的越南,父亲牺牲在21世纪初的工地事故中,彼时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孙宏立刻决定参与公务员的考试。十几年的宦海沉浮,换过了几个城市,经历过不同的部门。而盘龙区的老城,像胶带一样贴在孙宏的脑海里,闭目即是,挥之不去。40岁生日的那天,孙宏终于等来了省委的调令,走马上任盘龙区区长,开始了自己还是小学生时就开始运筹了的盘龙区改造。
此时孙宏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多天,午后的灿烂阳光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好一些。盘龙区的人均收入,居民生活质量,空气质量,等等一系列数字化的指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平心而论,他不算是有远大政治抱负的人,他眼前出现的是小时候沿街叫卖的挑夫,是工厂里为了省钱而少一顿午饭的叔叔阿姨,更是牺牲在建设家园第一线的爷爷和父亲。他只希望,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家乡,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孙宏此时正信步走在一片工地上,远处白斌的房子像瞭望塔一样孤零零地戳在那里。拆迁一日不得完成,新城区改造就一日无法开工。每一天的拖延,都会给政府带来上百万的经济损失。而这个钱,最终还是会反应在老百姓每日的生活上。孙宏叹了口气,行色匆匆的百姓啊,你们为什么这么没有远见呢?
孙宏曾经听吕旷讲过白斌的故事,他试探性地问张立,白斌的问题似乎也不难解决。如果由区政府出资,在学校旁边的宾馆里给白斌父女找一个房间,让他们住到白梅高考结束。就算一天100块,八个月的时间,似乎不过两万块……
张立哭笑不得地提醒孙宏,类似需要拆迁的高考之家一共要138户。如果这个先例开了,那些已经安置好的家庭难保不会杀个回马枪。
孙宏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走进了一间烟雾缭绕的网吧,看到穿着土黄色的衣服的中年人正低声下气地向一个白衬衫的年轻人祈求着什么。孙宏并不认识两人,但白衬衫的椅背上搭着的校服他是熟悉的,是当地一所教学质量比较差的学校,而改造学校的质量,给学校的教育经费,也都是新城改造计划的一部分。看着白衬衫熟练地吞云吐雾和土黄衬衫无奈的背影,孙宏下定了决心。
穷日子多一天也不能等了,这片地区,一定要拆。
帮孙宏下决心的,正是烟雾中那个黄衬衫佝偻的背影。
夕阳中白斌的小楼孤零零地暴露在孙宏眼前,孙宏靠在椅背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网吧中的二手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国家的建设,总有人要短期牺牲的。孙宏摸了摸自己头顶日渐稀薄的头发,叹了口气。
白梅 凭君莫话封侯事
白斌在接白梅回来的路上,就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他和白梅一起把自行车蹬的飞快,看到了依然伫立的最后一面院墙,正在机械巨大的轰鸣声中倒塌。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车轮在砖砾上轧出巨大的声响,以至于白家住了几十年的院墙倾塌得竟如此无声无息,像一团立不住的棉花。《雪景寒林图》被挖掘机碾成颗粒,和其他的砂石一样如尘土般飘在空中。如果你仔细往地上看,还有白梅昨天就这蛇形夕阳抄写到一半的中学课文: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
默写到这里时太阳落山,实在看不清了只好作罢。
此刻,故事未尽,字迹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