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眶酸涩而沉重,魏仪蝶翼似的睫扇轻轻翕动几番,她才勉强感受到有几束青光照进她暗沉的梦境。
没死?
嗯,痛感还在,并且强烈而真实的存在。
意志昏昏沉沉的,身体更似木头一样僵直难以动弹,慢慢的,她再次滑入幽暗纷杂的梦里。
梦中有刀光剑影、声色犬马、虚情假意、莺莺燕燕,这些,皆是魏仪的前半生,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此耗费在人为织就的命运里。
她奉命杀人,最后落得个弃子的下场,被千百杀手追击,身负重伤,本以为难逃一死,何料柳暗花明,苟且偷生。
她再次转醒,是被背间的刺痛硬生生从混沌中拉扯出来的。
耳朵好似恢复了一些听觉,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
但在夜里,她看不清凭着一豆烛火给她换药的人。
夏夜星火繁烁,鸣虫四伏,夜风中夹带着夏的浮躁与清凉,魏仪从没有感受过如此平静的夜晚。笙竹靡乐不复,轻歌曼舞也不再,似乎,活着不再那般了无生趣。
2.
救魏仪的是个俗家僧人。
他一个人独守破败荒废的古刹,满头青丝,如漆如瀑,墨染千尺,灰色袍子样式普通极了,套在那人身上却别有一番脱俗的清冷隽秀之感。一举一动,温和雍容。
早见过这世间大部分赏心悦目的皮囊,魏仪第一次见他时,最吸引她之处,是那双似乎容下了瀚海星云的墨瞳。
幽深寂静,看破红尘,带着温润无声的光。
当然,美色不可食。
所以魏仪的伤势渐渐好转,有力气说话时,提出了第一个任性的要求:“有肉吗?”
“没有。”孟阑面色不变,视线稳稳下垂,落在她削尖的下巴上。
“那我想喝水。”
他折身取水,又把魏仪扶起来靠墙倚着,顾忌到她臂上的伤,侧身坐在床头半扶着,慢慢端了碗喂她水。
腹中空空如也,喝完水,她仍说:“我想吃肉。”
这下孟阑不再言,重新扶她躺好,拿了碗便出去。
养伤的日子实在难熬。山上药物稀缺,魏仪恢复得慢,她又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山上环境恶劣,早不复昔日肆意张扬。
她唯一任性的要求,也只有天天挂在嘴边的“我要吃肉”。
孟阑的生活简单至极。
除了慢慢修补、打理荒废的寺庙之外,最大的消遣便是拿了经书消磨白日。
他少言,性子寡淡,无悲无喜,像个木头。
魏仪戒备心颇重,也从不肯轻易多言,她大多时候吃了睡睡了吃。
睡多了就容易做梦。
梦到以前声色犬马的日子,以及,像烟云般消散的往事。
魏仪遇到郭信楚,纯粹是有计划的。
她不过是颗筹划已久被送入局中的棋子,只为在最关键时刻给他致命一击。
魏仪做到了,杀了那个宠她信她的男子。
“阿仪,冷否?”
魏仪体虚,身子阴寒得厉害,尤其是夜半时分,那份寒冷真的是折磨得她彻夜难眠。
郭信楚夜夜抱着她,将自己体温一点一点渡到她身上。
然而,她穿心一剑,终结所有。
他的真,她的假,都结束了。
魏仪是杀手,却犯了大忌:杀手杀手,最忌讳情之一字。她一剑过去,本以为不会后悔——却还是后悔了。
梦境太揪心了,痛得她几近窒息。
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魏仪臂上的伤慢慢好转,孟阑给她换药的时候,看得到粉嫩嫩的新肉在渐渐粘合破损的肌肤。
不过有好有坏,恢复期伤口痒得厉害,像千万只小蚁密密在伤处啃噬一般。以往她还能忍,这次恍恍惚惚间提手就挠。
待到痛觉慢悠悠代替了微痒,魏仪才彻底从梦境醒来,抬手一看,满眼鲜红。
血液滴滴答答,甚至有几滴还落在自己脸上,温凉温凉的。
3.
暮色四合,西方余晖尽散,孟阑归来。
他今日抱了琴出去,一时兴意所至,差点忘了还有个病人在庙里。
借着星辉归寺,他摸黑安置好了琴,才掌灯做晚饭。
寡淡的粥热乎乎出锅时,月已上梢头。
他自己并无胃口,端了碟小菜,来到安置魏仪的禅房。
床榻上凌乱之至。
姑娘的长发散漫着,甚至还有半干的暗褐色的血迹,素净整洁的床上也漫了好大一片深色。
他垂眸,睫扇颤了颤。
女子小小的蜷着,右臂已然血肉模糊,让人顿感惊骇凌厉的,是她鲜红中透着纤白的手中的一块碎瓷。
早晨的阳光并不炙热,孟阑抱了魏仪在庭院中晒太阳。
他最近除了给尚在昏迷中的孟阑采药熬粥外,日日夜夜抱着绿绮琴,不眠不休。
他再难维持多年心死如灰的沉宁。
这世上,又有谁真正的无情无欲呢?
孟阑隐居在无人知晓的山寺,并非厌世,而是在等。
令他丢了一半魂魄的人。
颠沛流离,跋山涉水,仍旧杳无音讯。
他曾途径寒山寺,天色欲晚,便借宿一晚。
寒山寺寒山寺,真的又空又寒,只剩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和尚了。
老和尚在昏黑的光下咳喘,俨然时日无多。
他问孟阑:“施主乃空门之相,可愿……入我佛门?”
“在下心愿尚存,多谢大师厚爱。”
“可为寻人?”
“正是。”
“梦里观花望水月,何必……强求半生缘……”
“大师,”孟阑很认真很认真的看着他浑浊的慈目:“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哎,老衲时日无多,泄露天机亦无妨了……”
话未完,老僧又剧烈咳喘起来,粗浊的呼气声也微弱得,随时可能停止。
“你们此生,有缘无分……”
“你执念之深,只怕不死不休……”
“就在此地等吧,终有一天,她会来……”
日头渐渐高了,空气慢慢变得炽热,一支调不成曲的曲子抚完,孟阑压了压弦,准备把魏仪抱回禅房内。
转身,蓦然和一束来不及收回的视线相接。
她醒了。
孟阑照顾得仔细,她的嗓子并不干涩,只是声音单薄了些。
“那是……绿绮?”
“……嗯。”袖子下的手下意识攥紧,他面上表情未动,心底却波澜万丈:“你知道?”
几点叶子间漏下的阳光微微打在她精致苍白的颊间,温润娴娴。
“我猜的。”
4.
“我欲与君相偕白首,空口难证,以琴绿绮为凭,待我及笄,同结凤、凰之好。”
夜色将至,孟阑端了晚饭进来。
魏仪深吸一口气,半是惊讶半是惊喜,无波的眸子里泛出一丝亮色:“肉?”
孟阑:“嗯。”
食毕,他端了空碗出去,不久又回来。
自然的坐在床边,连屈身脱鞋都显得从容优雅。
“作甚?!”
孟阑停住动作,直勾勾看着她:“你有极寒之症。”
魏仪懂了,她冷着声线拒绝:“不要。”
他不再言,继续他方才停下的动作。
她十分抗拒孟阑,不安分的想要起身就走。奈何拖着病体,他一个简单把她环住的动作就令魏仪挣脱不得。
羞恼之间,她恨恨一口叼住他的手臂,用尽毕生气力,将此生的绝望、灰败、难过,统统发泄在他身上。
很快唇齿间便弥漫了铁锈味。
园林幂翠,燕寝凝香。华池缭绕飞廊。坐按吴娃清丽,楚调圆长。歌阑横流美眄,乍疑生、绮席辉光。
文园属意,玉觞交劝,宝瑟高张。南薰难销幽恨,金徽上,殷勤彩凤求凰。便许卷收行雨,不恋高唐。
东山胜游在眼,待纫兰、撷菊相将。双栖安隐,五云溪是故乡。
魏仪笑孟阑:“你不是和尚吗?也喜欢这种调调?”
孟阑曲毕,扫她一眼:“我不是。”
“那你在这破寺做甚?”
孟阑默了会儿:“等人。”
6.
暑往冬来,平静的光景只持续了两年不到。
是生是死,是劫是命,终需一结。
映天大火比天边似血的余晖还要壮美。
孟阑拼命往回跑。
他此生第一次这么失态。
他的绿绮尚在寺中。还有魏仪。
大火起在佛堂,暂未波及后禅院。
然而禅院里,魏仪提着长剑,以一敌五,渐落来者下风。
想她死的人,想了那么久,今天,怕要遂他们的愿了。
魏仪弃剑两年,技艺退步不说,连上次重创的病根都还未彻底根除。她被逼入死角,五个杀手剑风凌厉,她败局已定。
五剑齐齐没入血肉,声音太过熟悉——她用剑杀死郭信楚时,也是这样的声响。
未有痛感,她慢慢睁开眼,恰好看见孟阑挡在她身前,正艰难扯出一抹笑。
他嘴巴张了张,最后轻轻问了一句:
“阿淼……可还记得我?”
杀手不约而同,握剑的手倏然往前一推,痛感瞬间在魏仪身上炸开。
她怔怔看着他渐渐黯淡的眸色,不言。
“记得吗?”
孟阑追问。
“嗯……”
他满意的、慢慢的,垂首轻轻在她失色的唇上浅啄一口。
真好。
他身后,火光比霞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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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魏淼离散至今,已近十五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