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房顶黑色的瓦上,房子朝南面的墙和台阶都用红色的砖砌得严严实实,台阶上方悬着的竹杠上挂着熏黑的腊肉,淡黄色的肉油滴在台阶上。屋子的侧面都是土墙,暗灰色的墙上长满了爬山虎,深绿色的蔓藤一直延伸到屋顶,一只小壁虎趴在碎瓦片上,黑的发亮的小眼睛动了动,一眨眼就钻进了砖缝中。一片青竹叶落在了满是尘土的瓦上,屋后的竹林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在一颗粗壮的青竹下方,有一块石碑,也不知有多少年月了,碑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洞,靠近泥土的下半截长满了青苔,泥土微微隆起,像是一处墓地,一处无主的墓,一滴水珠从竹子顶端的一片叶尖上滚下,滴落在底层的一片叶子上面,叶子微微一抖,水珠又滑了下去,滴在了墓碑上。

黄昏时分,屋子里有些昏暗,坐堂的正中挂着几幅伟人的画像,画像旁边是一个老式的金属挂钟,茶几上除了一些粗制的瓷碗,还有一台电视机,长长的电视机天线下方盖着一块蓝格子布,刚好遮住整个屏幕。头发花白的芹娥坐在屋子中央的矮凳子上剥着毛豆,头上裹着毛巾的六婶端着一碗茶坐在她对面说着话,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一碟瓜子。

芹娥有一句每一句地听着,七岁的舂宝坐在门槛上玩着玻璃珠,裤脚上沾满了泥,时不时吸一下鼻涕,看一眼六婶。穿着画格子衣服的六婶伸着脖子,“妹子,听说了吗?邻村那个张癞痢,走了!”

芹娥迟疑了一下,“哪个?那个算命的张癞痢?”说完又继续剥着毛豆。

六婶拍了几下大腿说:“对对对,就是他,才五十来岁呢。”

“那真是可惜了,他家那儿子还没结婚吧?”

“对哩!话说这事情,还真是蹊跷哦,我也是前两天听剃头的老刘头说的。”她喝了一口茶,又把嘴里的茶叶又吐了回去。

“咋啦?”芹娥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了头。

六婶陡然压低了声音说:“我跟你讲哦,你可不要和别人说,张癞痢啊,是遭邪了。”

坐在门口的舂宝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玻璃珠,一双大眼睛看着六婶。

“别乱说,能遭什么邪。”

“你还莫不信了,前些时候不是做清明么,张癞痢喝醉了酒,没去上坟,还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说啥了?”

“他说那些死人没啥子用,年年拿东西上坟也没见家里转运,还说什么糟蹋了东西。”

芹娥的手一抖,一颗豆子滚到了地上,“那些话怎么说得……”

六婶咂了咂嘴,继续说道:“结果,前几天就害病了,呐,这才几天?就走了。”

芹娥看着六婶,又看了看坐在门槛上的舂宝,大声喊着:“天黑了!叫爷爷给你烧水洗澡了。”

舂宝赶忙站了起来,随便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把玻璃珠塞进了屋脚的砖缝里,转身跑向了屋外。

六婶轻轻拍了拍胸口,“要我说呀,咱这活人就不能得罪死人,你说这事情……哎呦,想想都怕。”

“铛铛……”墙上的挂钟敲了七下,芹娥看了看钟,又望了望窗外。

芹娥低下头继续剥着豆,“六哥还没收工啊?都七点了。”

“哎呦,我这都快忘了,瞧我这旮沓记性,得回家给你六哥烧饭了。”

六婶喝完碗底的茶水,不耐烦的动了动鼻翼,拍了拍花格子裤。刚准备走出门,又转身回到坐处抓了一把香瓜子,扭着腰走出了大门。

芹娥放下手里最后一个豆角,抬起头看着六婶走出门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手里翻着刚剥好的毛豆,愣了几秒,又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厨房里悬挂着的白炽灯一直在晃动着,土墙上的人影也跟着动了起来。芹娥赶了一下灯泡四周嗡嗡的蚊子,将一碗切好的猪肉片倒进大铁锅里,传来一阵“嗤嗤”声,升起的水蒸气混着肉香,坐在灶台前稻草堆上的舂宝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老栓站在厨房门口,在木门框上敲了敲旱烟杆,看了舂宝一眼,忍不住笑了一声。

老栓:“舂宝,馋吗?”

舂宝在裤腿上抓了几下,抬起小脸说:“奶奶做的可香了……”

“回头让奶奶多给你盛点,使劲吃。”老栓吸了一口旱烟,咂了咂嘴。

芹娥看了老栓一眼,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手里炒菜的铁铲不停地锅里翻腾着,粉色的生肉渐渐变成深灰色,她捋了一下左耳边的头发,还是忍不住了,“老栓,咱家屋后边那块碑是咋回事?”

老栓刚准备装烟丝,听到这句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说竹子林那块半截的碑?”

“是哩。”芹娥手里炒菜的动作越来越快,锅里的“嗤嗤”声越来越大。

“那是以前一个长毛的坟,造反死了,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舂宝像是捕捉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爷爷老栓,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芹娥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我就知道……还真的是坟。”

“咋突然问这个了?”

“不是,你说……咱家这清明月半时候是不是得祭拜一下?”

老栓的眉头拧得像“川”字,“以前祖辈也烧过纸,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没管过了,毕竟也不是咱家的先人,听说是被官兵追到,这后来病死的。”

芹娥想说些啥,但是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看了一眼舂宝,说:“以后不准去屋子后边的竹子林了,知道么?”

舂宝迟疑地点了点头,黑乎乎的手里捏着一根稻草杆,不停地揉着。

芹娥把菜从锅里盛了起来,看着老栓,“你说,咱家之前运势……舂宝他妈身体一直不太好,会不会是……”

“听谁瞎说的……没啥干系呢,咋到现在还迷信呢?”说完在土墙上敲了敲手里的旱烟竿。

“我不太放心,孩子他妈又一直害病。”

老栓刚想说什么,看见舂宝突然从稻草堆上爬了起来,颠着屁股跑出了厨房,嘴里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

芹娥看了一眼老栓,又看了看跑出去的舂宝,嗓音一沉:“该端饭上桌了。”

渐入深夜,土屋外到处都是知了和蛤蟆的声音,此起彼伏。隐约可以听到一点竹叶在风中地“簌簌”声。天空中的月亮比往常大了一点,但还是像镰刀一样弯着,屋子里的灯早已熄了,木质的大门被木栓固定着,像是不太紧,在一阵阵微风中发出“吱呀”的声音。这种声音越来越大,等声音停了的时候,门缝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小脑袋,蓬乱的头发下面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在月光下环视着周围。舂宝小心翼翼地提着爷爷给自己做的橘子灯走了出来,背上还背着自己的新书包。

初夏的夜风有些冷,舂宝打了个哆嗦,拉了拉背包带,一只小手掌护着灯,生怕它熄灭。摇曳的火光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远行,像彩绘书里画的那样,那人背起行李,在一个无人的晚上悄悄溜出门,然后开始一些有趣的故事。

夜晚的竹子林看起来有些阴森,之前在屋里听到的“簌簌”声在此刻有些渗人,舂宝在一颗竹子旁停了下来,手里的橘子灯也在摇晃着,他隐约看见了前面那一块碑,绿色的青苔,满是坑洞的碑身,还有微微隆起的土堆。他有些犹豫了,他本是不怎么怕黑的,但是不知怎么的,那一刻还是有些怪怪的,穿着旧球鞋的脚动了动,鼓起了勇气,提着灯走了过去。

他把灯放在了碑上,不急不缓地把书包放了下来,弯着腰捡着包里的东西,过了一会,索性在碑的一旁坐了下来,把带来的麻花、甘蔗、芝麻糖、几袋麦片摆好,想了想,又拿出一小瓶橘子汽水放在一旁。待东西放好之后,他好像有些心慌,于是站了起来,仔细看了一眼半截的墓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看不清,又不知道这种心慌从哪来的,只好拿起书包和灯准备往回走。刚刚准备转身,夜风忽然停了,竹叶的“簌簌”声也听不见了,蛤蟆和知了的叫声也稀疏了,整个竹子林突然安静了下来。舂宝回头看了看碑,想了一会,发现自己好像忘了说什么。他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说:“我的……都给你……。”

没有什么声音来回答他的话,好像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的。橘子灯快要熄灭了,他抓着书包的背带,扭着屁股一阵小跑。他也想回头看看身后的竹林,但还是忍住了。弯弯的月牙下,是一串小小的脚印和一个瘦小的背影。

房间的小窗子里总是钻进来几只蚊子,芹娥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睛睁开又闭上,终于,她拍了拍旁边老栓的背。

“我刚刚好像瞅见外面有火。”

老栓皱着眉翻了个身,“在哪呢?”

“好像就是竹子林那边。”

“竹子林?不会啊……该不是你看错了吧。”

芹娥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虚,“我也不太清楚,好像真的是火光。”

    “别多想了,赶紧睡吧,明天白天还得干活呢。”说完老栓又把身子翻了回去。不一会,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声。

芹娥闭上了眼睛,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两人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稳。渐渐地,房间里只剩下了蚊子轻微的“嗡嗡”声。小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口竹杠间的空隙照在房间的地上。房门外,屋子的大门又响起了“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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