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椅摇啊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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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若问我哪里人?抱歉,我多半会沉吟一会,这个一般人都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问题有时竟会让我感到费解。不,不,我自然有生养之地,不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蹦出来的,即便如此,孙悟空理所当然地把花果山当作他的故乡,到哪儿都念念不忘。很奇怪,我不像周围的同学、朋友,上了几岁年纪便有了浓浓的思乡情结,我至今还没有体会到这种幸福的烦恼。这么说吧,我活到五十一岁,主要在三个地方长住过,不过都感觉自己不过是客居之人,没有什么归属之感。有年安县的领导来北京搞什么双创双返恳谈会,不知哪个朋友出于好意,把我推荐给县驻京办赖主任,人家还以为我是个人物什么的,亲自给致电:书记、县长要来,林教授,你必须来,到时安排你坐第一桌,跟县里领导好好聊聊,出谋划策。嗳嗳,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教授,不过是学校一个冷僻部门的一个老跑腿、伺候人的。

我跟安县在京的官、商、学界的圈子往来不多,大约他们对我的情况不是特别了解,不知道我已经轮岗到了老干部处,可能还以为我是管理学院的副院长呢!我没有去赴会,倒不是端架子,而是实在想不出能在什么地方给安县父母官出力。我虽然在安县出生、念书,高考考出来,心里对安县并没有什么眷恋、怀念。很奇怪,也许还没到那个年纪。祖父祖母客居在老牛湾大半辈子,孤零零的一家人,直到终老,在他们的儿孙面前,没有怎么流露出对故土的念想,他的故乡已经成为一片泽国,也斩断了后辈想去寻根、认祖归宗的念想。五十年代举国上下大修水库,林氏祖祖辈辈居住之地被划入库区,三个乡镇的数千家民户都需要迁徙,祖父一家和其他几百户被安置到七八百里之外的邻省的安县,奇怪的是,祖父并没有像过去客家人那边抱团而居,提出要求要到一个偏僻的、远离城镇的地方,就这样被安置到偏远的小岭村地界,准确地说是离小岭村还有两里路程的老牛湾。离群索居,孤零零的一家人,拓地为基,竖木为梁,起茅舍,避风雨;垦荒山,披荆斩棘,翻土播种,种粮食,养家口。小岭村名曰小岭,实则在逶迤的山岭间,到乡政府所在的草桥村翻山越岭要走二十里的山路。草桥乡距离县城又是一百多里,坐长途汽车在颠簸的山间公路穿行有时要花上三个多小时。举家搬迁时,我爷老子十六七岁,正在县城念高一,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读书人。拖拖拉拉,反反复复的迁徙影响了他的学业,定居下来之后,作为家里的男丁,他留在老牛湾帮家里开创这点可怜的基业。在我的记忆里,他鲜有笑模样,在家闷声不响,把喜怒爱憎隐藏在清癯的面容之下,这让他后来做安县三中校长时显得颇有威严,学校很多调皮捣蛋的学生对他颇为忌惮。老头偶尔在我们面前提到他的老家高塘乡林家坞。从他淡淡的语气中,我知道他心里是怨恶那个地方的,就像他厌恶客居的安县一样。老头退休后,跟老太太来北京帮我看了几年孩子,老太太性格刚强,跟我前妻日渐生龃龉和嫌隙。前岳母退休后过来轮班,老两口就退回安县了,老头身体时常抱恙,生活在广州的两个姐姐不放心,将他们接了过去,两家轮流住。过了两年,老头忽然提出要回老牛湾把老宅修一修,住上一阵子。我们兄弟姊妹三个大小都惧怕老头,不敢怎么违拗他的指令。大姐给我打电话,劈头一通数落,林家栋,都是你惹的,你们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搞得爹娘想起来就心烦意乱,成宿睡不着觉,咱们老林家几代都是一代单传,传到你这里就要绝后了。赶紧地再找一年轻的,生个崽出来,爷老子病就能好一半,他就是被你憋得、气得。好嘛,又要去搞老宅,爷爷奶奶死了之后,就再也没住过人,修它做什么,谁去住?再说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没住够?我在广州这边买了一块墓地,山清水秀的,回头择个吉日将爷爷奶奶的坟迁过来。等爹娘、我们百年之后都葬在这里,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你赶紧劝劝老头。

我不知道该对老头说什么,我们父子在一起没什么话说,如果屋里只有我们两个,彼此都会感到局促不安。我跟我大姐说:他愿意做就做吧,横竖花你一点钱。

大姐很能干,很早在广州开工厂做国际贸易,赚了不少钱。过去给祖父母重修坟墓也是她掏的钱。

她听了咬牙切齿地骂我:你都五十几岁的人了,牛脾气就改不了。算了,跟你说什么也是白说,能指望你什么?我要是个男的,林家早不是这样了,不在安县数一数二,至少也得掰着手指头数得着。

大姐二姐终究没有拂了老头的意,派二姐夫陪着回牛家湾重新修缮了老宅,修好之后,老头就要住下去了,老太太无奈,只得回去陪他,贴身照顾,不过隔三岔五就给我们三个打电话抱怨。她习惯了在城市公园里跟玩得来的老姐妹一起跳广场舞、习惯了城市的热闹。

在孤寂的、只有鸟虫做伴的山野住了三个月。接回广州不久,一天傍晚老头在大姐别墅二楼的阳台摇椅摇躺着,闭着双目,摇呀摇,走了!我连夜飞过去,人还没送去医院,面目如生,比寻常更舒展,更安详,似乎是提前做好了安排,了无遗憾。我忽然发现他的遗容像极了祖父的遗容。大姐、二姐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太太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很奇怪,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流泪,仿佛置身事外,只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两年后,老太太病故,我依旧感受不到特别的悲伤。我大姐因此一直骂我全无心肝。

上个月,大姐给我打电话,老三,这回该你做点事了。镇书记亲自给我打电话修高速公路过我们祖宅,要拆,你回去处理吧!

作为林家独苗,我的前程和出路优先保障,老头当民办教师到我念初一那年才转正。工资微薄,地里,一年到头的收入有限,家里无力供养我们三姊妹同时上学。大姐念到初一就辍学了,跟着母亲在家务农,等到十七八岁时,草桥乡的年轻人开始去南方打工,为了给我凑高中、大学的学费,她跟着初中的同学到东莞鞋厂做工,一步一步闯出来了,其间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她很少对我提及,实际上,因为跟小岭村的人来往并不多,我对进厂打工是怎么一回事还没有什么概念,脑子无法勾勒出血汗工厂的场景。大约是这种磨砺让她养成了坚韧、强悍的个性,也习惯了当老大去安排、调度、指挥。我对两个姐姐素来有愧,从来不跟她们争辩,有时候,即便心里不乐意,也还是屈从她们的安排。

算起来,自从祖父祖母过世之后,除了每年清明祭扫,我很少回到老牛湾。疫情三年,回去又不便,加上行政工作事务冗杂,而我又生性疏懒,几乎把这个地方忘得干干净净。

2

开往赣府去的动车在华北平原上疾驰,咔拉咔拉轻晃着,深秋季节,窗外是一片萧瑟的景象,光秃秃消瘦挺拔的树木飞快向后掠过。车窗内,前座一对看起来并不年轻的男女在不停地腻歪,男的搂着女人的脖子不时歪头啃一嘴,两人旁若无人地放肆地大声说笑,口音怪怪的,仿佛铁片相刮发出的尖锐声。旁边的这位仁兄,身体像一大坨肉一般塞在椅子里,喘着粗气,上车就打开折叠螯桌,将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堆上面,什么鸡腿、糕点、瓜子之类的,不停地往嘴里塞,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我坐在靠窗位置,仿佛被一堵墙堵在里面。我很久不曾旅行了,很奇怪,不年不节的,车站、车厢的旅客为何还这样多。我掏出手机,也像其他人一样自顾自地看起来,人总有办法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前妻每次跟我吵完架总要双手一摊,林家栋,你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能是吧,离婚后这五六年,我鲜有社交,也不是特别想去社交,就像从小在老牛湾,我们家里的两间房就是一个村子,老牛湾好像孤悬于整个安县之外,整个赣省之外。林玥琪十七了,跟我这个当爹的很淡漠,只有要钱的时候会来找我或给我打电话,连句爸都懒得喊,语气像催账的一般,这笔钱该你出了,多少多少的。她高中成绩一般,国内上好大学是没戏的,她妈一直在给她设计、规划出国留学,学费让我出三分之二,原因是我至今单身,这点家当迟早留给她,而她妈再婚后又有了一个,负担比我重。我每月到手一万多的工资,舍此,并无其它额外收入,去年攒下几十万放股市里,也快底掉了。

一年几十万,我现在拿不出来。

你可以卖房,或者找你姐借去,她不是富婆吗?

你妈跟你说的?!我正颜厉色地告诉她,她快到独立生存的年纪了,从法律意义上讲,我可以不再管她了。

碰了一次钉子之后,林玥琪一直跟我生气,我知道她心里恨我,认为我这个爹不够格。

孩子从小喂惯了,理所应当就认为你欠她的。

前妻微信问:这事关系到你女儿前途命运,你是怎么考虑的。我没理她,给我语音,我也没接。我们离婚时并没有闹得很凶,十年婚姻中,也没大吵大闹过,只是无休无止的冷战,最大的轻蔑就是沉默。我们如同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永远都是她说她的,我说我的,鸡同鸭讲,进不到一块去。当然,她在学校混得比我更好,更早提了处长,使得我们之间的视野有了落差。

林家栋,你该读个博了。

林家栋,管理方面你该加强了!三个手下你都管不过来!

在她看来,我是个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的男人,烂泥扶不上墙。而我,忍受不了她不遗余力对我的改造。离婚不像以前有天都塌下来的感觉。周围相熟的同学、同事离婚的不在少数,就像合伙做生意,不合适,分就分了,当然,分割财产少不得一番相互撕咬。在令人生畏的执拗方面,前妻与老头颇为相似,有时令我产生一种幻觉,她是用老头的细胞克隆出来的。

窗外暮色渐浓,我百无聊赖刷着手机,脑子里闪过一些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些年就这么孤单而自在地过来,波澜不惊地平平庸庸地活着,既没有感觉到愁苦与不幸,也谈不上幸福快乐之类,就像修行的僧人,把七情六欲看淡、喜怒悲怨放下,仿佛一个他者,淡漠观察者自己生存的这个世界。

说真的,我心里不太明白这次回去的意义,跟村干部谈补偿非我所长,大姐一个电话谈下来可能比我杀过去还要强。老宅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或家族的东西需要清理转移的。好吧,就当哄大姐高兴一下吧。

一股困意袭来,我靠在椅背上打盹,很奇怪,在安稳舒适的床铺上,我通常难以入眠,在汽车或火车行进中,有些摇晃或颠簸之时,我即刻就能进入梦乡。因此,我买了一把帆布摇椅,放在家里的阳台,感觉有困意之事,躺进去摇一摇,灵魂从身体抽离一般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睁眼醒来,狂吃的大胖子不知何时下车了,换了一个中年妇人,一张油腻的坑坑洼洼的粗糙面孔,眼珠子突兀着,射出一股乖戾憎恶之气,大概是嫌前面的男女还在喧哗地表演,将脚上的鞋子脱了,伸到前座底下,一股臭脚味立刻蹿到鼻孔里。我扭过脸去望着窗外深深的夜色。

车到赣府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下车出站我踌躇了一回,该找个地方安顿一宿,明早再搭长途车去安县,途经草桥镇时下车。我在这座城市念了四年大学,毕业后留在学生处,因为觉得离安县还是很近,还在老头的眼皮底下,我要远走高飞,让他鞭长莫及,就考了现在我工作的这所学校管理学院的研究生。高中、大学留在此城的同学不少,上学时关系也还说得过去,但我很少主动联络他们,班级群里我很少开腔说话。实际上,我很少看朋友圈。人情上迎来送往,彼此麻烦,齁累,不往来,倒是彼此两便。

夜风将行道树吹得飒飒作响,街上灯火仍旧煌煌如昼,行人往来不息,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街景,感觉与北京没什么不同,人进入城市,就如淹没在茫茫的丛林之中。

3

赣地多雨潮湿,人多嗜辛辣,口味重。我的胃却一直停留在祖母的烹饪味道上,一直没有改造成安县胃口。祖父母在老牛湾生活了半辈子,饮食习惯仍旧是沿用过去的,清淡,精致,会制作一些卤味,绝少腊味,我从小学五年级便寄宿在校,全靠祖母的卤肉、卤蛋改善伙食,滋补营养,比同宿舍的同学的补脑汁还管用。老头也是一个浙东胃,我娘尤嗜辛辣,他们根本吃不到一起去,家里饭桌上经常是两份同样的菜,一份多辣,一份无辣。林家的女人,我的姑姑和姐姐的胃口改造得很快,她们吃辣虽比不上当地人,但比老头和我强多了,辣菜进嘴,满头冒汗,又打喷嚏,又流鼻涕。所以我们父子一个德性,不爱参加宴会,能推脱的设法推脱。桌上坐着,光闻着满桌蹿鼻的辣味就教人坐如针毡了。老娘因此数落老头是老顽固,我自然就是小顽固了。老娘是大岭村的,名副其实的大山大岭里面,三十来人家,像个世外桃源,从老牛湾往山里去,翻山越岭还得十多里路,老娘做姑娘的时,做饭的手艺在大岭是数得着的。嫁到林家之后,派不上用场,倒是小岭村婚丧嫁娶做宴席缺厨娘,请了她去,让她痛快施展,博得众人的喝彩和夸赞。每逢年节,她总是悻悻地对我们父子说:老娘烧菜一把好手艺,做不了你们一家吃的。父亲二十一岁开始在大岭村做了三年赤脚老师,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主课:数学、语文;副课,音乐、体育、地理都教,被我娘看上了……成家后,我娘觉得受了委屈,自怨自艾叹息命不好之时,总会加上一句,谁叫自己当时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在熟悉的校园边上找了一个快捷酒店,安顿下来,夜已经深了,立在窗前望着街上昏沉的灯光,听着飒飒的秋风,睡意全无,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欲望,想出去喝点酒,吃盘炒粉、炒田螺之类小吃,再抽上几根香烟。几十年来,我的生活方式日复一日的机械和刻板,年轻时,有那么几年偶尔抽烟、喝酒。夜店、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从未涉足。在赣府上学、工作几年,多在学校周边活动,偶到繁华的街道、景点或商场,人山人海如潮水般涌进涌出,人群如丛林中的蚁群一般,个体瞬时淹没了,我顿时感到恐惧、浑身不自在,立刻有了要逃离的念头。有个女同学说我,林家栋,你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学校不远有个夜市,临街两侧都是各式小吃,炒粉、炒田螺、羊肉串、烤鱿鱼之类的,寒暑深夜,都会有食客光顾。从前我偶到夜市放纵的时候,能熬到十二点全靠那股辣味支撑,我看着四周大排档中大喝大嚼、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心里纳闷:他们要吃到什么时候?明天不用做事?

深秋夜寒,路上枯叶被风扫到空中又直直地坠下来,如刀劈下来似的,街上阒无人声,到夜市,找了间小店,七八副座头,有两桌还在吃。我在离他们最远的座头坐下来,要了一盘炒粉、一叠炸花生,一扎啤酒。店主夫妇正无所事事,准备打样,我来得恰逢其时,炒粉上来得很快,黄澄澄,油汪汪,热腾腾,香辣扑鼻。我抄起筷子,熟视许久,像小孩吃药般思前想后,以莫大的勇气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舌头好似触电一般,接着整个口腔烧起来了,鼻头的汗珠立马滚出来了,整个头嗡的一声,顿时一紧。我连忙啜了一口啤酒,张大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

一旁的老板娘见了,用带着歉意的语气问:不是本地人吧,过来出差,你提前说一声我让当家的少放点辣子。

嘶嘶嘶,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很久没吃了,有点适应不了。

要不给你换一盘,不放辣子的。

我摆摆手,谢绝了老板娘的好意,几口下肚,整个人都像点着了,满头大汗,汗珠在面颊、鼻梁上滚落。别说,辣到极点之后,我第一次嚼出风行赣地的炒粉的滋味来了,香糯、筋道,很奇怪,味觉开始适应,再往后,它就开始享受这种味道了,我像吃臭豆腐大约这样的一个过程,从抗拒到享受。

有时候,人是需要痛苦来刺激的。

我向老板娘要了一包烟,点着。慢慢吃着炒粉,喝着啤酒,抽着烟。倘若年轻时跨过饮食障碍,也许很多障碍也跨过去了。老头为什么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一步呢?在他的年少时代,那个被淹没的老家也许给了他刻骨铭心、难以磨灭的影响和记忆。那些又是什么呢?

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宾馆,肠胃一怔一怔抽搐、燎痛,一会儿翻江倒海,赶紧到卫生间蹲坑,窜稀了。之后,感觉松快许多,夜很深了,人却没有睡意。老头严肃刻板的面孔萦绕脑海,心头突如其来一股莫名的悲伤,从前老头在北京帮着带孩子,七八年间同处一室,父子之间,竟然从来没有促膝长谈过,我从来没有试过摘下他这张面具去了解一个真实的父亲。我从未主动跨过我们父子之间的沟壑,有些沟壑是我自己挖下的。老头一辈子把心事埋起来。祖母跟我说起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担忧和歉疚。你爹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什么事都要一个人扛,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祖父祖母说起从前的事,从前的人都是克制的。我对家族过往知之甚少。出来之后,为稻粱谋,又遭受诸多挫折,遂心灰意冷,得过且过,作茧自缚。

躺在床上,许多往事纷至沓来,挥之不去。困倦已极,才迷迷糊糊睡去。

摇,摇,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外婆桥上买来啦一条鱼来烧,头还呒没热,尾巴焦,置啦碗里打虎跳。

屋檐下,摇篮轻轻地摇着。旁边的竹椅上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头发盘在脑后,一身打着补丁的半旧青布衣裳,手里打着毛线,嘴里轻轻哼着歌曲,间或轻推摇篮。屋后一个大的晒谷坪,不远处一棵四五人合抱不过的大樟树,一只水牛卧在树荫下反刍,浑身的泥浆晒干后犹如一块块甲片似的,它从容地甩动着尾巴,驱赶几只零星的牛虻。樟树另外三面都是稻田,绿油油一片。一条丈宽的河流从稻田中间缓缓趟过去,溯流而上一百步,山谷间有个石砌水坝,山间几股溪流汇聚于此,形成一个小湖泊,水中央一块大石露出顶部,若老牛洗澡。

鸟唱蛙鸣鸡声渐渐远去,天边的云朵飘散开了。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听不见了。

小驹驹醒来了?眼前一张黝黑发亮厚实的面孔,额头深刻的皱纹下面,一对琥珀色的眼眸闪烁慈爱的笑意。

爷爷!

我猛然起身坐起,浑身汗下涔涔,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去,有些晃眼。

4

我有个坏毛病,喜欢坐长途汽车出行,尤其是穿行在颠簸曲绕的山道上,别人可能会觉得无聊、疲惫,我却能甘之若饴。上车找个靠窗的位置坐定之后,车上的一切人和事情仿佛就与我再无任何关系了。随着车轮滚滚,我望着窗外的景色,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或在半睡半醒之间,山丘、田野、河流、村庄从眼前徐徐掠过去,有时脑子空空,什么都不想,有时神游八极,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南国的植被与北方大不相同,深秋时节,北方平原满眼萧瑟,而列车一入南国境,山上的草木仍旧葱绿,山上多松、柏、竹、苦槠、撞树等四季常青的树木,将枯草或其它枯黄了的树色遮掩了。十几年来,高速、省道、县道、村路不知修了几番,道路网络四通八达,出行明显是便利多了。从赣府到安县走高速,三个小时,长途车一般在草桥镇下去,放下中途下车的,再捞一批客人载往县城。客车满座,车内的乘客们用安县各地的土语说笑,安县这个地方,五里不同音,县南的到了县北,一听当地人说话,如听天书一般,倘若没有能说普通话的年轻人,恐怕就得找个翻译了。总体来说,县北语生硬而音重,声音大,好似要吵架似的,县南则柔和多了,即使骂人,也好像唱歌似的,与我们林家的语调颇为相似。草桥镇在县城最北面,每个字似乎都是去声,一说话就显得很粗鲁,好像马上就要动武。车上几个草桥中年男女正在一起扯淡,把其他人的声音都盖下去了,整个车厢回荡着他们放肆的说笑声。震得我脑仁都生疼。我叹了一口,瞥了他们一眼,又将头扭向窗外。我从五年级便在草桥中心小学寄宿,初中三年又在草桥中学寄宿,颇知草桥本地人无论男女老少总带着一股匪气。小崽子呢,就在学校横行霸道,小瘪三动不动就欺负外地的寄宿学生。几个拦着一个搜身抢走零花钱,无数打一个嘴巴之类的。到了十几二十岁的就在街上打流,留着长头发,刘海盖过眼睛,穿花衬衫喇叭裤,腰里别着一把西瓜刀,整日在街上惹是生非,睚眦必报。草桥人看不起下面自然村的——打赤脚的泥腿子!虽然自己吃不上皇粮,也靠种田存活,不过他们靠街的,因此可以鄙视别人。我上学时遇到草桥小流氓的无理取闹,甚至被他们欺负,多是忍让退步,看到他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因为怕家里人担忧,被抢被打之后很少想跟家里说。好在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小流氓怕闹大了被老师知道,不好收场,对我还算有所收敛。草桥土话彻底破坏了我坐长途车的心境,我忍无可忍,冲他们大喝一声:都给老子闭嘴,这是公共场所不是你们家!话音刚落,车厢内忽然悄无声息,只有一帧帧静止的画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向我投来,倘若不是有眼镜在前面的遮挡,我眼神中的慌乱必无从遮掩。祖母偶尔跟我讲起过他父亲作为地主被批斗的场景,被揪到一个台上,被台下许多人逼视、呵斥、怒骂,讯问...我当副院长期间 ,被院长孤立,一到开会就被针对,与会者的矛头一起冲着我来。我对祖母所说的批斗便有了深切的体会。几个草桥男女的目光尤其带着威胁的味道,其中一个满脸横肉胡子拉碴的家伙先来一句草桥的口头禅:狗操的。接着把眼珠瞪得跟铃铛似的,你算哪根葱?管到老子头上来?在哪儿下车?!吵架骂街我从小就不擅长,跟流氓无赖也无法讲理,他们表面上信奉拳头,骨子里畏惧权势。

我淡淡地回应一句:你敢乱来,信不信让你进去蹲上一年两年的。我的气势比他们弱多了,实际上这种恫吓我自己根本也没有底气。不过大约是我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又架着眼镜,穿着看上去又颇似体面人,让他们搞不清楚是什么来头。他们需要重新评估一下,以免惹错了人。

胡子男边上的一个同伴阴阳怪气地说:想清静坐小车呀,长途车,图便宜,哪来这么高的要求。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问:你们是草桥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

他瞪着眼刚要反唇相讥,他后面的一个妇人推了他一把。少说两句,一面冲我龇牙笑道:新闻里说有的领导喜欢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我们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习惯了大声说话,莫见怪!

我记得曾读过一个明人的笔记,当时阉竖横行,官商民都惹不起,到了都得远接高迎,小心侍奉,有无良弟子便冒充他们,到处骗吃骗喝,借其威势招摇撞骗。这次我无意间冒充了领导,不然很可能被报以老拳。再扯下去就该露馅了。我没有再搭理他们,扭头望着窗外。

车上的人似乎默然了女人的这种猜测,说话便有所收敛、忌惮,车厢内安静不少。我跟安县的同学最大的不同,我从来不曾有个衣锦还乡的原始冲动和热切愿望,我几乎没有这样的负担。我人五人六的做给谁看?大姐刚赚钱比较多的那年,倾尽所有买了一台保时捷,年底开回来,拉着我娘和二姐满安县跑,她忍了这么多年,为了出一口恶气,让小岭村、大岭村、河上大队、草桥乡、乐县的人都睁开眼睛看看,林家人不是他们能按得住、压得住的,林家人比他们更有能耐,更有出息。

每到六月枯水之季,小岭有的人就会将老牛湾水坝撬开,将蓄水全部放到下游,让我们家的一大片稻田无水可浇,其实,他下游那些稻田根本用不了这许多水。我们家打的柴时不时被他们顺路捎走,菜地里的菜也是,有时,鸡也丢。

稻田灌水关系到我们一家的生计,祖父找到下游的几个田主,委曲求全,跟他们商量,好话说尽,又送烟,又送酒,终于让他们手下留情,撬坝不再到底。其它的丢掉点什么东西,祖父祖母权当没有发生,明知道就是这个人拿走,家附近碰上了,也是笑脸相迎,让进屋吃个茶,送点小吃。记忆里,天热的时候,祖父总在檐下支起小桌,一叠花生米,一爹炸小鱼,一杯烧酒,碰上小岭扛着锄头打门前路过的,总是殷勤地邀请一起吃酒,祖母再添上两个菜。被邀请的人吃得熏熏的,一抹嘴心满意足而去。

我娘则受不了这样的委屈,短什么、少什么就会蹿起来,要去小岭村走街串巷骂街。祖父祖母少不得劝我娘,人家能收容我们一家,没有刻意为难,我们就知足了,顺走一点柴、菜无伤大雅,不值得大动干戈。总体他们对我们一家还是友善的。

祖父祖母性情温和,话语也柔和,处处与人为善,小岭村几个存心刁难我们家的,时间长了也弄得不好意思。我娘的个性是典型的山里人,暴躁,刚强,发起脾气来疾风暴雨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脾气到了祖父祖母那里就无处可施了,他们大多数时候总轻言细语的,脸上总带着笑。这种修养有时让她自惭形秽。她有时候抱怨,我公公婆婆修炼成神仙了,一丁点火气都没有。她因此把憋下的一腔怒火倾泻到老头身上。

到草桥乡,我跟在那几个男女后面下了车,他们回头发现了我,不由得一愣。我问他们:这里哪个饭馆的菜烧得最好?

妇人用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个饭馆,门口立着一块灯箱牌,上缀一个招牌:康兰酒家。

我在他们的瞩目中从容地穿过马路走了过去。

5

快到下午两点,一路上水米未进,奇怪的是并没有感到饥渴,进店之后,饥肠始号腹。过了饭店,店老板一家正在靠里的桌子上吃饭,面冲外的一个老板娘见有客人进来,撂下碗筷,站起来问,吃饭还是住宿?感情一楼是饭店,二楼三楼是宾馆。

吃饭!

乡间饭馆没有踩点,翻来复去就几个菜,食材都在门口的一张案板上摆着,几味蔬菜,几味肉,炒菜也不用灶,用一个大火炉,炉内煤球烧得旺旺的,火炉上一口大铁锅。客人挑了菜,厨师(通常是店老板一肩挑)拿了现炒。

吃点什么?剩下的菜不多了。她目光从我脸上扫过,瞥向菜案子,又盯上我,看得我莫名其妙,心里正纳闷时,她目中光芒一闪,林家栋,老同学!

我很害怕在镇上碰到以前的初中同学,大多数情况是他们能认出我来,而我瞪着对方茫然不知所措,我的脑海中多半搜不到他们的信息。虽然在同一个班级,甚至学校的大通铺宿舍挨着睡,我和他们的世界似乎是割裂的。我的世界,他们的世界。

女人到四五十岁跟少女时代可能面目全非了,尤其是乡间妇人,风吹日晒,累心劳力,面目油腻虚肿,身材如水桶一般粗壮,而且说话多半带着一个无所顾忌的泼辣劲头。她的面孔白皙干净,皱纹很少,稍稍有点胖,眼睛水汪汪的,我很快认出她来:你是康兰。

她看着我抿嘴笑了笑,颇有几分少女时的娇羞之态。哎呀!真不错,你还能把我认出来。扭头吩咐后面吃饭的男人:老李,快去加两个菜。巧不巧,老同学到我们店来了。

老李大约是她男人,听了,放下碗筷,冲我憨憨一笑,赶紧去做菜。

不要放辣子,他不吃辣。她又嘱咐一句,我很诧异,她怎么知道我的饮食习惯。打横坐着的一个老妇人站起来,冲我笑:快来坐。一面收拾桌子说。我去泡茶。

我忙客气:伯母不用忙,给您添麻烦。

康兰拽着我让桌上让:麻烦什么,净说见外的话,妈,你晓得吗,我跟他小学五年级就同班了,当时我成绩也挺好。但跟他没法比,他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不管哪一门,从来没掉到第二,其他人只能争第二名,有时候是李建国,有时候是刘风华。

康母咂着嘴巴,饱经沧桑眼睛里显露出对人情世故的谙熟,她又一次打量我:会读书的就不一样,有出息,现在在哪里当发财当老板啦?

乡下地界,最看重的两样东西,一样是权,一样是钱。见面最喜欢打听的也就是这两样,以此衡量对方的身份、地位。

我淡淡一笑,索性和盘托出:我在北京,在一所大学混口饭吃。伺候老干部,让他们不要闹意见。

老干部三个字她听得仔细:你们做领导的,倒谦和。北京天子脚下,随便下来个领导,不比县长、县委书记还大。

老太婆还要说点什么,康兰拦住她:妈,家栋是大教授,有学问的。您别像问打工的一样打听人家一年赚多少钱。

老太婆听了默然不响,收拾桌上残羹剩饭搬到水池那边去了。

看得出来,康兰颇为高兴,有些不加掩饰的眉飞色舞;我心里也很高兴,目光也不由得亮了起来,不过我很清楚,这种场合最好保持冷静,有所矜持,老李再老实也是个男人,千万不能让他误会了,土偶人也有泥性。

林家栋,你知道张剑锋吗?她一面泡茶一面问,见我茫然的样子:班上最捣蛋的那个,个子矮矮的,成天被老师拎到最后罚站,初三的时候,政治老师让他背课文背不出来,扇了他一巴掌,他回去带米带菜回来,偷偷从家里搞来敌敌畏,拌了米撒进政治老师的院子里,毒死十几只鸡,被查出来,校长要开除他,他爹跑来给老师们作揖说好话,最后给校长直接跪下来,不求别的,就求让他拿个初中毕业证好出去当兵。

结果当兵身高不够,走后门送礼都没用,只好跟着人去广州打工,没想到他学习不行,做生意脑子灵光,十几年前跟人合伙在深圳做电子厂,一年赚好几百万,这几年每年过年过节回来。都要请老师、同学吃饭,就在我这里,酒是他自己带来的茅台,饭钱才多少钱?一顿饭喝掉四瓶茅台。没实力谁装得出来?做生意的同学就数他混得最好。走政界的就是你了。同学们都说你很早就是处级干部了。剑锋生意做得再大地位也比不上你呀。说完,她咯咯一笑,眼角皱成一团。

听了她的这番话,我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里的喜悦顿时消散一半。在十几岁青春萌动的年纪,一个纯真、娇羞含苞待放的少女对任何一个少年都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记得小学五年级她坐在我的正前排,安安静静的,一对黑亮的眼眸很清澈。我们同班很长时间没有互相说过话,但暗地里却都暗暗观察对方,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她家草桥下村的,离学校两里路,当时五年级有三个班,我们这个班选拔的全乡成绩最好的学生,她大约是村里同年级的学生里面唯一被选入的。上学、放学都不太跟其他村里的孩子一起,很少跟他们一起叽叽咕咕,打打闹闹。有时一人,有时跟二班的另外一个女孩。有一天课间,她转身将练习本递到我桌上,问我一道数学题,我很快就算出答案了。抬起头时发现好几对嫉妒的眼睛盯着我,宿舍里有个室友对我突然充满敌意,一日课间跑到林子里方便(学校没有厕所),忽然有人拍了一下肩膀,害我差点尿脚面上,扭头是一个比我高出一头的男生恶狠狠盯着我,这人是三班的混世魔王,专门欺负外地学生。他用手指指着我鼻子说:老子警告你,离康兰远点,不然有你好瞧的。实际上,到小学五年级男生女生泾渭分明了。谁跟谁格外亲密一点就会被其他人指指点点地议论。好学生尤其注意男女之防。不像其他班没有那么多顾忌。一天早晨上课,我突然发现抽屉里多了根甘蔗,我很快就明白是她偷偷塞藏进去的。昨天放学是她和同桌的女生值日打扫卫生。于是我也趁人不备将纸条丢到她的抽屉里。我们用这种地下联络在全班同学的眼皮底下说点悄悄话。我心里既担惊受怕,又感到某种甜蜜。后来她这个秘密被她娘发现了,带着我的罪证来找老师,老师将她调到离我更远的位置。初一我们不在一个班,校园里碰上目光相接又赶紧闪开。初二我们在一个班,但她的成绩已经掉下去了,她似乎想很努力地追回来。我也很想帮他,但又畏于人言没有勇气。但更可怕的是我害怕面对她,看到她。她的模样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驱之不去,无论上课、复习、睡觉的时候都因此分心,这种牵肠挂肚的纠葛反应令我苦恼、恐惧。乡下孩子上学晚,有的初二初三已经十六七岁了,村里,有人在这个年纪都结婚了。老师对成绩好一点的学生总是苦口婆心地劝诫:不能谈恋爱,要不七八年的辛苦白费,还得回去扛七斤半的锄头。老头那时调到草桥中心小学来了,当了十年的民办教师,抓住一个机会考下教师证进入编制内,也算吃上皇粮了。他监督我的功课甚是严苛,经常训诫我:念书是这里的唯一出路,更是你离开这里的唯一出路,目光放长远一点,别想着中考就出去,考上了你还得回来,要考就考大学,考好大学,彻彻底底地离开这里。

我成绩在这个时候有了起伏,架不住老头不断的逼问和单相思的煎熬。我向他袒露了这个秘密。出乎我的意料老头没有勃然大怒,沉默良久才说:你现在处在青春期,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每个成年人都要经历这个阶段,要克服这个障碍。不然,将来怎么念高中、念大学呢?他和其他老师一样对男孩女孩青春期的心理懵然不知,没法开导我,教我怎么办。不过时时惊醒我,给我念紧箍咒。到初三心理躁动的阶段终于过去,而我跟康兰又不同班了,彼此照面很少,初中毕业之后,再没她的音讯。三十年挥手之间,有时你以为把某个人彻底忘掉了,其实只是藏在最隐秘的地方。

老李搬上菜来,一盘榨菜肉丝、一盘煎鱼、一盘白菜、一盘苦瓜鸡蛋,不搁辣,他似乎无所适从,比我烧得好不了多少。康兰有吩咐他去拿好酒陪我喝。我连忙拦着,下午还有正事。再说喝不了,一两就翻。不知是饿过劲还是由于珍藏于心中的康兰形象的幻灭,我没有什么食欲,心里一直盘算找个借口溜走。康兰说她的两个孩子在县城念书,要不才不会回老家呢,家里的钱不好赚。又托付我将来孩子高考让我帮着找人。我只好打起精神装作认真地应付。二十年的行政工作训练了我,虽然不彻底逢场做戏的能力还是有的。百无聊赖之时,楼梯咯噔咯噔响起来,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白色丝绸女人扶着楼梯晃晃悠悠地走下来,赤裸着大腿,高跟鞋敲得台阶脆响。

兰姐,约王胖子来搓两把,晚上的夜宵出来了。她猛吸了一口烟喷出来。呦!有客了?

康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酒醒了?

女人在楼梯上打量着我,我瞥了一眼,素面朝天,脸色苍白,目光闪烁不定,身材走样,腰肚的赘肉鼓出。一眼便知是做那行的。

我借着这个时机看了看手表,站起来冲康兰一家笑道:我得告辞了,谢谢你们的招待!回头去北京联系我。

她似乎担心楼梯上的女人再说出点什么让我听到,也没有挽留,起身送我到门口,辞别之时,显得有点敷衍和忙乱。

我暗暗长吁一口气,飞快地离开。有时候,人不得不屈从社会现实,有时候,环境塑造了人。大学同班里有一个颇为谈得不错的同学,聊历史啊、书法啊,交流读书心得之类的,毕业时他进了一家政府衙门,再见面不觉就端起架子,打起官腔起来。至今我们再无联络往来。

环境变了,人很难不改变的。就像这大马路上,现在鲜有人走着去某个地方。不是汽车,就是电动车、摩托车,自行车都极少。从镇上到小岭,开车或汽车不过十几分钟。从前上学时,走山路十几里得两个小时,每周末来学校,带菜带米,周三下午下课赶回去带菜。我很少与小岭的学生搭伴行走。从去河上大队上小学开始,我就是独来独往。倒不是刻意躲着他们,小孩上学,这一派,那一派,都是大点的孩子当头头,他(她)隐然有了一种领导者的权力,自然而然就会支配人来,谁不服从,不愿意,他就会排挤谁,孤立谁,恐吓谁,我不愿讨好那些大孩子,自然不会被他们接纳。有时候,群体并不能带来你所渴求的安全,不管这个群体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某种程度上,群体反让你的处境更危险。

独自行走在空旷的田野、茂密的山林当然会害怕,不过打小跟着祖父祖母在山岭间打柴、捡蘑菇、采野果、抓鱼,他们怡然自得的安闲态度鼓励了我。实际上,在远离人群的山野,他们显得更自在,更放松。

我喜欢在山水边无所事事地呆上一天两天,就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老头生前从这条路进进出出许多次,他会做如何感想呢,他大约一次也不想多走。他的大半辈子都孜孜以求从这条路走出去,走得更远,最好不要回来才好。

老头花了十年时间从山沟里挪到镇上,又花了整整十年挪到安县县城。为了往外挪,他求人无门也无它途径,只好在教学业务上下苦功夫。他抓考试总结出一套很有效的方法,带出的学生考试很在行,能拿高分。这让其他竞争者相形见绌,这让领导不得不把他做业务骨干,再往前就是业务之外的事情了。

他的愤怒和他付出的汗水一样多。

6

一入乡下地界,立刻将身上带着的城市的喧嚣、躁动洗涤一空,仿佛进入到另一时空,村庄、田野空寂少人,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乡村公路四通八达,沿途每个村子都盖着一幢幢三四层的楼房,然而,你还是能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衰败和萧条,山林中莽莽的草木中,鸟鸣幽幽,林中溪流潺潺,阳光穿过树梢在地面斑驳弄影,我对田野山林有着莫名的亲近感,在它们的怀抱里我能感受到人群中少有的自在和安全。打我蹒跚学步的年纪,我就跟在祖父母的屁股后面漫山遍野地跑。祖父好像那一大片山野的土地公公,对每一处地方的草木、山石、溪流、虫鸟、野兽都了如指掌。春天他叫我去拔春笋,采映山红插得我两个姐姐满头都是,跑起来,花枝乱颤,夏日雨后,令我们去采蘑菇,水坑里捞鱼,秋天到我们去采野果,杨梅、毛栗,摘茶子回来榨油,茶饼到夏日可以用干稻草燎干了敲碎到水渠毒泥鳅。祖父会叫我们摘片树叶含在嘴里吹小曲,会教我们用篾片编鱼篓,会教我们用干牛粪烤红薯……他在山野是泰然的、自在的,祖母每日也是劳作不停,地里施肥、锄草、山上打柴、河湾洗衣,做饭、喂猪,有时累得要都直不起来,然而她常常带着满意的神情。祖父祖母很少抱怨什么,祖母常挂在嘴巴的一句话,一家人平平安安,安安静静地过活比什么都要强咧!我六七岁的时候帮家里放牛,割草、跟着祖父上山砍柴,农忙插秧,割稻子,皮肤被毒辣的日头晒得紫红,最后脱一层皮。跟祖父祖母在一起干活,并不会觉得特别辛苦,他们总有办法逗你开心,祖父祖母肚子里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故事,可以一个接一个讲一个一天,绝不重样。每年夏日晚上,我们全家在晒谷坪纳凉,竹床竹椅搬出来了,躺着或者睡着,螯合上风口燃起一把稻草驱赶蚊虫,天上星斗满天。祖父躺在他的木摇椅里,我挨着他躺在竹摇椅里,我学着他的样子,微闭着双目,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爷爷,给我讲个故事吧

讲个什么呢?讲一个桃花源的故事吧。

桃花源?以前你没讲过。

好早的时候,离现在有一千五六百年,我们这个国家动不动就打仗,这个带兵的打那个带兵的,那个带兵的打另一个带兵的,抢地盘、抢钱财。他们一打仗可不要紧,老百姓就倒霉了,头一个要出钱出粮养他们,二一个,他的兵打光了,就得有新兵,老百姓家里的后生就必须去给他当兵打仗。三一个,你被迫跟了这个领兵的,另外的就不高兴了,他势力大了,打过来了他就会杀人放火,不给老百姓留活路。所以,你晓得么?乱起来的时候,人命就不值钱了,也没地方讲理,谁兵多抢夺势力大,谁就说了算。所以老百姓就想躲起来,远离热闹的地方,远离人多的地方,躲到深山沟里,躲到兵马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有个大诗人就写文章讲了这个地方,叫桃花源,里面种了很多桃树,一个打鱼的误打误撞撞进去了,里面的村民热情招待了他,告诉他,他们的祖宗很早就躲进来了,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他们也不晓得。打鱼的出来之后报告当官的了,带人去找,找不着了,老天也不想他们找到吧……

院子内桃树光秃秃的枝条直愣愣地伸到墙外,我望着呆了一阵,这几株桃树是我上初二时祖父栽下去的,如今长到碗口粗,枝叶伸到屋瓦之上了。恍惚间,祖父祖母似乎立在院子门,相互搀扶着,温和地看着我,皱纹丛生的脸上带着出乎意料的喜悦,驹驹,归来了?!

我的泪水顿时涌出眼眶,五年未归,五年未曾到祖父祖母的墓前烧一炷香,一张纸。两个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会怎样挂念、担忧和不安。

两个老人相继过世之后,我对这块生养之地既熟悉又陌生,有时候,它在我的脑海中亦真亦幻,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近在眼前,祖父祖母在世,房屋、田地、山石、草木都坚实的,可亲近的,无论我在哪里,这个温馨的家是坚实的,令人感觉牢靠的,他们不在了,这个世界仿佛倒塌了,一切显得轻飘飘,虚无缥缈,回忆过往令人有一种梦幻泡影之感。我不愿回来,我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我怎么能轻易原谅自己呢?

祖父带着一家刚来老牛湾之时,只能临时搭两间茅舍遮风挡雨,让一家人暂时存身。然后一家人开荒山平地,打地基,买杉树做房梁,积黄泥制作土砖,晒干,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盖了一间像样的土砖屋。到我记事之时,祖父母就筹划着将土砖屋换成砖瓦房,一家人省吃俭用积十年之功,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终于夙愿得成。盖起两间崭新的砖瓦房,一间正屋在,有两个房间,宽敞的厅堂。一间厨房兼着柴房。换下来的土砖就在左手的那边荒山边盖了砌了一间猪栏、一间牛栏、一间茅厕。大姐出去打工赚钱带回来,把厨房前面的那片场坪砌了一个院子圈起来,又用水泥将屋里和院子都抹平了。

临高考的第三天,祖父走了;等我考完回家,祖父已经躺进山撒右侧山野新起的一座坟墓之中。我工作第二年,老头终于调到县城,大姐很有商业头脑,拿钱在县里买了一块地皮盖房子,盖好之后,一家人要搬过去,可是祖母不肯走,无论谁怎么劝也劝不动。她说,在这里住了半辈子,很喜欢这里的清静,习惯了,又说她要是走了,留下祖父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伴都没有。我们都拗不过她,只能先顺着她来。大姐怕房子年久失修,叫了两个泥瓦匠重新换了新挖,有些地方修修补补的。又在堂屋、厨房、院子里都装上了摄像头。买了一部老人手机教会她用。我老娘十天半月过来看一次。

祖母是无疾而终的,就在院子里祖父亲手栽的桃树底下,躺在祖父生前常躺的那把摇椅里,摇着摇着就长睡不醒了。

7

打开院内门,地上黄叶满地,墙根长满一簇簇的蒿草。院中的压水井压杆锈迹斑斑,井沿长满一层浓绿的苔藓。厨房两扇木门虚掩着,泛白斑驳,推门,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一抹斜阳打进去,阳光里,灰尘乱舞。左侧的灶台、泛白的粗木桌蒙着一层灰尘,右边一堆松枝委地,因为受潮,看起蓬松软榻。屋中央的梁上一根电线垂下,末端挂着一个灯泡,电线沾满蜘蛛灰尘,灯泡被熏得黄澄澄的。厨房和正房中间有个一丈来宽的巷子,靠厨房这边的檐下用石头架起一溜木板,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祖父祖母用过的农具,锄头、粪箕、戽斗、扁担,墙上钉子上挂着麻绳、牛鞭、钩子等物件,有的明显朽败了。正屋两侧墙上的对联已经泛白,但贴得很结实,中间没有撕裂,墨迹仍浓厚。老头的笔迹: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两扇门贴着的门神,尉迟敬德、秦叔宝仍旧忠于职守,手指着钢鞭望着门外。推开大门,眼睛过了一会才适应屋内的阴暗。堂屋正中是神龛,神龛上摆放着祖父祖母的相框,一尺见方的黑白画像。神龛正中贴着一幅红字,中间一行大字:天地国亲师,两边隔一行小一号,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古灯。左侧写的是林氏高塘乡子孙林中翔一支1953年举迁往老牛湾云云……屋内的红字没有被风吹日晒之腐蚀,完好如初。显然是老头最后回老宅居住时新造。我走到神龛下,祖父祖母宛如生时慈祥地看着我。画像时是祖父过七十岁时,老头找来画师给他们画的。祖父身体厚实,面孔却不太像一个正经农夫,饱经沧桑而满是愁苦,祖父脸上虽皱纹深刻,不过眼神、容颜是活泼的,愉悦的,生动的;相比之下,他儿子,我的老爹却显刻板、严肃,眼神中常有一种愤怒和不甘,一直到老,老头的面孔凝重的,仿佛背负了许多东西。不过,他的面容舒展开来后,细看就跟祖父很像了。祖母性情温和,很少发脾气动肝火,说话虽轻言细语,做事却很利索,家里什么时候都收拾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什么时候也能把自己收拾得伶伶俐俐。这让我娘自惭形秽,在帮我带孩子那几年,孩子身体稍微不爽,她就手忙脚乱,顾不过来,指使老头干这干那。她常常跟我们几个感叹:老太太天生伶俐人,别看说话温温吞吞的,做事利索着呢,论收拾屋子,我们娘仨绑在一起都做不过她呢。一天到晚不闲着,也不喊累!

祖母晚年独自居住在这里,很少麻烦子女,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堂屋两侧的壁板摆放着两把椅子,靠左一把是木摇椅,已经发旧发黑,这是祖父生前常用的,祖母也是躺在上面安然过世的。用薄膜包起来。楼板还是祖父在日铺的,紧的。上面挂着一层灰尘和蜘蛛网。正梁吊下几捆被褥,用薄膜包裹的。大门左边耳房是鸡窝,一个木梯子搭在楼门口,右侧一个大木桶,夏日存放晒干的谷子用的。两边房间房门关着,一切如往昔一般,好像一家人出去下地干活去了一般。

我从后面出来,到晒谷坪,晒谷坪四周荒草离离。中间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根狗尾草,显然是老头回来住时铲过草。一百步的大樟树枝叶婆娑如巨伞。大樟树的根部如一个大基座,大小我们姊妹爬到上面游戏、纳凉、捉知了,有时候祖父也凑过来跟我们耍一回。祖父说它是神树呢,保佑我们一家,逢年过节祭祖的祭肉也要端过去敬一回树神。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一个粗壮的嗓音从屋里传来。一回头,一个黑脸的大肚汉从后面晃悠出来,看到我,肥厚的嘴唇一咧:教授,今天回来的?你大姐告我这两天你回来,我一天看一趟。

来人是小岭村村长黄有才,我来时大姐告诉我的。我跟小岭村人素无往来,谁也不认识。于是赶紧冲他点头一笑:麻烦你了。

有才从裤兜里摸出烟来,一面给我递烟,一面说:你跟我别客气,我是林老师的学生,原本也用不着你亲自跑一趟,我替你们办了也成,不过,家里哪些东西要留,哪些可以扔我就不知道了吗?几年前林老师下来住了几个月,我隔几天就过来陪他聊天,问问有啥可以帮着做的。这么大年纪了,爬高爬低的,擦洗家里的东西,又给你爷爷奶奶坟上封土。老的旧的东西也舍不得扔,以后也用不上,要留着,说是他爷娘用过的。年纪大的人对老物件有感情,再一个你们家从外地搬过来,仔孙一个个这么有出息,你爷爷奶奶吃了多少苦,是不是?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在草桥中学念书的时候,林老师教了我两年数学,初二初三两年,我属于自己和老师都放弃的那种差生,想着混个毕业证就算了。林老师跟别的老师不一样,不分三六九等,好生差生都一视同仁,很有耐心,课又讲得好,我这种档次的都能听进去。攒一攒劲就能考八十多分。要不是其他科太差了,我考个中专也有可能。所以,你看,这么多年,我们学生一直记得林老师,一直对他有感情。他对学生是真心付出的,是真希望学生好的,再调皮的学生也能看出来。林老师要不是外地的,但凡上面有点关系,何止做个安县三中的校长。是不是,全是一中二中不要的学生,他当校长,愣是一年考出七八个去,那得付出多大的辛苦!我们学生一聊起来,都替林老师屈才,如果让他当一中校长,安县的高考排名至少进全省前五名去。黄有才十分笃定地下来这个论断,我从未目睹过老头好为人师的那一面,他调到草桥中心小学老师,尚没有单独的宿舍,跟一个年轻老师合住一间,我就住草桥中学的大通铺,不过伙食上沾了他的光。我到县城念高一那年,他调入草桥中学,从初一年级的数学教起。我想他在教学上刻苦钻研、忘我投入,除了想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更多的是热爱这份工作,从中找到了人生乐趣和成就感。作为老师,他大约是和蔼可亲,循循善诱的。祖父去世时,他作为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临近中考,日夜为学生们劳心劳力,保驾护航,是学生们的主心骨,祖父走时他没守在身边,只草草地守了一夜的灵,次日下葬之后就匆匆赶回学校。这令我至今耿耿于怀。没能回来为祖父守灵,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潜意识里我也无法原谅他。老头很少当面顶撞祖父祖母,面上跟正常的父子、母子关系没什么两样,而神情总是这副冷淡的样子。我一直觉得他在心里怨恨祖父祖母。

祖母后来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动身往北京的报到时,老人家把我叫到一边说,驹驹,你心里千万不要怨恨你爸爸,他很不容易,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让你们几姊妹有个出路,不要一辈子埋没在山沟里。你不晓得,你爸爸从前在老家成绩蛮好,总是在全校名列前茅的,修水库要搬到这么远的地方,受到了很大影响。本来呢,搬到安县这边来,我们也可以像其他家那边在离城镇近的地方安家,你爸的机会总会更多一些。你爷爷和我不想在人多的地方,也不想跟老家那些人在一起,卷到是非里面……祖母顿了顿,目光望着远方出神了许久:老牛湾虽然偏远一点,艰苦一点,就我们自己一家人,安安静静、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苦一点也甘心...你爸原本有很好的前程...是我们做父母的自私……不过很多事情说不好,自己很难做主……

祖母开导或教育我们从来不会像我娘絮絮叨叨,车轱辘话来回说,她很注重分寸,很能克制自己。以后,在我们父子之间,老人家再也没讲过什么,正因如此,她这些话倒一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了。

黄有才往左侧山野指了指,推土机都推到交椅形了。交椅形是往右手去三里的一座小山岭,形状像一把交椅。天冷停工,估计明年开春就推到这里了。你家的两间屋,你公公婆婆的坟都在路线上,明年清明前估计你们就得把祖坟迁到广州去了。老牛湾这个地方算你们一家的中转站,年岁无情,你们一家三代很快也就过去了,几十年就是一晃,将来在老牛湾什么也不会留下来。我还记得小时候,山上碰到老林公公,总是一张笑脸,往兜里拿炒豆给我们吃。

有才一根接一根抽烟,对我发了一通感慨,临走时说晚上他喊几个同学来为我接风,并说:夜里你就住我家,我家现成的床铺,平时我也不住村里,在县里开了一个南货店,伺候两个孙子念书。

在我的印象中乡下的干部都是人精,世故圆滑,但我看得出来,有才说这番话是真诚的。太阳西沉,大樟树在地面投下斜长的影子。我将有才从穿屋门送到院门口,看着他跨上摩托车,扭头对我说:酒菜弄好了,我骑车来接你。一加油门呼呼地轰鸣中一溜烟去了。

我回到堂屋,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疑问,老头最后回来住的那几个月总该留点什么吧。我推开正房的门,从前祖父祖母住的,老式的木桌、衣柜、巷子、桌子,打制的时候,请漆工上油,画了各式花鸟图案。桌上还摆着祖母的梳妆台。一把高脚椅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物件。

祖母故去之后,这间房就闲置了。正对面的房间是我父母的,老头回来时必定住在那边,我推门进去,房间有些阴暗,我摸着门边的电灯拉线,咔的电灯居然亮了。屋内的家具陈设上方大致相同,不过显得稍微新一点,想必是结婚的时候打造的。靠窗一张后世的木桌,桌上摆着一个台灯。一叠纸张,一支旧钢笔。想必他在此伏案写了些什么。

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资料。皆用塑料封面包好。会是什么东西呢?左侧厚厚的一本,纸张是安县三中的信纸张,用粗黑线缝在一起。翻开第一页,是一篇楷体钢笔字,一笔一划都工工整整。

安县高塘乡林家坞林氏移民支系略记

余退休后,时间富裕,欲完成往昔之夙愿,编撰安县高塘乡林家坞林氏移民支系之情况,类似族谱,使林氏后世子孙略知其人其事。少壮离乡,老大欲回不能,故土已成一片泽国,后生子孙虽欲寻根亦不可得,故需要记其人其事,理清脉络。然而,我家素与其他移民隔绝,断绝音讯数十年,欲重新联络绝非易事,况且老一辈早已谢世。余同辈之人已是白首之年,来日无多。所幸今网络便捷,几年间我已联络移民子弟二百有余,收集人、事之信息二百余篇,略整理成集,本欲付梓成书分赠各家传之子孙,因诸多原因,难以实行。他日吾儿家栋有意,或可勉力为之。余尝怅怨父母离群索居至老牛湾偏僻荒野之地,需我家两代需付出巨大代价方可走出去。后揽诸家之遭遇,多被裹挟之汹汹的洪流中,不能自主,其波折辛酸又非我之境遇可比也。回望来时路,数十年,我家虽清苦,然远离是非漩涡,少受波及,一家人竟能平安过活,岂非家慈、家严的远见卓识,苦心孤诣营建一避祸桃源。

人到晚境,方解父母之苦心。悲夫!人生成败得失如梦幻泡影,往日不能在父母膝下侍奉汤茶,以此为憾。

翻开里面的内容,每一页对一个迁移家庭的人、事有简要记载。每一页简单文字的后面都是一个家庭沉重的往事,乖离的命运……我翻了几页不忍卒读,合上之后,立刻觉得它的分量沉甸甸了。

抽屉理还有两本相册,我拿在手上看,封面恭恭敬敬写着一行字:父亲大人、母亲大人遗存。很薄,翻开来,祖父祖母年轻时的一寸两寸的黑白证件照,照片泛白发黄了,看上去他们学生模样,还很青涩。祖母有一张全身照,黑白,米色衬衫,黑色短裙,穿着一双黑色皮鞋。大约是念女子中学时候照的。翻过去有一张全家福照,祖父祖母坐前排,后面站着一排,从左到右依次是大姑、二姑,老头。背景是一座倾颓的老宅。照片上有一行字:祖宅留念。想必是迁移之前所拍。二姑嫁到河上村,小时我经常去,她一家都待我很好,姑夫经常背着我上街市给我买吃的。春节期间,二姑一家是我们唯一的亲戚。二姑五十岁上得了癌症走了。姑夫也随子女去了外面。祖父母在世时,每年过年,几个表亲都要过来看老人家。老人不在之后,联络少了,渐渐不往来了。

大姑相貌忠厚,稍显木讷。在我出生之前,她就不在人世了。大姑之死是祖父祖母心中难以抚平的伤痛,也是老头心里永远的伤痛。老头过世后,沮丧期间,闲聊中,大姐忽然转过话锋:驹驹,你还不了解咱家老头,他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你晓得吗,他受到最大的刺激应该就是大姑的死。那时他十九岁,血气方刚。可是我们家刚搬来不久,势单力薄,又没有同乡,没有什么关系,要讨回公道难以登天。大姑的死我后来略略知晓,我们举家搬来第二年,媒人上门,说了草桥镇的一户刘姓人家,行三,兄弟五人,出身很好。祖父祖母一合计,大姑二十五岁,一般的女子早成家了,再不能耽误下去了,就带着大姑去相了亲。觉得这一家人都是朴实的种地人,没有镇上人那种油滑习气,就将亲事定下来。过了一年,大姑就嫁到刘家了,次年生了个孩子。祖母日夜赶织小家伙的衣服、鞋袜,小岭赶集的带来一个噩耗,大姑死了,说是喝敌敌畏死的,孩子还不到六个月。刘家的消息迟了一个小时才送到。一家人看过去,尸体就停在堂屋一侧,用白布盖章,夏日天热,不消一日就得发臭。祖母掀开白布身上一检查,身上一处处骇人的青肿瘀伤,质问刘姓词穷,承认动手打过,但死因是一时想不起开喝农药死了。草桥这个地方,男人打女人似乎成了一种习俗。祖父祖母心中了然,定是姓刘的这个混蛋,失手打死了大姑,再撬开牙关灌了敌敌畏进去,找法医来验尸就真相自明。父亲悲愤到难以遏制,欲跟他们拼命,可是刘姓家族几十个男人虎视眈眈,根本不在乎。祖母怕他吃亏,只能死死拖住。二姑到派出所报案,竟无警察上门。祖父祖母回家商量,准备去县城报官,不想第二日他们就将尸体埋了。法医第四天才姗姗来迟,到坟前看了看,说,撂下一句,尸体已经腐烂,做不了化验了。显而易见,官方、民间绝不为一个不相干的外来户出头。父亲后来发奋欲往上爬,多半是缘于此。后面的几十张照片都是在老牛湾照的,大姐赚钱之后卖了相机回来每年都给他们拍,都是老牛湾一带照的。祖父祖母后半辈子的足迹没有走出草桥乡,多数时候都在老牛湾一带。

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两张一寸黑白照,已经泛黄,一对年轻的男女,十五六岁的样子,学生模样,男的清瘦,有一股英气。女的秀丽,眼眉清亮。女的照片下方写着一行娟丽

小字:赠林泽民,尤小英。

我猜大约是移民之前,他的女同学送给他的。我理解那个年龄阶段的男女感情,是会珍藏一辈子的,就如我对康兰的。

拿出另一本相册,封面上写着几个行字

我儿林家栋留念 

我儿自幼由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躬亲抚育,在身边耳濡目染,深得其风,性情率真,心地纯良。余得子之后,颇寄以家族兴起之责任,至于揠苗助长,令我儿多郁郁寡欢,此我之过也。人生白驹过隙,俯仰不愧,足矣!

相册都是我的照片,从小到大,我在北京家中所存照片亦多被收在册。我翻着,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喉咙不觉哽咽,轻声呼喊,爸爸...爸爸。

夕阳西下,蛙鸣、鸟鸣合奏响成一片,我搬出祖父的摇椅,躺在晒谷坪,天边一抹红霞,秋风飒飒,我合上眼皮,摇啊摇,摇啊摇,恍然回到摇篮中,耳边是亲切的含糊不清的哼唱,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时不时轻摇一下。

摇啊摇,摇啊摇,在满天的星空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纳凉,夜风习习,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来,今天晚上我来讲一个桃花源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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