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的是日历,细数的是母亲离开的第二个清明,心有岁岁念,却亦空无恋。
行走了三十多年的归乡路陌生了好多,身未动心先行的感觉已不在。
父亲离开多年后,一直由母亲支撑着这个家,虽谈不上大福大贵,还算岁月静好。
母亲的突然离世,让我们猝不及防,完全打乱了我的生活轨迹。身体一下子垮了,精神几度抑郁。转而痛苦仿佛没有,完全变成一片空白。
父亲是个操心的人,记着每个节气,芒种开始翻地,大暑大寒少出门。每天观看地面潮湿还是干燥,星星月亮的归处,给家人预报天气。月亮落云里了,明天要下雨。瓦叉云晒死人,果真几天没下雨,于是开始准备浇地。
父亲不识字,却懂天文地理,又能津津乐道地讲历史。姜太公钓鱼,纣王无道挖了比干的心,诸葛亮能掐会算借东风,刘备哭出来的皇帝。孙二娘开店,谋财害命。我最爱听的还是孙悟空的七十二变,羡慕那一身毫毛,能斩妖除魔,花果山对我没有多大引力,而是想拔一撮毛变出几本连环画,变出几尺心爱的头绳和同学有自己却舍不得买的发拤。父亲每讲一次孙悟空,我都要幻想好多天。父亲看出我不一样的眼神,以为我爱听西游记,他哪里知道,我爱的是老孙的七十二变,却始终没有把心事讲给父亲,讲了父亲就会想方设法为我买本连环画,或者在赶集回来从兜里掏出一个美丽的发拤,我真心幻想过,又真心不想让父亲知道。就这样我们在父亲不连贯的故事碎片里长大了,我开始背锄禾日当午给父亲听,后来写作文老师拿出来读被父亲知道了,慢慢的父亲不再讲故事,而是让我把小作文读给他听,一袋旱烟吸完了,小作文还没完,随着烟圈,余音缭绕在头顶,盘旋于田园的上空,落在茅屋上方,飞进桃树最高处的一朵花里,慢慢生香。或许作文并没有多好,可父亲爱听,我就读,每篇不漏。后来临近复习考试,我去田园的时间少了,父亲说好好准备考试吧。
从考场回来,我把考试的作文写好读给父亲。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我在明亮的月光下给父亲一口气读了六篇,又重新读了考场上的那篇,一遍又一遍父亲说还想听。那时候的月光特清澈特别亮,我也不记得是背的还是读的。这大概是我一生最幸福最温馨的时光。父亲的整个田园,田园上面的那片蓝天,父亲健步如飞的背影,身后那个四季不离身的柳条背篓,那顶破了边的草帽,还有那件自编的蓑衣,田园里的花香虫鸣,新鲜的瓜果蔬菜,在我的记忆里永不褪色。
那时候偌大的田园,从不插篱笆,从没设护栏。临地边的队长大叔家也是如此。任人从哪个方向都能进来。
父亲和几个要好的大叔伯父,经常一起聚在田里,每人一颗旱烟,蹲在田埂地头,或者茅屋前,回忆在队里一起耕地的场景,一起挨饿一起吃大锅饭的酸甜苦辣。这时候父亲摘一堆小瓜一堆西红柿,再切一个西瓜,算是最毫不吝惜的待客了,乡里乡亲毫无芥蒂隔三差五随便坐坐,是难得的情谊,父亲这样说。队长大叔经常对父亲说:大哥,我想咱哥俩死了还在一起,我就埋在这里,把我家墓地迁过来,说话放便。
那个年代的老人从不食言。我父亲走了,随我的祖父母在我家田园里永久的住下来。大叔真的把墓迁来了。每次我回家给父亲上坟,大叔都在路边好像专门等着我,远远的笑迷迷的迎接我,一定在暗示我父亲还活着正和他谈话,不要我太伤心。每次看到我伤心,大叔都过来安抚。说是哭坏了,我父亲会心疼的。他的话多像父亲啊。
不奢望父亲像母亲一样高寿,哪怕再多陪我们十年二十年,或许像大叔一样七十岁的年纪也好。那么这片田园的一草一木,晨露晶莹剔透缀满草叶,花瓣清新淡雅,暮归的老牛每天陪伴父亲映照在夕阳里,都会在我的小作文里问世。我会把父母离去后的生活写成小作文集装成册,有朝一日再见,那时我什么也不做,只给父母讲我的作文,讲我们分别后的思念。
我知道这是我的完美设想,上天永远不会把所有美好赐给一个人。父亲那么早早的离开了我们,以至于我从不敢回忆,那太疼了。
去年中元节我一个人去上坟,天又热又燥,正值玉米秸疯长的季节,我向母亲说了一年积攒的所有心事,埋怨她不辞而别,女儿还有好多心里话没有说。我一个人被层层叠叠的玉米秸包围,没人阻拦没人劝说,那天心里好像缷了千斤重担,特别的轻松。
母亲在的日子,不顺心了,有了无法消化的惆怅,每个周末来到老家,和照进屋来的阳光一起坐坐,看着母亲给我烧水煮鸡蛋,听听水的沸腾,烟雾水珠缀满母亲银白的发梢。为不负母亲一片苦心,鸡蛋几乎吃到吐,母亲一直剥,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母亲就开始打包,不带走哪行呢。每次每个孩子来了都是如此。由开始的几个鸡蛋,到后来的十几个。最后竟然论锅煮了。我们已经习惯了母亲煮鸡蛋给邻居孩子老人分的事实,哪里知道她老人家,这时候已患上了阿尔默兹症。
母亲身体一直很好,我们都习惯了被爱,却忽落了母亲的老去,从没准备好母亲会离开我们。
生命除了幸福原来还会在一连串的孤独里,靠着回忆和幻想,让许多意义浮现,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人生享过多少福,最后终要用多少遗憾和痛苦来偿还。一点不假。
母亲离开的那一刻,除了对母亲的感情没有变,却注定了母女缘终止,我已福尽愁长,开起了漫无目的漂流岁月。
骑车围着大路转,有时盼望路没有尽头,后来见弯就拐,反正不想回自己的家。第一次体会到没家的感觉。
后来发现每个上坟的节日,才是我说心事的时候,不然一个成年人天天流泪会被说成神经病,天天絮叨同一个话题会被说矫情。所以在上坟那天尽情说个痛快,在那里坐个够,没有时间限制,这样就会轻松好长时间。
可今年的清明不尽人意。
没有玉米棵隐藏,有弟媳陪着劝说,哪有机会诉说心事。
回来的路上满腹惆怅,拜别了故乡,又对着墓地祈祷,唯愿故人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安好,永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