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今天清理屯茶的时候,发现了一盒大禹岭,是我屯的海拔最高、价格最贵的茶,每次喝到这个清冷高贵的茶,享受着它幽雅绵长高冷香的时候,就会条件反射地想到一个人。
不知道他到底有一米八几?反正矮小的我必须仰视他。他的五官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只记得他那双大眼,跟你说话的时候,一定会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你,很温和,没有一点压迫感。他高得很匀称,喜欢穿各式长风衣,走路带风就是他了。
他比我大一轮,彼时是某个单位的处长。当年一起去外地考察时还有几个其他单位的领导,大家都是同一属相,我最小,所以就一直哥哥姐姐地叫着。
作为一个老北京,他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局气,但这种气质又不会给人压迫,说话谦和又慢条斯理,超级有亲和力。
我那时喜欢组织各种活动,有时候没创意了,他就建议我组织几个单位的领导到他那里搞个乒乓球赛,他很喜欢玩这个,我们有几个共同的朋友也喜欢这个。于是大家一拍即合,挑了个周末就聚会了。
后来我到了一个外企,有销售任务,但我不善于推销,他又组织一些新老朋友搞搞小型活动,让我给大家介绍产品,顺便帮我完成了部分任务。
在他办公室,我见过他女儿的照片,在瑞典留学,很漂亮的小姑娘,说起他的女儿,他就掩饰不住骄傲,也关不住他的话匣子。
某天晚上,他携夫人请我们一众朋友聚餐,他夫人见到我说:“总听我老公提起你,刚听到你名字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男士呢,原来是位娇小女生。”
说实话,见到他夫人,我迷惑了,应该就二十多吧,我由衷地说:“嫂子好年轻啊,怎么保持这么好的身材的?皮肤保养得真好!”
她笑了:“我本来就年轻啊,我应该比你要小。”
我当时窘的啊!看着她的眼神也出卖了我,“我和他是二婚。”她坦然地说,“我是学体育的,在一个活动上认识了他,觉得他挺好的,那时候他刚离婚,我经常去安慰他,他对我也很关心,我的户口也是他帮的忙。”
意外和惊吓并行而来,我想起他的女儿,突然间无话可说。
她自顾自地说:“我一直跟他说想要个孩子,他总不答应,他也不替我想想,他女儿马上就大学毕业了,我和他之间连个孩子也没有,我没有一点安全感。你们是好朋友,帮我劝劝他吧。”
我的天哪,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我们很少谈家事,这种事我更不会多嘴了。
又有一天,与几位艺术家聚会。在路上,我接到他的电话,让我提前和几位老朋友打个招呼,别在他老婆面前提几天前和他前妻见面的事情。这次,大家都心照不宣了。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某日聚会时,得知他夫人怀孕了,看他并不兴奋的样子,估计还是不情愿的。
大概又过了几个月,我突然想起好久没和他联系了,电话打过去,那边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他说他生病了,是癌症晚期。我不相信,他们每年都体检的,就算是癌症,查出来也不应该是晚期啊(时隔多年,我记不清是什么癌症了)。
我跑到亦庄某个疗养院去看他,只见他蜷缩在床上,薄薄的睡衣下是皮包骨的架子,曾经浓密的头发再也不见,脸上一点肉都没有,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像两眼干涸的枯井,半点神采都没有。
我迟疑着,向旁边的女人(她自我介绍是他的姐姐)确认这床上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才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吃力地跟我聊了几句,要我发动朋友帮他找医院。因为他之前辗转几个医院治疗过,后来他夫人把他接回家休养,但家里儿子太小,吵得他受不了,想再去医院,他夫人说联系了几个都没床位。
没多久,他想上卫生间,他的姐姐赶紧去扶他,他痛得直不起腰,由他姐姐搀扶着勉强挪着碎步。他的身高剧烈缩水,应该比我高不了多少了,睡衣在骨架外面空空荡荡,他喘着粗气示意我坐下,我的泪水也不自觉地滚落。
从洗手间回到床上,他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我不好久留,起身告辞,他姐姐出来送我。
从他姐姐那里,我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他的病很严重,医生说他时日无多,治病的费用虽然有一部分可以报销,但用了不少进口药,已经花了不少钱,他老婆不肯让他再住医院,只让他住在家里,每天她在菩萨面前拜拜,然后吃着带回来的药,说菩萨们会保佑他康复的。我呸!”
“小儿子整天哭闹,我们姐弟几个看不下去,把他接到这里来疗养,他的前妻和我们轮流陪护。”
“大哥的前妻过来,那嫂子不生气吗?”
“要不是那狐狸精,我弟还不至于这样,当年她说有了他的孩子,逼着他们离了婚,他的女儿在国外也不回来,搞得他妻离子散。她上位以后,又逼着我弟给她找了份轻松的工作,拿到了北京户口。”他姐姐气得直嚷嚷。
“原来是这样啊!这手段太损了。”
“她进门没多久,就挑拨我们姐弟关系,她也不去看我爸妈,那些年,我们都不去他家,要见面就去我爸妈家。”
“我弟觉得愧对女儿,就不想再生孩子,结果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又生了个儿子。最近这个财产问题白热化了:他原本有一大一小两套房,离婚时那套小房子给了前妻,大房子价值千多万,有女儿的一份,他女儿看她爸这样了,也带着外国老公回来争财产;她仗着儿子小,叫来她爸妈看孩子,就不让他女儿进门。”听起来关系很乱,但他姐姐讲起来一点都不乱。
“这不是把大哥往死里逼吗?大哥很喜欢他女儿的。”
“女生外相,何况她都结婚了,她爸要不行了,她更得想办法捞一笔了。”
“那大哥怎么解决呢?”
“只能卖房子,把钱分给他们。可千多万的房子又不是白菜,哪有那么快?对了,拜托你和朋友们帮他找个医院住进去吧,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啊!我们跟他老婆不对付,你们做朋友的帮忙,她反而不好说什么。”
在地铁上我义愤填膺,忘了自己不插手别人家事的规矩,开始给一些朋友们发信息,介绍了他的情况。
没多久,就收到不少反馈:没床位、不好治,有的干脆在电话里说:像他这样的情况,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医院是不接收了,要把床位留给更需要的人。
那一刻,我心冰凉。其实大哥他自己早已知道是这个结果,但他不甘心啊,他才50不到。他的病情恶化太快,一周左右,我们就接到讣告:大哥已魂归天国。
十多年过去,前些日子和朋友聚会时,又聊到了他和关于他的故事。也说到了他找朋友卖房的事,毕竟房价太高,时间又紧,朋友到底没能帮上忙,遗憾至今。
这些年,路过他原来的单位,总会想到那个高高帅帅的儒雅男士。
在某次喝大禹岭时,它的清冽优雅和高冷气息一下子打动了我,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他。不知怎的,觉得他就很配这个茶,虽然他有不同版本的传说,虽然我并不很了解他,但我执着于自己的感觉,他就是我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