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要读,以中国文字写成的经典更要读。“读”不是“看”;“读”要读出声音来,读出韵味来,读出意义来,读出精神来。这是中国传统读书人成长自己、吸收古人智慧的不二法门,可惜今天完全被废弃了。
被废弃的原因之一,是误以为中国落后,正是传统经典所害。“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提倡要以西方文化来“启蒙”我们,今日若再读经,不是重新回到蒙昧吗?
被废弃的原因之二,是误以为中国经典难读,文字复杂,读音之外,还要辨义,不似外文仅藉数十字母便能构作一个完整的语言体系。为了减轻儿童读书的压力,所以有必要废弃中国文化,改为拼音,还读什么经典?
被废弃的原因之三,是误以为在今天知识爆炸的时代,孩子要读的书太多,哪有时间去读这些在生活上和工作上无用的东西?中国经典能帮助我们找到工作吗?能解决生活上的实际问题吗?
被废弃的原因之四,是误以为传统的读经法只讲背诵,不讲理解,花费大量时间,陈陈相因,思想会不会闭塞?囿于传统,如何接受新事物?今天人类已经全球化了,不可能再重蹈晚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覆辙。
以上四项理由,一是落后,二是困难,三是无用,四是闭塞,我们认为都是误解,有必要厘清。
落后之说,自“五四”中人提出,今天看来,亦“落后”了。为什么?因为当时“五四”中人假定西方文化比我们优胜,我们还停留在无知、 幼稚的阶段。但现在看起来,西方文化创造了什么?创造了资本主义,革新了技术,释放出人权,创立了民主制度。但资本主义造成财富垄断、分配不公;技术帮助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丰富了市场,但亦加速了消耗,地球生态大受破坏;人权的确是民主制度的基石,但不讲道德,不讲修养,人权的内核只是本能欲望,难怪今天欧美经济崩溃,社会不安,伦理断丧……,如此文化,岂能盗用“进步”之名?历史明镜,自有所示,我们不可昧于一时之见。
困难之说,恐怕是当时对自身文化感到自卑而钦羡别人强大的人想出来的藉口,完全不了解中国文字乃至世界语言的区分而妄下判断。西方文字多为屈折语(如印欧语系),以表音为主,即以音声为中心(phonocentrism),文字只是音声的记录,但音声已不在场,于是造成距离。这个距离使西方语言学家发现其不足,于是想建立一个以意义为主的符号体系。如笛卡儿(R.Descartes)便曾经有这一想法。但他们不知道,中国文字正是以表义为主,一字一义;虽然亦表音,但音、义、形分离,不像拼音文字那样一致。表面复杂,实际简单,因为中国文字组合灵活,而且形象,以形声字、会意字较多。它的特色,就是让使用者直接面对概念,加上学习时,要把音义结合起来,即需要思考和记忆,亦即左右脑并用,使两者的神经元都得到开发,穿越概念,直达语境。非常迅速,在教育上很有意义。难怪近代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称汉字是“思想的文字”。从读经的立场看来,就是让读者直接进入经典的义理世界,似难而易。
无用之说,在于对“用”的了解太狭隘、太功利。庄子已指出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现代人由于生活压力大,读书只是为了谋求出路,把自己变成工具。教育只传授知识与技能,以满足市场需要,从不考虑人的健康成长。所谓“终身学习”不过是鼓励为自己增值,多考几个学位以策安全。人如此局促还会有志气吗?还有抱负吗?还有风骨吗?还有真正独立的人格吗?我们要培养的是“人”,不是工具,不是供应市场的产品,这唯有多读中国经典才能长养。
闭塞之说,必然是那些不读或未读中国经典者的想象之词。中国书意境高远、胸襟阔大、感情真挚、内容丰富,经史子集,历代均有增添,并无画地自牢。中国人所向往的是“至德”之境,即“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居上不骄,为下不倍”,所以不会闭塞。清代的悲剧,正是当时专务考据之学者,不善读中国经典所致。
由此说到今天我们提倡读经,便要拨开云雾,重新体认自己的传统。今天亦非百年前的“五四”,经过历史的转折,物换星移,中国读书人大可收起自卑,平情看待中西文化。重新读经,以继承中国读书人的传统。这和西方知识分子的参与社会,纯然横向的理性态度便有畸轻畸重之异。
中国读书人之所以称为“读书人”,首先即在“读”,透过“读”来反复体会、领悟书中之情与理,所以必藉声音来结合字形和字义。初不必求解,所谓“先读百遍,而义自见”。为什么?因为中国经典许多都不是西方语言学的“描述句”,通过经验测试来确定其真假值,而是思想提升的过程,有其凝炼之处,往往意在言外,读者必须自行咀嚼、品味,方得其妙。换言之,与其说是知识的传递,不如说是性情的陶冶。如孔子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先不说“恶”字可有多种解释,单从若人有志于仁道之实践,则其心必然开放,对一切人均能包容、同情、恻隐、接受,而不会拒绝,更不会讨厌之。更进一步,我有此心,人亦有此心,我能成长,别人亦能成长。众生不但平等,而且可上达。如是怎会有“恶”?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句简单的话,可以愈读愈有味,愈读愈有启发。亦因此,读书不一定要读注解。宋人邵康节即说,训解经书,只是“屋下盖屋,床上安床”,反生枝节。
这是一种直接契入法,如《大学》所说的“格物”,不要通过那么多的媒介,而直探骊珠;亦如禅宗云门禅师之“体露金风”,生命与天地相通。为了可以直接进入,所以读者必须大声诵读,眼到、口到、耳到、心到,精神集中,眼耳口心合而为一。朱熹说,读书必须“熟读精思”,首先就是反复诵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虚心涵咏”,不要过早批评,自以为是,再“切己体察”,把自己放进书中道理来切实体会,才能真正得其精髓。由朱子之言,可知读书之要,若不读书,何以称为“读书人”?
曾国藩主张,中国经典,如《四书》、《五经》、《左传》、《易经》、《昭明文选》、李(白)杜(甫)诗篇、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之文,“非高声朗诵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说明这种读书法对人精神生活的开拓,贡献极大。
人能这样读书,其实已经不是求知识,而是成长自己。“经”为常道,但“常”不是文字,而是文字之意、文字所指向之理。此理常在,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生命成长就是要迈向此理,体认此理,盖人生天地间,究竟所为何事?若只是求肉体之生存、欲望之满足,那就太局促了。所以必有更高之义。此义为经典所诠,所以经典不可毁。孔子指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书的真正目的就是提升自己,体认为人之道,而别无所求;只有无所求,读书的乐趣才出。宋儒教人寻“孔颜乐处”,正在于此。若有所求,反而是压力。放开怀抱,涵泳于书本的世界,自由徜徉,这时候就不只是“读”,更不由自主的,发为吟咏了。上文说,读书可以陶冶性情,这就是陶冶性情,由知义、得其理,再酣醉其情,不正是孔子的“吾与点也”吗?
吟咏有音乐性,中国文字是单音节语,文法只讲语序,而字有平仄,若排列得当,即声调铿锵,情韵悠扬,如抚琴吹箫,如击鼓击筑,所以很早有诗、有歌、有赋、有文,后世更发展出对联。这不只是中国文字的特色,更是中国文字的优美之处,其中所涵藏的道理极丰。简单来说,通过朗读,通过吟咏,是培养人的性情健康成长的最好的途径,也最宜于教育。为什么?因为情理兼备。正如最新的脑科学理论,左脑管抽象思维,右脑管形象思维;左脑是后天学习之脑,右脑则是先天遗传潜意识之脑;左脑能力有限,右脑却蕴藏无限潜能;徜能两者结合,相互开发,人就会愈来愈聪明。在世界各大民族之中,大家都承认中国人聪明,我想这和中国文字的使用有莫大关系,和中国传统的读书法很有关系。
读经既然有此重要作用,那么当然由儿童开始。这不只是因为儿童的纯真好学,记忆力强,而是充分发挥其潜能,在其起步的时候,即输入大量具有美感的文字。不要以为这会加添孩子的压力,其实是引发他们的天赋。尤其是,在他们生命开启的时候,给予正面的引导,胜过现代社会让他们沉迷在血腥、暴力、虚假、丑恶的电脑游戏机里!
我们不要看轻儿童的学习能力,只要安排恰当,不强迫、不考试、有乐趣、有启发,儿童自然能进入经典世界,长大之后,自然能成为维护和弘扬中国文化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