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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九期【情与法的思考】主题写作活动
候诊室里零零星星总也有人，乡村医院供热很差，一到晚上就越来越冷，我的手已快冻僵了，可仍然得坚持写病历。
现在我轮转到了妇产科，主治医师姓梁，看上去挺和蔼可亲一老太太，其火爆脾气恐怕也只有我们知道，据说干妇产的都这个脾气，风风火火，做事那叫个干脆利索。
每天早上我都得帮梁老太太搬东西，她走在前边，我一路小跑跟着。老太太上楼健步如飞，到七楼都没喘第二口气。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老太太拍拍我肩膀说，你们年轻人要多锻炼，到老了才会省点事，安享几天晚年。
我想凭我这体格，再加上这医院的饥寒交迫，估计安享不了几天晚年。
这会梁老太太正在语重心长地和一个中年妇女说话：“平时注意个人卫生，没什么要紧的，吃点消炎药，再用这个洗洗，应该就没问题了。”说着将一瓶洗液放在了中年妇女面前。
她面露窘色，说：“这个……”
梁老太太赶紧说：“是这么用的……”
中年妇女听着点点头，然后道了谢起身走了。
我草草地在本上记了两笔，又看向候诊室，渴望着千万不要再有人进来了，我那可怜的肚子都已经叫了十多遍了。梁医生抬头对我说说：“小魏，外面还有人吗，今天就到这吧，你也该回去吃饭了。”
我心里连夸老太太英明，结果老太太却说：“我坐这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快去吧！”
我一阵尴尬，正要溜之大吉，却听见外面又传来说话声，突然感到大事不妙，不跑快点恐怕抽不了身了。不料梁老太太又一次将我看穿，慢悠悠地说：“小魏啊，是不是又来人了，先别着急走呢，再待会啊。”
正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了进来，我没好气地招呼了他们一下，他们都没看我一眼就直奔梁医生过去。
“梁大夫，快看看我闺女吧，唉！这月份了还出这档子事，求求您快给看看啊！”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急急地说道。
这群人中间是个孕妇，由一男一女搀扶着，再旁边则是两个年长些的阿姨，说话的应该是当妈的。
“就是啊，您快给看看吧，可急死人了。”另一个女人说，不过明显平静多了，想必是婆婆了。
孕妇很年轻，身板很瘦，虽然肚子很大但一点也不臃肿，相对于两个阿姨，这女人倒是安静得多，她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却脸色苍白，十分虚弱。
梁老太太一脸和蔼地说：“你们不要急，怎么了呀？”
“那个啦……孩子快保不住了。”当妈的都快哭了。
“跟我进来查检一下，”梁医生说，“家属在外面等着就行。”说着便带孕妇进了里间。
梁医生检查后说：“胎膜早破，推算已超过二十四小时，现在情况非常紧急，必须尽快手术，小魏你去联系产科刘大夫，我去和家属说明情况。”
“好。”我急急地往外走，一出来便被那一家子人拦住了：“大夫，怎么样啊，孩子还能保住吗？”
我正不知道如何分解，梁医生走了过来，她语气平和地说：“我来和你们说，小魏你快去打电话！”
我正在电话里跟刘大夫交待情况，却突然听见那边梁医生发火了：“你们这些家属实在是愚昧！你们会害死她的，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人命关天，你们得听我的……”
我心里一沉，完了，梁老太太的牛脾气上来了！
这时我已向刘医生说明了情况，他说马上就赶过来，义不容辞的语气让我很感动。
梁医生却和那几个家属争执不休，见我过来问：“打电话了？”
我点点头。
梁医生又向家属们说：“刘主任马上就来，你们必须听我的，如果不立刻安排剖宫产，孩子很可能窒息死亡，你们要明白其中的利害。”
那几个家属脸都变色了，那个当妈的泣不成声，正在和梁医生理论的是婆婆，那婆婆拉着梁医生就往外走：“梁大夫，你跟我过来，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你……”那母亲伸出一只手来，却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蹲坐下来连连叹气。
陪孕妇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应该是她的丈夫，可那男人只静静站在一旁，一语未发。
没过一会，那婆婆和梁医生走了进来，梁医生脸色极其难看，她郑重而又缓慢地说：“那你们走吧，话我说到了，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责。”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刘医生刚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梁医生说：“手术先不做了……老刘，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
我望着他们，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那个母亲突然情绪失控暴跳起来，她揪住婆婆的衣领发疯般地叫喊道：“你个挨千刀的，你成心让桂香死是吧！我们张家没亏你没欠你……”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个男人扑上去拉开她们，梁医生和刘医生也赶紧上前，诊室顿时乱做一团，梁医生说：“张大姐、王大姐，你们都冷静些，听我说……”
可是那母亲一点都听不进去，疯了一般纠着婆婆不肯松手。正闹得不可开交，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说：“妈，你别这样，听医生的。”
张大姐见女儿晃晃悠悠地走出来，赶紧松开了手，那孕妇轻轻喘着气扶着肚子站在一旁摇摇头说：“妈，听医生的，咱回去吧。”
那个男人赶紧跑过去扶住了她说：“桂香，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说着便让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张大姐看着女儿，眼里淌下泪来：“闺女，他们分明是要你和孩子的命啊，咱不能听他们的，咱听医生的，医生说了必须立马剖腹产才能保住孩子。”
张桂香唇色惨白，微微摇摇头：“他们要我的命就给他们，没关系……”
张大姐一把握住梁医生的手：“大夫，只有你能救她们娘俩，求求你了。”
梁医生却摇摇头：“你求我没用，我们得尊重患者意见，患者家属不同意手术，我们也不能强行把人拽上手术台。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先商量好了吧。”她说着竟头也不回地进了办公室，并“哐”地把门碰上了。
我与刘医生面面相觑。
“怎么着，走吧？医生都让我们回去了。”那婆婆说道。
那男人搀起孕妇，一家人正要离去，梁医生房间的门又打开了，问他们：“你们住的远吗？”
他们赶忙说不远，没两里路。
梁医生拿出名片递给张大姐说：“有事给我打电话。”张大姐接过来放进兜里，梁医生又给了那个男人一张。
我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下班后我和梁医生一起往回走，梁医生家离得很远，医院多次想分一套房子给她，不过她没要，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在路上颠簸，真的不容易。
虽然夜风很冷，却也吹不散我心头的郁闷，方才的事，让我难以释怀。
梁医生开口说：“小魏啊，平时嘴不闲，这会怎么也不吱个声了？”
我低着头说：“没事……”
她笑笑，像解释一样说：“很多事我们都做不得主，你在医院久了就会明白了。”
“可是，我不明白……”
“那孩子不是王家的。”
我一愣。
梁医生说：“今儿来的孕妇叫张桂香，她的丈夫叫王伟，在和王伟结婚之前刘桂香在和其他人交往，并且怀了孩子，可是那个王伟只一心喜欢张桂香，就愣给娶过来了。你知道他怎么娶的吗？”
我摇摇头。
梁医生略带嘲讽地说：“用钱买的！”
“还有这种事！”我倒吸一口凉气。
梁医生说：“王家本来根基不差，前些年王伟的父亲搞投资又发了一笔，成了一方财主。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也不能违背别人的意愿，干这样的事呀！”我说。
梁医生有些沮丧地摇摇头：“这家人的事闹得风风雨雨，我是真不愿意插手……”
原来王家是当地大族，子孙后代都是地头蛇，虽然家里有钱却都不学无术，王伟看上了同村的大学生张桂香，但张桂香却和男朋友一起留在市里打工，张家穷还欠了一屁股债，王家允诺给张家一大笔彩礼，张家父母见钱眼开便同意了与王家的亲事。
王伟强娶了张桂香过门，却发现张桂香怀了前男友的孩子，婆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而王伟却因为实在喜欢张桂香，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
没想到的是，张桂香嫁入王家后竟还和前男友有来往。
“胎膜早破的原因，据王大姐说，就是张桂香和她前男友出去发生性关系导致的。”
一阵风吹来，我浑身一哆嗦。
“那婆婆想让孩子胎死腹中！”我脱口而出，看着墨色的天空，突然发现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
梁医生停下了脚步说：“就到这吧，你也该回宿舍了。”
“可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答应她，医生应该以救人为本的，怎么还会顾及这些私人恩怨？”我大声说道。
“小魏你知道吗，我们医院明年要改建，王家联合他们村委会是准备要出资的。”
“那又怎样？”我看着梁医生问。
梁医生说：“你是规培生，这里只是你职业生涯的一站，而我可是要老死在这的。”
我早就听说，梁医生只有一个儿子，却在一次车祸中不幸致残，至今未婚，还得梁医生来照顾。老伴死的早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已经很不容易。梁医生行医半生，接贫济困，收入菲薄，她怎么能丢掉医院的这份工作？
“回去吧，别想这回事了。”梁医生的声音夹在北风中，如枯叶一般萧瑟。
我转身要走。
“小魏，晚上警醒点，别睡太死，没准我会给你打电话。”身后又传来老太太的声音。
我点点头：“好的，我明白。”
那天晚上我惴惴不安，一直都没睡好。
直到凌晨时，手机突然嗡嗡地响起来，我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是刘医生打来的，我赶紧接了，电话里刘医生急切地说道：“小魏，你离得近赶紧去一趟，梁主任一大早就赶去王家了，她心脏不好，性子又急，你过去看着点，我这会去医院做好接急诊的准备……”
我还没弄清楚状况，刘医生急匆匆地叮嘱了两遍“快点”就挂了电话。
我赶紧起身下床穿好衣服，摸黑从宿舍出来，在车棚找到我那辆小电动车，拧开电门冲进凌晨湿凉的薄雾中。
王家庄属城中村，离医院很近，王伟家的位置梁医生也大概嘱咐过我，我本想进了村再找人打听，却没想到刚转过一条大路，便听见空巷里传来一阵争吵声，在凌晨寂静的空气中非常清晰，正是梁医生与王大姐，我循声赶去，王大姐堵在自家门口正冲梁医生嚷嚷道：“没有人打电话，我家人都好好的，你别进来！”
梁医生声音比在科室里还要大，说道：“我不跟你说，叫你儿子出来，你儿子给我打的电话，你媳妇都要生了，你是想自己替她接生，还是看她一尸两命？”
“哪有你这样大清早跑到我家咒人的？当个医生就了不起了，你再不走我可要叫人了！”
我丢下电车跑过去拉住梁医生：“梁老师，您别着急……”
梁医生看向我：“小魏，你怎么来了？”
“刘主任让我过来，看着你。”我笑笑说。
梁医生也不禁一笑，向我努努嘴：“看见了呗，皇上不急太监急，这人命事好像是我家的似的，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看着横眉立目的王大姐说：“阿姨，我们八点才上班，梁老师不到六点就来你们家了，你说说这是为什么？要是你媳妇没事，你儿子没打电话，你叫他们出来说清楚，我们也好放心，何必大动肝火呢？”
“没你小孩子什么事。”王大姐瞪了我一眼。
“你限制他人人身自由，阻碍产妇就医，往大了说可是违法的。”我说。
“你个外地小孩你懂什么？违法？我违你家的法了？王家的事我说了算，我就是法！”王大姐往我肩上一推，我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摔倒。
梁医生见状怒不可遏：“王大姐，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小魏她虽然是个孩子，但比你这半入土的明事理。你家的事我们管不着，但你媳妇的命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命，我今儿必须得管！”
“我跟你说不着，你先打电话问问你们王院长吧！”王大姐摆摆手。
医院里有个管人事的副院长姓王，正是他们的本家，梁医生听了劲儿却更冲了：“我管你什么院不院长，你媳妇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孙子就是我孙子，你今儿要是不让这孩子好好出生，我这么多年医生也就白干了！”
梁医生说着一把将王大姐推开喊道：“小魏走，把孕妇送医院去！”
我紧紧跟着，却被王大姐拖住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擅闯别人家呀这是！”
正闹得不可开交，王伟从屋里出来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幕，红了眼圈，说：“妈……你孙子就快出生了，别闹了行不？”
王大姐也掉下了眼泪，撇着嘴说：“什么孙子，我才没有这个孙子！”
“妈，算我求你了……”王伟哀求道。
王大姐憋着气扭过头去，梁医生看着她，嘴唇也颤抖起来，她抬起手来拍拍她的背：“老姐姐，我要有你这个命我也就知足了，你也知道我家的事，哪个媳妇要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怕是做梦都会笑醒呢……”
想到梁医生的家事，我也不禁鼻子一酸，王大姐哭得更厉害，她搂着梁医生的肩摇着头说：“苦命的人啊……要不是王伟他爸突然一伸腿去了，如今我也不至于受你们挟制，受这个气啊！”
“行了行了，赶紧的吧，”梁医生一边安慰王大姐，一边冲王伟说，“愣着干嘛，赶紧开车送你媳妇去医院，挂产科急诊，刘大夫都准备好了。”
“好好！”王伟连连答应着。
当我骑电车赶到医院时，天已将破晓，我刚到走廊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还算顺利吧……”便见梁医生和刘医生从手术室方向一同走了过来。
梁医生神色疲惫，仿佛又苍老了好几岁，不过精神倒是很好，她看见我说道：“我不是跟你说先去吃早饭休息一会吗，怎么也跟过来了？”
“我这不是不放心您吗？”我把手里的热包子提起来，“垫补点吧，有你爱吃的素馅和刘主任爱吃的猪肉大葱。”
他俩笑着看着我说：“你这小鬼头！”
“那家人怎么样？”我悄声问道。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你还要写病历的。”梁医生说道。
这时从手术那边走过来几个人，是王大姐、张大姐和王伟。他们一齐走到两位医生面前，那张大姐最是激动，握着梁医生的手说：“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梁大夫，你真是活菩萨在世啊。”
梁医生连连摆手：“哪里哪里，都是我们的份内之事。”
刘医生在旁笑笑说：“梁主任凌晨四五点就登患者的门，死乞百赖地逼患者就诊，这可不是她的份内之事。”
王大姐一脸尴尬地说道：“梁大夫，我跟你道个歉，我老太婆不懂事，冲撞你了。”
“哪的话，是我脾气犟说话难听，小魏她们都知道，有时候也是为你们着急……”
大家说着话，像一锅热气腾腾的粥。
“孩子还好吧？回去抱孙子吧，我们还得查房呢……”梁医生和刘医生说着便走了。那一家人虽各怀心事，但面上都笑作一团。
我进到病房里，查看了产妇的情况。
张桂香于今天早上七点左右生了个男婴，孩子不到围产期，只有五斤左右，非常瘦小，但身体状况倒很好，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缺氧，反而面色红润、哭声洪亮。
张桂香半躺在病床上神色呆滞，我按照例行要求检查后，轻轻说道：“产妇要多笑笑，保持心情舒畅，下奶才会更快些。”
她听了抬头看看我，对我轻轻一笑，她长得很清秀，一笑起来更加好看，我也向她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那个初生的小生命正躺在小床里，沐浴着晨光一下下地挥动着拳脚。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