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习惯性敲了敲右肾的位置,咚咚咚,是空的回声。
是肾,那个位置,是肾。
阿乙只有一个肾,左肾。右肾的位置是空空的,右腹的皮肤上有一道长长的蜈蚣一样的疤。
阿乙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不幸来源于心情持续低落,心情持续低落是由身体不好造成,而身体不好的根源,阿乙认为是那个缺失的肾。
阿乙对这个世界是怨恨的,每天无所事事,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幽灵徘徊于家与医院之间,父母也从不会责怪阿乙,他们觉得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天,就会尽其所能供养这个可怜的孩子。
阿乙今年二十八,灰白的脸,蓬乱的头发,青紫的薄嘴唇,青色的垂下的眼袋,瘦削的身材,五官秀气的阿乙看起来像故事中罗曼蒂克的吸血鬼。但阿乙从不是故事的主角,他没有工作,没有房子,孑然一身,唯一长久陪伴阿乙的,只有肚子上那一道丑陋的疤。
从前的阿乙并不是现在的样子,他像大多男孩子一样,积极向上,血气方刚,觉得整个世界在为自己开路,前途一片光明。从前的阿乙在别人眼中是健康帅气,乐观开朗的,成绩优秀的阿乙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同龄人羡慕的对象。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阿乙的人生是从右肾的消失开始变得不一样的。
那天是阿乙的二十五岁生日。告别最后一个朋友,阿乙只身走进了曾走过无数次的小巷。
阿乙是在一个小巷附近的破旧厂房里被警察救出的。抓走人体器官盗卖者之后,厂房里只剩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人,他们的腹部胡乱包扎着绷带,红色的血从里面渗出来。有些人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但阿乙活了下来。
医生没有说什么,家人也都刻意不在阿乙面前讨论这件事,阿乙甚至觉得他们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但几天后阿乙还是从地方台的新闻上了解到了整件事的始末。他突然明白了家人反常行为的原因,并且开始觉得周围每一个人看自己时眼神中都充满了同情。出院后的阿乙变得越来越阴郁,随即辞掉了工作,然后一天天消沉了下去。
阿乙一直对自己被割掉了一个肾耿耿于怀,倒也不是身体非常不舒服以至于卧床不起,阿乙只是总觉得自己很虚弱,容易累,小病不断,所以做不了什么事情。并且认定了自己是那种倒霉的人,不好的事情会自己找上门。渐渐地,阿乙将自己与正常人间划了一条明确的分界线。
家人从不责怪这样消极的阿乙,他们也觉得年纪轻轻就经历这样事情实在是不幸,难免受到打击,会变成这样也是正常的情况。另一方面,他们的心中也藏有隐约的希望,相信阿乙总有一天会走出阴霾,变回原来的样子。
阿乙总是觉得自己身体有恙,于是成为了医院的常客,但右肾是阿乙从来不敢面对也不会去检查的位置,每次家人劝说阿乙去看看这个位置是否有异常时,阿乙都会狠狠地回绝:“都没有的东西还要怎么检查?”所有的好心在阿乙那里都变成了不怀好意的讽刺。
近来阿乙出现了小便不利的情况,遂又到医院去做检查,医生建议排查泌尿系统结石,于是阿乙只好恹恹地走进了b超室。
“双肾看起来很正常,膀胱输尿管也没有发现结石,您回去注意饮食清淡,多喝水。”医生的话犹如惊雷,阿乙的身体不禁一颤。
“医生你刚刚是说了双肾吗?”
“是啊,难道你只有一个肾吗?”
阿乙起身时觉得两腿发软,冷汗涔涔,头晕目眩的阿乙赶紧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直到拿到了b超的结果,看着报告上清晰的双肾图像,阿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是三年来阿乙的第一次落泪。
阿乙哭得像个小孩,一个阿姨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路还很长,有病就治,别再哭了。”
“不,阿姨,我没生病,我很好。”阿乙仰起头,明明是笑着,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向下流。
在刚刚走出医院时,阿乙的心里满是遗憾,他对生命中无端多出三年的空白感到惋惜,也担心这三年的空白会对今后的生活造成负面的影响,而最遗憾的是阿乙发现原来所有不幸的根源是自己的臆想和逃避,这样的自己,可笑又可悲。但当阿乙鼓起勇气穿过那条三年没有走过的小巷,眼前变得豁然开朗时,他觉得空白不需要再填补,那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阿乙相信自己可以带着段生命的空白更好地重新开始。
回到家,阿乙先是将检查报告放在茶几上,想了想又把报告贴到了面对着门的冰箱上。随即再次走出了家门。阿乙决定先去理发,让一切“从头开始”。想像着父母下班后看到报告时脸上将会爆发的喜悦,阿乙的步伐愈发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