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奏

1


我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

在一起第一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发朋友圈,向全世界宣告我们在一起了。

他会把瓜子都嗑好,然后全给我吃。

他喜欢唱歌,于是用唱吧录好歌发给我,说他对我的感觉都在歌里。

可是,我觉得他太不成熟了。

他对职业生涯没有清晰的规划,没有想好毕业后要干什么。

他什么都听我的,自己却没什么主见。

他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对未来非常乐观。

他总是给我描绘- -幅美好而又不切实际的图画:买一座大房子,生两个孩子,手牵手一起环游世界。可是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实现它。

后来,我跟他分手了,找了一个大哥哥。

大哥哥是那样成熟有男人味。

我喜欢他斜头抽烟思考问题的样子。

我喜欢他给我讲人生经验和大道理。

我喜欢看他在微博上针砭时弊,抒发自己对社会事件的看法。

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朋友圈公开过我们在一起这件事,别人一直以为他是单身。

在他眼里我是不成熟的,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他工作上的烦恼从来不和我倾诉。

我是他人生规划里的附属品,他做决定时不会问我的意见。

我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他的心是锁着的。

有一次他和我说起他年轻时候的故事,那个时候他刚刚毕业,是一名北漂小白领。

为了显得成熟老道,他故意留起胡子,把自己吃胖。

他每月领着微薄的收入,所在行业正在走下坡路,他对前途很迷茫。

他开始从网上寻找慰藉,认识了他的初恋。

和初恋在- -起四年,他的穿衣风格改变了,听音乐的品味改变了,现在的好多习惯,都是和初恋在一起时留下的。

他试过考研,但失败了。他工作不顺,于是把老板炒了,那个月的工资也不要了。

因为买不起房子,初恋和他分手了。

分手后他染上了抽烟的习惯,再也戒不掉。

经过数次换工作,甚至换行业,慢慢找到了现在的方向,日子- -天天变好。

他说他已经完成了社会化,他再也不是那个刚毕业时初生牛犊的年轻人了。

后来,我们分手了。

我才意识到,我们的经历会改变我们。

有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会做。

那些犯过的错、闹过的笑话、说过的情话、付出的真心,证明我们年轻过。

我曾经期待不用付出就可以拥有-一个成熟体贴、有责任心、处变不惊、对未来有规划、独立思考的男朋友。

但现在,我只想陪我的男朋友一-起成长。

我想参与他最美好的年华,一起 勾勒我们未来的样子。

他的习惯都是我的习惯,我的习惯都是他的习惯。

为什么要着急变得成熟呢?时间自然会让我们长大。

在真正爱你的人眼里,你那些幼稚的行为都是可爱的。

享受自己现在的样子。

愿每个人都能遇到一个懂得欣赏自己的另一半。


2


好友小安是个奇特的女孩,她因自小家里贫困,做过很多劳力工作,个子娇小,力气却很大,读书时喜欢跳舞、摄影,学什么都快,她模样秀丽,身材姣好,初相识时她在一家电子公司上班,过着规律的上班族生活,六年前她认识了阿飞,比她年长十多岁,离过婚,是个业余画家,专业玩家,阿飞我也是认识的,比起艺术家这个头衔,我认为他更像一个“生活家”,投入创作的时间不多,倒是喜欢结交朋友,四处走逛,他人缘超好,女朋友从不间断,细长凤眼、高挺的鼻子、窄窄的脸,笑起来非常迷人。

小安与阿飞恋爱我并不吃惊,使我惊讶的是他们竟然同居了,小安搬进了阿飞那个看起来非常嬉皮的工作室,在小安的积极规划下,贪玩的阿飞也开始收心工作,两人一起开办了课程,把工作室整顿好,好像也要过一种创作情侣的生活模式。

但不到三年,阿飞就与常往来的一个朋友有了暧昧,小安发现后,两人陷入了不断轮回的“分分合合”的戏。

最初小安肝肠寸断,犯上严重的忧郁症,我陪伴过她一阵子,她几乎是立刻就振作起来了,一边去上禅修课,一边做心理治疗,她从童年家庭的创伤开始思考,也去练习了瑜珈,几乎所有能做的事她都做了,然而只要阿飞在场,她就会变回歇斯底里、小心翼翼、情绪起伏剧烈,阿飞走后她又陷入强烈忧郁。

“不知为什么,在他身旁时,我就不太像自己了,会不自觉在乎很多事,好像无法控制地会去注意他,连讲话、思考都受到对方的影响,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也控制不了。”小安说道。

“或许你应该试着彻底离开他一段时间。”我试着建议。

“有时我也会想到,或许在他面前的那个我,才是真正的我,我内在就是有很多自卑感、不安全感,没有自信,在外人面前我会努力振作,让自己看起来很好,但他的脸就像照妖镜,照出了我脆弱、胆小和无能的那一面。”小安说。

这些可能都是真的,我们在恋人面前是全无防卫,难以伪装的,恋人让我们看见自己的缺点与弱点,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紧紧抱住这些缺陷。

“凝视自己的黑暗与脆弱是重要的,但除了凝视,还要能想办法接受,并且有能力去转化。”我说,“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需要再苛责自己。现在要做的,只是让自己远离会分心、受伤的环境。”我说。阿飞与小安之间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连结,小安总是觉得自己无依无靠,阿飞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可是我现在好痛苦,看见他也痛苦,不看见他也痛苦,怎么办?”小安哭着说。她父母早逝,留下三个妹妹要她照顾,一路上什么苦都吃过了,却唯独对感情看不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做得好,却无法克制我对他的感情。”她说。

“不需要克制,只是做出选择。”我说。

对许多人来说,选择比克制还难。但选择确实是我们自己就可以做的,在恋情刚生变的时刻,谁是谁非还说不清楚,心里也还无法毅然放下对他的眷恋,就不必强迫自己去讨厌他、咒骂他或恨他,只是要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会失去理智,尽可能不让自己跟他接触,曾经在爱情里发现自己的伤,也可以在独处的时候疗愈。

一下子也不要给自己太难的选择,这种时候朋友是最重要的,若需要心理咨询,也可积极寻求专业帮助,要从三年多的生活习惯里走出来并不容易,但生活总是可以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她去学习了瑜珈,让悲伤、愤怒、郁结等情绪都在瑜珈休息里释放出来,“到了夜里,我就会想传讯息给他,可是一旦开始,我内心的黑暗就会跑出来,我会写下很多可怕的话,第二天又后悔得要命。”她说。

“那种时候,你可以写日记,不然,就把讯息传给我。”我说。为了戒除她夜里发短讯、偷看阿飞的社交媒体(帐号密码她都有)的恶习,我陪她去买了闹钟,到了晚上就把手机关掉,她重新养成听音乐的习惯,终于找到关于旅行的书可以看得下去。一开始她都睡不好,但她勉强让自己早起练瑜珈,渐渐地,也不太需要靠喝酒或吃安眠药就能入睡了。她写大量的笔记,读很多书,因为与人分租房子,认识了一个一直在流浪的女孩。相似的童年经验,使他们成为知己,相互帮助,度过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从那时开始,小安每年都独自去旅行一到两次,以她的独立与能力,去哪都不成问题,“我只是在训练自己独处。”她说,她偶尔仍会与阿飞联络,偶尔仍会为他伤心或愤怒,他们的分手进行了好些年才真正完成。

六年后的此时,小安对我说:“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见阿飞,他带着另一个女人,他好像完全变成我不认识的人了,即使外观看起来好像还是同一个人。我知道我已经好了。”

她说:“我曾经爱过他,为了这份爱迷失了自己,但这也是这段迷失,让我知道我并不是我原先以为的那种人,我想,这也是他带给我的改变,现在的我会特别意识到自己是否在讨好他人,有没有因为胆怯而做出特别大胆的事,很多时候我聆听自己内在的声音,以前那些声音是混乱、冲突的,现在我听得懂那些矛盾背后真正的意义。”小安变强壮了,她刚结束一场印度之旅,晒得很黑,眼睛里都是光芒。

“我曾经以为他是我生命的救赎,我以为他会告诉我人生的答案,我认为只要在他身旁什么都不必害怕。”小安说。

“现在呢?”我问她。

“现在的我可以面对那份害怕,我知道答案不在别人那儿,在我自己的路上。”

我不爱他,也不恨他了。小安说。剩下的是一份对于过去深深的感谢,大破大立,谢谢他击碎了我,让我有机会重新长出自己。


3


那是我们第一次晚上一起睡觉。也是我的第一次。其实本来不会发生的。

他的身体很烫很热他也很怕热,而我的身体总是冷冷的。晚上我们相拥着睡觉。但不是那种很紧的拥抱,就类似于我半个身子在他怀里那种。但是那家民宿的空在太糟糕了,几乎没有热气而被子又薄。半夜我实在太冷,就从床上爬起来,蹲在在暖气边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半夜发现我不见了抱着我回到床上,问我怎么了,我说实在是太冷了。他愣了一会没有说话然后就直接把我压在身下,那时候我明白原来两个人的结合是会把热量传递的,我就没有那么冷了,但是很疼,他很紧的抱着我抱了一晚上一刻都没有松开。

再后来去旅行了很多地方,晚上睡觉打门有那么多拥抱。因为我确实,也很容不过气来。就自己睡自己的。他要是反手抱我了就是想要了。- -般早上天亮我都会从他的臂弯里面钻进去,然后去亲亲他。他醒了会有亲亲和ban抱。

再后来有一次去成都。那次吵架吵的很厉害。他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不肯我就闹。他那时候也很累。晚上他自己出去和朋友吃饭。我一个人在家里。可是家里的空调也是几乎没有热气。而我一个人在家里,在陌生的城市,我都不知道他还回来不。空荡荡的民宿是真的很冷。迷迷糊糊我在沙发_上睡着了。半夜接到他的电话说楼下要刷卡进他没有卡,让我下去接他一下。我开心坏了,他回家了呀,他连夜开一百多公里回来陪小宝贝了。我连外套都没穿就蹭蹭蹭下楼。出门就后悔了,那叫一个冷啊。

看到他就冲过去抱住了。说实话就是因为太冷了,零下的天气我就一条睡裙。结果把他吓坏了。他说老婆怎么了,怎么他很着急我也很委屈我就抱着他说冷..。到家洗澡之后已经很晚了,他在看iPad. 上的电视剧,我凑过去说要抱抱。他就把电视剧关了要了一次。然后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个床有电热毯,他就开了电热毯。迷迷糊糊我就真的太热了啊他又抱着我电热毯又开着。我就闹我就踹他。他问我干什么,我说太热了不要你了。然后他突然就生气了,他把被子一下掀开,就真的瞬间就很冷,硬生生要了我一-次。然后他关了电热毯,紧紧的抱了我- -晚上。迷迷一之中他好像说,你再也不能跟我说你我。

再后来,两个人的感情遇到了很多的阻碍。要分手的那天晚上。我的身体其实不太好,承受不了那么多。但还是由着他一次次。我觉得他好像感觉到我要提分手了又好像不是。那天晚上他抱我也很紧,只是半夜他突然醒了,他看了我很久。我捏捏他的脸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梦到你不要我了。他没有再说话我却泪流满面。这是唯一--次我紧紧的抱着他。

第二天在他坐~飞机去芝加哥的时候我提了分手,删了联系方式,到今天已经很多年。我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如何,不知道他的怀里是不是已经抱着别的女孩。但是这些相拥的场景,真的忘不了。

我还是一个人。带着过往最沉重的爱和回忆,艰难的过活。


4


你应该来看看,这里山中的秋日,古老教堂的壁画,还有河流在城市中穿梭而过时的平静沉稳。苏格在几天前的邮件里如是描绘道。这封邮件,连同之前的许多封,以及更早之前发生的事情,荔枝本没有当回事,但刚刚接完的母亲的一个电话,让她又把它翻了出来。

这一天屋外阳光明媚,荔枝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却觉得全身冰凉,手臂的骨头里像是灌了冰进去。这种感觉近来一直困扰着她,伴随着小腹隐隐的坠痛。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只是一些胡思乱想的结果罢了。

房东太太来敲门。那是一个神色阴郁的女人,有着与时代不相符的古怪习惯。她每个月会准时来收房租,而且只接受现金,拒绝银行卡转账,也拒绝了荔枝按季度支付房租的提议。不过她偶尔也会展现出温情的一面,比如那碗让荔枝一直记忆犹新的红糖醪糟汤圆。

拿出早已备好的钱递给房东太太,荔枝出门去散步。今天是周六,对面的学校里人很多,她从大门走进去,往右拐到一片樟树林下。旁边不远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学院,一幢很有艺术气息的红房子。荔枝在路边的铁质长椅上坐下来,脚边是成片的蝴蝶花。母亲的那通电话里,她试探的语气,狐疑的声调,都像是一团团灰色的云,在荔枝的脑海里盘旋不止。

她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天上午,自己就是坐在这里,然后苏格走过来,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展览的位置。荔枝想了想,给他指了指身后的红房子,她猜那里应该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苏格道谢离开后,荔枝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也起身朝红房子走去。她并不是要去与他相遇,就在刚才他问路的一瞬间,她甚至连他的长相也没有看清楚。在这所大学里各处闲逛,这不过是她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而已。

她算是重庆人,至少她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对人说的。但其实她的父亲是广东人,到重庆来做红酒生意时结识了她的母亲。在荔枝五岁那年,外公外婆相继过世后,她的父母便决定回广州发展。荔枝在那边一直长到十八岁,高考完才又回到重庆读大学。

父母其实更希望荔枝留在广东,去北京或者上海也行。她表面上答应着,填志愿的时候却一意孤行,选择了重庆沙坪坝区的一所学校。四年后,她就彻底爱上了这座城市,再也不想回广东。

她认为熟悉的地方给人一种的恐惧,家人密不透风的关心,朋友无休无止的问候,潜意识里会让她想要逃离。广州就是这种地方。即便是留在重庆,毕业后她也选择远离自己的母校,到遥远的城市北端去租房,尽量避免遇见熟人。住处紧邻的这所大学给了她合适的安慰,既提供了一种她所喜爱的充满活力的轻松氛围,而自己又不必完全置身其中,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优雅姿态自由进出。

红房子的大门进去是一条很空旷的通道,两旁立了许多雕塑和装置作品。一楼是由几个大小不一的展厅组成,经常举办一些以高校教师和学生为主体的展览。荔枝拐进左边一扇门,里面的空间更加开阔,迎面的墙壁上写着这次展览的主题:坚守的岁月——大后方主题艺术创作展。

荔枝往里面走去,只看见很少的一些人。角落里一幅硕大的油画面前,站着一个背双肩包的人。荔枝扫了一眼那幅画,画面中间靠右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带着一副圆框金丝边眼镜,正对着台下作振臂高呼状,画面左下方是无数攒动着的后脑勺。

意识到有人在望向自己,画前的人转过身来,他立马就认出了荔枝。

“你好,我叫苏格,谢谢你刚刚给我指路。” 他朝荔枝走过来。

“我也不确定你是要来这里,还好没有跟你说错。” 荔枝尴尬地一笑。

“你喜欢看这些东西吗?”苏格指了指墙上正在展出的画。

“我只是偶尔到学校里面散步,打发时间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苏格又问道。

“荔枝。”她没有说自己的姓,这是她一贯的回答方式。

“是那个‘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的荔枝吗?”

荔枝有些意外。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说明文《荔枝图序》,里面引用了这个句子。说明文在教学里只占很少的比重,老师一般是让学生自学,不会要求背诵。荔枝也是因为课文的题目里有自己的名字,才去认真读了一下,她没想到苏格随口就背出了里面的句子。

苏格解释说,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最喜欢上语文早自习,可以一遍一遍地朗读课文。荔枝这才发现,他说起话来字正腔圆,有种新闻联播主持人的派头。

展厅有一侧是一整面玻璃墙,荔枝看到上面映出的她和苏格的身影,莫名想起一部韩国情色电影里的画面。夏日午后,男女主角在一家书店偶遇后,男主角尾随女主角到了一个展厅里面,看看四下无人,他们便靠在墙上纠缠在了一起。

时间已临近中午,苏格提议他们一起去找点东西吃。出来得太久,又在外面晒了会儿太阳,荔枝嘴里早就有些发干,正想找地方喝点什么。苏格的提议是一个合乎情理的试探,温和得像一杯放凉至三十五度的白开水,正好浇在荔枝空空荡荡的舌苔上。

出校门右拐,沿着围墙走上大约五六百米,围墙往里凹陷进去的地方,是这所大学著名的小吃街。荔枝带苏格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周围全是青涩的面孔和肆无忌惮的说话声,让她有一种重回大学时光的感觉。

苏格说自己在杭州一所大学念美术专业,今年大四,刚刚做完毕业设计。他已经申请到地中海沿岸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很快就要离开。这次就是趁还有时间,到处走一走,权当是毕业旅行了。

吃完饭后,苏格抛出新的提议,让荔枝做向导,带他逛一逛重庆,因为这里的街道弯路和起伏太多,他一不小心就会走错。这又是一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提议,荔枝没有拒绝,但其实她知道,自己根本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向导。

他们按照苏格来之前就做好的攻略,去了朝天门和洪崖洞。这两个地方荔枝都是第一次来,除了地名听起来熟悉得仿佛就在楼下外,她所知并不比苏格多多少。在重庆读大学这四年,她很少出去闲逛。她发现苏格说得没有错,这座城市真地很容易让人迷路。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他们从七星岗一家小酒馆出来,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果味酒的余韵悠长,正好与路灯光在夜空中的朦胧相仿,他们没有多喝,荔枝却感觉自己有些醉了。每一条街道都似曾相识,但是又不敢确定名字和地方,他们本可以问人,或者打个车也行,但他们没有。有那么一瞬间荔枝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沿着脚下的路一直向前走,就可以到达没有人认识的远方。在这样的夜晚,他们可以借由疲惫与迷路之名,在任何一家酒店门前停下脚步。

荔枝并不想在外形上获得别人的认可。但今天是个例外。出门之前,她花了冗长的时间来试衣服。这一切繁琐得如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她细细品味着每一套衣服上身时那微乎其微的差别。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是神,那些由五颜六色布料拼接起来的衣物是来自俗世的祭品,在身上短暂停留之后就被弃之如敝履。神与造物等同,在接受与拒绝的往复试探之间,神总是选择最好的。那是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她记得有人告诉过她,今天这样的场合,应该尽量穿得宽松一点。

房东太太正在接待一群从区县赶来参加体育考试的学生,她越过一颗颗脑袋望向荔枝,脸上的表情大为不解荔枝早已预料到,这是需要巨大勇气的时刻,但仍在走上大马路时显得信心不足。

她想起小学五年级时,自己参加儿童节演出时的情景。那时候需要先在教室换好演出服装,然后穿过一个操场,去到学校的礼堂后台候场。她们排练的是兔子舞,每个人头上戴了有两只耳朵的发箍,穿着粉红色的裙子,身后还拖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没有演出任务的同学已经提前到礼堂里面坐定,操场上空无一人,但荔枝穿过操场的时候还是十分紧张,感觉像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她。她一紧张就会想要小便,小腹的充溢感直到演出结束也没有消退。

今天,同样的感觉再次袭来,而且更加强烈。双腿向前迈出的时候,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她的大腿根部集结,想要冲破她辛苦预设的防线。这算是开始还是结束?她徒劳地问自己。

两天前在医院的时候,荔枝以为医生会问她很多。那是一家小医院,但是里面门庭若市,排队等待的人坐满了走廊。她看见排在自己前面的人一个个推门进去,脸上表情凝重,像是要去聆听命运最终的审判。

荔枝带上耳机,里面传来一首摇篮曲的声音,轻柔,纯净,闭上眼睛就可以隔绝眼前的世界。轮到她的时候,一切却比想象中的要简单。医生只是机械地问了几个问题,并没有让她太难为情,然后便让她去抽血化验,和做一些其他的检查。

结果早已注定,在她之前看到那条红杠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她并不期望有任何改变。做完检查回来,医生看了看手中的单子,又抬眼看了看她。荔枝抢先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医生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便熟练地写了药方,让她拿药回去先吃两天。他说周末他会在另外一家私人诊所,让荔枝到时候去那里找他。

那是临近郊区的一处高档小区,医生说的私人诊所位于其中一栋楼里的十三楼。她到达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正好是之前约定的时间。她向前台的护士报了姓名,护士就领她朝两扇紧闭的大门走去。

接下来的一切如同发生在梦中,仿佛在这个陌生空间里行走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存在于另外一个平行宇宙中的她。她从护士手中领到一个小瓶,三颗白色的药片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三道白色的催命符。她喝了下去,药片很快就将在胃液中分解,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挽回。这是她的决定,也无需挽回。

她坐在马桶上,闭上眼睛,想象着成群结队的药分子,挥舞着刀剑,通过毛细血管组成的秘密通道,向子宫壁上那个小圆点狂奔而去。她很难把这个圆点与往常见过的那些满地奔跑的小孩联系起来,二者之间太过遥远,隔了太多未知的光阴。这样遥远的因果联系让她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感觉。

等待远比想象中漫长,荔枝一次次尝试着绷紧神经,以迎接痛感的到来,并因此变得疲惫不堪。她耐心耗尽,决定放松警惕。这时候疼痛犹如一道闪电,在黑暗深处划过神经末梢,迅速汇聚成一股蛮横的力量,直击她的小腹。

手机响了起来,显示屏上的那个名字让她感受到一种莫大的讽刺。电话那头是二十多年前给了她生命的人,而现在,自己却在亲手扼杀另外一个生命。她咧开嘴笑了。第一次,她们以两位母亲的身份进行对话。

“你在干什么?”母亲在电话那头问。

“在外面和朋友吃饭。”荔枝早已想好应对之词。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母亲真相,这只会让她在催促自己回广东这件事上更加变本加厉。

“下个月是你爸生日,有时间回来吗?”

“再看吧,现在还不知道。”

“五十岁啦,是大生……”

这时候茶杯在地上摔碎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怒吼道:“叫她别回来了,永远都不要回来,最好是死在那里。”

每次电话里提到回家,总是会这样不欢而散。这几年来,每周母亲都会给她打电话。她曾用过各种方法劝荔枝回去,但都失败了,现在这仍然是她们讲电话时的固定内容。但荔枝猜想,他们内心也许早就放弃了。

母亲还接着说了些别的事情,她也像往常那样应付着。挂上电话,她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在一滩暗红色的液体里。这并不是悄无声息就发生的,只不过她没有注意到。一段空白,如此意外地嵌进了她人生中极具纪念意义和荒诞色彩的一天。她试图回想与那通电话同时发生的事情,却发现脑海中浮现的只有母亲絮叨的声音和父亲发怒的面容。后背汗水湿了一片,布料贴在肉上,油腻得像是在太阳底下暴晒的猪肉。这勉强可以算是一种佐证,证明她刚才经历了人生非同凡响的时刻。

医生又开了一些药,提着这些药走出来的时候,荔枝感觉自己轻飘得像是纸片人,仿佛全身都失去了重量。小区大门斜对面有一家小餐馆,荔枝走进去坐下来。她要了一碗早餐卖剩的豆浆,端起来喝了一口,觉得寡淡无味,就问老板要了白糖。她先加了一勺,尝了一下觉得还不够,就又猛加了几勺,端起来再喝,才尝出一点甜味来。老板在旁边看着,本想劝她不要加那么多糖,但看到荔枝端起碗来大口喝豆浆的样子,就什么也没有说。荔枝的喉咙滚动不停,一口气喝完那碗豆浆,才觉得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

她往住处走回去,越走越觉得身上冷。如果说在重庆的这几年,她对孤独有所体悟的话,那便是在此刻。她突然懂得了从外部的角度,借用行人的目光,借用路旁九重葛的目光,借用风景与岩石的目光,来观看此刻的自己。一具盲目向前移动的躯体,弱小,无知,耽于幻想,充满了毁灭与孤寂的味道。

母亲的电话又打进来,荔枝任由铃声响着,既没有按接听键,也没有按挂断键。打一千遍一万遍又能怎么样,能聊的就是那些话,再也不会有任何新鲜的东西了。

铃声固执地响到最后一声才停下来,荔枝头都快要听炸了。她拿起安静下来的手机,翻开通讯录,滑到一个号码上,然后拨了过去。苏格有些意外,没想到荔枝会突然给自己打来电话。

他并不是第一次与女孩发生这种短暂而迅速的关系,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静默,将各自的联系方式当作角落里的一件器物,不必拂拭灰尘,也懒得挪动位置,等它自己在遗忘中消失踪影即可。

荔枝早已计划好,这只是一次例行告知,并不会掺杂任何意义上的诉求。她尽量简短地叙述了自己是如何发现例假没有按时到来,和试纸上那条红杠跳出来时的糟糕心情。苏格在电话那头始终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听筒里不时传来的欢呼声和嬉闹声,荔枝会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别担心,我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就是跟你说一声。”荔枝想他可能在电话那头已经吓傻了,男人这种动物,总是容易在关键时刻陷入一种功利的算计之中,并因此变得犹豫不决和胆小怕事。

“我在拍毕业照呢,要不我晚点打给你吧。”苏格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荔枝想,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吧。苏格作出的选择,不过是契合了人性中惯于退缩和躲闪的那一部分东西。在这件事情上,看起来谁也不应该受到责备。

她进门时的样子一定把房东太太给吓坏了,后者从楼道里的沙发上抬起头,惊恐而又怜惜地看着她。荔枝朝她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瘦削,苍白无血,荔枝才明白房东太太刚才的表情并无任何夸张的成分。她也被镜中自己的样子吓到了,甚至一度担心自己会就此死去。床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荔枝拖着步子走过去,把身体丢弃到床上,拉过被子来胡乱盖上,睡了过去。一件大事完成了,她需要这样的休息,暂时忘记一切,以一场睡眠的时间泅渡到一个新的起点。

房东太太敲开房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荔枝没有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那个老妇人一改往日的冷漠,端着一碗红糖醪糟汤圆站在门外,说自己的儿子今天回家来了,想吃这个,煮好了也顺便给荔枝送一碗来。荔枝赶快道了谢,双手把碗接了过来。碗很烫,她捧住的时候觉得心头一热。

也许房东太太是真怕自己死在屋里,影响她以后的生意,所以借送汤圆的机会来确认一下。又或者是她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在女人固有天性的指引下,过来关心一下自己。荔枝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没有见她儿子回来过,若不是她自己以前讲过,荔枝会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拥有不菲房产的孤寡老人。

吃汤圆的时候,荔枝才看见苏格发过来的一条短信,很长,有一两百字。他先是略带责备地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跟他讲。那口气仿佛他们之间并不是只有过一面之缘,而是需要事事告知的恋人。荔枝苦笑一下,觉得他未免也太郑重其事。苏格还嘱咐她要及时去找医生复查,并为自己没有办法飞过来看她感到抱歉,因为他即将动身前往国外。

荔枝还能说什么呢,她不是一个善于制造麻烦的人,哪怕是那些看起来是理应如此的事情,她也害怕因为自己的开口给别人造成负担。她将盛汤圆的碗洗干净,拿去还给房东太太。后者正坐在那里看电视,那几乎是她唯一的娱乐活动。荔枝向她道谢,汤圆确实很好吃,甜而不腻,软糯而不粘牙。房东太太起身接过碗,问她想不想再来一碗,厨房里面还有。荔枝说自己已经饱了,吃不下更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已经回到正轨,除了两件事情。首先是荔枝经常觉得身上发冷,进而发展成晚上容易睡不着觉。其次是她和苏格没有就此断了联系,反而隔段时间就会有交流。通常是苏格找她,通过邮件的方式,问问她的近况,偶尔也闲扯几句自己在国外的留学生活。

说到冷,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广州度过的荔枝,在回到重庆之前,对于冷是没有过认知的。大一上学期在重庆度过了一个冬天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世间真有地狱,那她会把它想象成重庆冬天的样子。现在她身处盛夏,却觉得比身在重庆的冬天更冷。

尤其是到了晚上,本来已经热得大汗淋漓,但是荔枝的骨头里却仍然只感觉到冷。她不敢开空调,怕把自己吹成一具尸体,从里到外都凉透了的那种。

她就这样在热与冷的双重袭击下,独坐到凌晨一两点钟。有一天这个时候,她在冰箱里发现了半瓶红酒。她记得那是有一年中秋节公司发的员工福利,拿回来喝了几口,就放在那里忘了扔掉。荔枝拔掉软木塞,就着瓶子喝了一口。

那种味道很难描述,喝起来已经完全不像酒,倒是有点像兑了水的醋。当奇怪的液体流进胃里的那一刻,她突然像是找到了依靠,觉得长夜漫漫也不是那么可怕。所以第二天,她新买了两瓶红酒回来,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喝一杯,并且渐渐成为一种雷打不动的习惯。

荔枝并不觉得自己是在酗酒,因为她永远只喝一杯,从不过量。这样的量,甚至都不能让她进入微醺的状态,也不会让她马上就有想睡觉的感觉。也许她只是单纯需要这样一种仪式感,好让她在面对黑夜时不要那么惊慌。

在这样的深夜,她偶尔收到苏格发来的邮件。他总是在末尾写一句,给我讲讲你身边发生的事情,或者是,让我知道你的近况。她不太明白他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什么,除了那次短暂的相遇,他们根本算不上很熟。出于礼貌,荔枝会回复他,但是都很简短,因为她的生活实在是没什么可讲的。

苏格问她为什么每次回复邮件的时候,都是国内凌晨一两点钟左右。苏枝只说因为没什么事做,又睡不着,就顺便把他的邮件给回了。这时候,苏格就抛出了那个让荔枝有些吃惊的建议。他问她,有没有想过去国外看一看,他现在待的国家就很不错。

刚大学毕业的时候,荔枝是有想过这个问题的,但是现在,她觉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机。所以她并没有把苏格的这个提议放在心上。过了几天,母亲打来那个电话,说要到重庆来见见几个年轻时候的老朋友,顺便也来看看荔枝。但是荔枝明白,她在重庆根本没什么老朋友,即便有,也是那种可见可不见的。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回过重庆,这次回来,更多地是为了看看自己。

那个位于地中海之滨的遥远国度一下子变得闪闪发光起来,没有复杂的运算过程,生活的迷题就此一下子解开了。她由此暗暗下定了决心,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父母若是知道他们手中握的那根线将要变得越来越轻时,肯定又是一场气急败坏。她很配合地在重庆接待了母亲,与她去参加了一些不知所云的朋友聚会,笑脸相对那些她此生可能再也不会碰见的叔叔阿姨。

荔枝送母亲去机场,看见她走进安检口时的背影,心中隐隐升起不舍。那刚刚冒头的跟母亲归去的念头,被她立马掐灭了。她知道自己有一天终究也会回去,但不是以他们所希望的方式,也不是以任何人的方式,而是以她自己的方式。

所有的手续都委托给了一家中介机构办理,她只需要专心学好语言,以求顺利通过申请学校的考试。这对她来说并不轻松,她几乎是零基础进入这门语言的。她在一所培训机构报了名,每天下班后去上两个小时的课。

晚上她仍旧是睡不着,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被拿走后,她的一截睡眠似乎也被跟着拿走了。好在睡眠时间缩短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身体,一切都适应都很好。她开始利用晚上这段时间来温习在培训班里学到的东西,并且效率出奇的好。

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向她打开。当她坐在台灯下,抿掉一小口红酒,然后低声朗读单词或句子时,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和澄明笼罩着她。她感觉自己声音中尖利的那一部分被抽走了,变得像幼鸟初生的羽绒般柔软。她让自己沉浸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里,感受着来自另外一个国度的召唤,变得欣喜若狂。

让荔枝感觉到困难的是新语言的语法。明明都是名词,却硬要分出阳性和阴性。书是阳性,同样用“o”结尾的照片却变成了阴性,很是让人头疼。动词就更加复杂了,我爱和你爱居然不是同一个爱。

或许这正好道出了生活的本质,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两个人抱持着完全相同的爱。越是简单的动作,不同的人做出来越是容易产生不同的含义。我们笑,有人以喜悦,有人以悲伤;我们爱,有人以希望,有人以绝望;我们活,有人以挚诚,有人以伪装。这大概就是生活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苏格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邮件发来,荔枝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一开始就不是她等待的东西。她作了决定,即便到了国外,她也不会去见苏格,他们之间并无见面的必要。这年的除夕,她回了一次广州,只匆匆待了三天,就又回了重庆,没有给家里的亲戚来审问自己的机会。

父亲的态度本来很强硬,坚决不让她再回重庆。她向父亲作出了承诺,再给她一年的时间,要是在重庆没什么好的发展,她就死心塌地回广州来。

飞机再次降落在江北机场,她走出航站楼,看着停在路边一长串出租车的黄色车顶,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一个大龄单身女青年,每次回家过节都像是在历劫,所幸还能劫后余生。

重新回到重庆以后,时间似乎被调快了,很快就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一切都很平静。她并没有在这座城市真正扎下根来,所以没有太多的关系需要切割,也没有太多的道别需要被导演。因为她去意坚决,公司并没有太多的挽留,辞职相对比较简单,按部就班地走完程序就行了。

唯有这几年的时光,是她真正需要打包的。她去了一次南山,那天刚好下雨。她在山上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看了看雨雾笼罩中的重庆城,觉得这座城市像是生在她的梦中一般。

红房子里的展厅也应该再去转转,这次比较匆忙,下午快要六点的时候她才走进去。里面只有靠右第二个厅是开着的,正在举办一场全国研究生优秀油画作品展。荔枝只是草草转了一圈,准备离开时被门口右边一幅作品吸引住了。画作下方的白色标签上打着苏格的名字,学校一栏写的是位于北京的一所大学。此情此景,她只是觉得很可笑。

回到住处,她给苏格发了最后一封邮件,说自己即将动身前往新的国度。退租时房东太太跟荔枝说,年轻人啊,是该多出去走走,你看我儿子,就一直忙着在外面闯荡,连回家的时间也没有。荔枝轻轻地抱了她一下,眼前这个在岁月面前节节败退的女人,竟然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熟悉的所在,这样想时,她觉得她平日里的古怪也有了些许的温暖。

荔枝坐上了直达目的地的航班,朝那座古老的城市飞去。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她想象着废弃的斗兽场蹲伏在岁月深处喘息,大理石柱于晨光中展露斑驳的容颜,裸体雕像散发着纯净祥和的光辉,一切都让人新奇和激动。她知道,终点阳光明媚,出口无人等候,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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