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

文 / R先生


1

罗丽讨厌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有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谐音,所以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女汉子的模样,输在名字上的东西,她要身体力行讨回来。

可她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和她想塑造的形象谬之千里的气息,女汉子这个名词,任谁也不会把它和罗丽联系在一起。这个她可不管,所以她承包了寝室的饮水机的换水工作,她还承担了其她三个姐妹的热水壶打水任务。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爸爸这是爱你们。

对,她总是和熟悉的人自称爸爸,至于这个爸爸的由来,她说这是网络新词汇,你们这些老年人不懂。罗艺确实不懂,但是她每次见到他,摸摸他的头,并自称一声爸爸的时候,他都会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稍微欠一欠身子,让她的小手可以够得着,反正她爱怎样就怎样,谁让他喜欢她呢。

他俩在一起是校园的一段传奇,罗艺长得和小鲜肉明星一样,属于院草级的人物,罗丽很早就对他垂涎三尺,在军训结束的时候就跑出去买了一束玫瑰,单膝下地向罗艺示爱,你今天要么收下这花做我男朋友,要么扔掉这花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操场上的阅兵人群还没散去,大庭广众,人山人海,罗艺的脸军训已经被晒得颜色不分,但是从他闪躲的眼神来看,他是真的被吓到了,在众多人的起哄下,他哆哆嗦嗦收下了玫瑰,成为一名有妇之夫。罗丽做事雷厉,可见一斑。

罗艺的昵称是老爷子,是罗丽起的,又是谐音,罗艺抗议过,但是抗议无效。所以他下了一个决定,以后他们生的孩子,一定要用各种输入法都试一下,确保不和任何不好的谐音混在一起。罗丽笑笑,什么叫不好的谐音呢?三十年前菊花还只是花,河蟹也只是食物,你又怎么知道十几二十年后又冒出什么样的新鲜用法呢?

那我不管,这个名字一定好好起一个。

我也觉得,就像我的名字,真是烦人!不过,你给你的孩子起名字,可不要扯上我,关我什么事?

罗艺一脸无辜的看着罗丽,你不给我生孩子,你给谁生?

胖大海啊,啊哈哈哈哈。

胖大海是罗艺的室友,身高180,体重也180,他的性格大大咧咧,和罗丽很聊得来,很快便称兄道弟。

死胖子要是敢对你有什么想法,我一定让他变成真的死胖子。

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胖大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俩人背后,手里拎着一堆食物,脸上笑成花儿一样,当然,是葵花。胖大海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凡是有罗丽罗艺的地方,一定有他的存在,罗氏夫妇(主要是夫)抗议过很多次,都被他驳回了,他说他是护花使者,要尽职尽力。你问我他是不是对罗丽有意思?对不起,他嘴里的花是指罗艺,罗丽是他哥们。

胖大海是罗艺老家的兄弟,家里财大气粗,经营外贸生意,高中时他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叫富大海,而他的真实名字付海洋早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胖大海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对他极尽谄媚,因为只要和他出去玩儿,吃用总不用自己掏腰包,胖大海总是笑面佛一样掏着腰包,但是心里还是极为失落,他需要一个真心真意的哥们。于是我们罗艺闪亮登场了,罗艺家呢,虽然没有那么多钱,但是他也不缺钱花,他家不是做外贸生意,他家是做官的。所以金钱和权力就这样无耻的结合在一起了。罗艺嫉恶如仇,自然那些小人慢慢从胖大海身边消失了。

胖大海是学院美食社的主席,罗丽则是他的办公室主任,这两人一唱一和的,经常不给罗艺台阶下,气的他两眼直翻天,不过一个是自己的兄弟,一个是自己的心肝儿,得罪谁也不好,最后退下的往往变成了他。

不过罗艺有一点好,他从来都不会太过干涉罗丽的事情。罗丽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女孩子,她属于放下袖子是闺秀,撸起袖子是同志的典范,美食社虽然是个二流社团,在胖大海的无为而治和罗丽的英明神武下,反而变成了学校最有影响力的社团之一。每年的6月份和11月的美食节,则成为G大的狂欢节。

这不,胖大海拎过来的食物就是要作为这次美食节的主打,他要让罗丽再过一下,虽然他的大嘴巴已经吃掉了一份了。罗丽看都没看,把袋子往罗艺手里一塞,喏,你的晚餐,你可以退下了。

罗艺哭丧着脸说,你俩讨论社团我也可以参加啊。罗丽冷冷一笑,本社团最高工作事宜,属于高度机密,外人一概不得窥视,凡窥视者,轻则剜眼,重则杖毙。

那我还是不要吃你这食物了,你们的机密我不敢窥视。

这个你不用担心,样品而已,胖大海的审美我不敢苟同,我已经有定稿了。

说完便转身往社团方向走去,胖大海颠儿颠儿跟在后面,像极了一条超大块儿的阿拉斯加。

2

罗丽有一个小癖好,就是紧张或者说谎的时候,会下意识去啃手指甲。罗艺说过她很多次,可是没有用,所以只能尽量在发现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头借给她用。刚开始她还觉得有些恶心,后来发现啃别人的手指头比啃自己的更带劲,于是她果断的把罗艺的手升级为自己的‘猫抓板’,罗艺为了保住自己的手指头,则尽可能的不带她去看她最喜欢的恐怖片儿。

罗艺也有一个特点,他紧张的时候,左耳会轻微抽动,这个细节非常隐蔽,知道底细的只有他自己。罗丽属于工作细致,生活大咧的人,罗艺这个特点她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

这学期期末,罗丽被布置了一份任务,要写一篇具有社会性报道,但是什么属于社会性,需要他们自己去寻找题材,不做框定。这真是一个神经病的题目,罗艺愤愤。罗丽则不以为然,她觉得这个一个比较开放性的题目,非常符合她开放性的性格。那你准备写什么呢?罗艺茫然的问。写失独老人。罗丽倒是很有信心。

于是周末罗艺又有了一个新的任务,陪着罗丽大街小巷,走访居委会,走访敬老院,但是别人一听是大学生来做采访,都摇摇头,一方面觉得现在的大学生不靠谱,另一方面本来失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再向一个不熟悉的小孩儿讲一遍,重揭伤口没有必要。两个星期下来,两人都晒黑了一圈,什么收获也没有。

罗丽咬咬牙,我就不信一个都采访不到!

但是我们都已经翻遍了小半个城市了,也没有什么结果啊。罗艺有些打退堂鼓了,他其实一开始想让罗丽写写什么清洁工人啊、广场舞大妈啊,反正也就是个作业,没必要去触及太深刻的东西。但罗丽是什么人,她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那怎么办,怎么办?罗艺绞尽脑汁,他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不会动太多歪主意,更加不是主动出击的性格。

你们猜猜我有什么好事儿要告诉你们,胖大海又精准的出现了。一股脑坐在罗艺旁边,手不停地翻动着桌上的菜单。服务员,给我来一份黑色森林。

你不是减肥么?罗艺白了他一眼。

我帮你老婆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情,难道不该庆祝一下吗?

罗丽突然眼睛一亮,什么事情?

喏!胖大海把手上的纸往桌上一拍。是一张写了名字和联系方式的便签条。

这是什么?罗艺不解。

这是你们可以去采访的失独老人的联系方式。

哇塞,你怎么找到的?我们跑了两个星期都没有找到啊!

我的一个记者朋友,他说这个老人的儿子在工地上出的事情,现在正在和工地闹索赔,特别想要被采访,你们可以假装是记者,他们保证什么都会说。胖大海掏出一根玉溪点上,20一包的玉溪是他的最爱。

罗丽兴奋地抱起胖子的脸嘬了一口,你太棒了,太仗义了!

胖大海点烟的手抬在半空,愣了愣,继而转过头来和罗艺傻傻一笑,兄弟感情兄弟感情。

3

有了胖大海的指点,罗丽的工作进展的很顺利,两天就积累了足够的写作素材。她听说老人周一还要再去工地上静坐,便拍拍胸脯,她要跟着一块儿去,当场记录老人的抗议,作为头条发布在城市周刊上。她当然没有这个能力把文章放到周刊上去,但是能够亲眼见证一下民工和工地的矛盾,这个素材她是绝对不想错过的。

罗艺在一旁暗暗地扯罗丽的衣角,罗丽努了努嘴,罗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胖大海对这事儿特别上心,他特地找了几个玩儿游戏认识的朋友,穿成农民工的样子,跟着罗丽一块儿去工地拉横幅,他有股事儿不嫌大的激情,那阵仗却让罗艺心里不断的犯嘀咕。虽然他很想支持罗丽,但是他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但是女朋友要做的事情,他不能拖后腿,何况还有胖大海这个参照摆着,他更加不能袖手旁观。周一也跟着去了现场,继续假装是罗丽的助理。

这是一块酒店开发的工地,项目承包方颇有背景,原本划来用作公园的土地,摇身一变成为旅游综合度假中心。老人的儿子是在工地上扛水泥的,当天因为没有带安全帽,被空中坠下来的钢筋砸穿脑儿门,开发商意思是赔几万块算了,本来也是这小伙儿不守工地规矩在先,但是老人不同意啊,儿子没有结过婚,老人年纪也大了,往后铁定没有人照顾了,这点钱怎么好打发他们,况且就算是自己的儿子有错在先,工地上的安全措施确实也有问题,所以双方争论不休。

这次见老人带着一帮人来闹,开发商也火了,下令包工头,如果不把这事儿摆平,工程就不要做下去了。包工头这下就不开心了,挡了他财路,这不是要人命嘛,于是打了电话,叫来一群工人,抡起拳头就冲老人一行人奔过来。罗丽一看坏了,赶紧拉着老人逃命,胖大海则插着腰,阻在后面,联合一帮朋友就要和工人干架。罗丽把老人交给罗艺,又去拉胖子,结果很快就被一窝蜂涌过来的工人给围住了。

一边是战战兢兢的老人,一边是围困的女友,罗艺气得直跺脚。他吩咐老人沿着公路往回跑,又急匆匆去救人。一场混战,罗丽因为是女孩子反而没有什么事情,胖大海一帮人则被打的鼻青脸肿,罗艺的腿也骨折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学校是捂不住了,罗艺的父母也被通知过来商量处理事宜。两夫妻地方上做了半辈子的小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会搅在这样的一滩混水里,气的直骂娘,罗丽则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他们本来就对女孩子主动追求这事儿耿耿于怀,现在对她更是毫无好感,直接下令罗艺分手,有她没父母。

罗艺哭丧着脸,为了暂时缓住气头上的父母,只好委曲求全。他和罗丽商量,就小分一段时间,等父母走了再和好。

罗丽是什么性格,这种事情放在其他人身上忍忍也就过去了,对于她来说从来没有委曲求全这个选项。好,要分就彻底分了吧。

罗艺对罗丽一意孤行要去工地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这会儿见她又要蛮不讲理,也放了狠话,分就分。

胖大海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心疼罗艺,每天都准时过来伺候他,端茶倒水,非常殷勤。罗艺想问他关于罗丽的事情,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胖大海每天都会和他讲学校里的新鲜事儿,但是对于罗丽也是绝口不提,就算是讲到美食社的活动,也会故意略去罗丽的存在,这反而挠的罗艺心头越来越痒。他的气早就消了,对于罗丽心疼甚于其他。

情人不成做仇人。罗丽却像死了心一样,下定决心从罗艺的世界消失。在她眼里罗艺太过软弱,不够男子汉,没有担当。做事畏首畏尾,不够果断,这和她的性格完全不匹配啊。她有时在怀疑,当时两个人在一起怎么就没有发现有那么多矛盾呢?

罗丽的作业最后还是成功交上去了,关于那位失独老人,她后来也去探访过,政府出面帮忙协调好了,赔了六十五万,老人也同意了这个和解。罗丽算是彻底在学校出了名,还没有毕业,当地的电台就已经找过来给她提供机会了。她欣然的接受了实习的offer,从此在学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罗丽偶尔也会找胖大海出来吃东西,胖大海没心没肺的啃着肘子,他依然天南海北的侃着,拍着胸脯告诉罗丽工作上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他认识的记者很多。罗丽笑笑,你也就认识那么一个小编而已,还是玩儿游戏的时候结交的,能帮到我什么。胖大海摇摇头,这个你就错了,这个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靠能力解决的,而是靠这个,他的食指和拇指在空中搓了搓,罗丽明白那是钞票的意思。

她突然想问他点事情,但是直到饭局结束都没有开口。有些事情不问也好,问了反而烦恼。

罗艺是个倔脾气,腿伤好了之后,也出去找了一份实习,他更加夸张,直接跑去了上海,找了一家外企,彻底远离了充满了他和罗丽回忆的地方。胖大海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装作不经意的问起了罗丽,胖子笑笑说,她挺好的,新男友对她也挺好的。罗艺哦了一声,挂了电话。

4

胖大海毕业之后,直接在学校附近开了一个网吧,又投资了一个旅馆,他说要赚钱就去赚学生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个群体的钱更好赚的了。罗艺笑笑,你就是祖传的奸商。胖大海说,什么家庭出什么人对不对,你看你还不是辞了外企工作,回去考公务员了。

我的性格不适合竞争性强的地方,我适合小山小水小城市,适合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是啊,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和伯父伯母说,劝你回家考公务员。胖子狡黠一笑。

原来是你在从中作梗啊。

待会儿还有一个老朋友要过来。胖大海岔开话题。

罗艺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出现在大门口的是那个对着他自称爸爸的女汉子。她剪去了长发,留起来干练的短发,薄薄的红唇和绛蓝的工作装显得她格外的干练,那股子男人劲儿,现在不用装也能看得出来了。罗丽径直走过来,伸出手握了握罗艺。

你好啊,老朋友,好久不见。她说。

好久不见。

胖大海说,我要去买盒烟,你们先聊。

罗艺尴尬的坐了下来,他不敢直视罗丽的眼睛,罗丽似乎也没有在看他,他们静静坐了半晌。付海洋还没有回来。

你结婚了?罗艺终于开口了,他看到罗丽手上的钻戒,足足有一克拉。

是啊,你呢?罗丽回问,听胖子说你也结婚了?

罗艺的脸有点轻微抽动,继而点点头,笑笑,是啊。

咖啡厅的灯光有些暗哑,罗丽的眼睛没有在罗艺脸上停留便滑向了罗艺左边的窗口,淡淡的说了一句,挺好的。

胖大海终于回来了,罗艺趁着手机响了,便借口说家里还有事儿,要先走了。

真的挺遗憾的,不能吃完饭再走嘛,我们三个好不容易聚一聚啊。

不了,下次再约吧。罗艺已经起身。罗丽也跟着站起来。

再见吧,有空再约。罗艺笑笑。

有空再约,罗丽回应道,她的脸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什么神色,正如这昏暗的咖啡厅,浓重的香水味压住了本该有的咖啡味道。

门推开又关上,胖大海伸过来的手被罗丽恶狠狠的瞪了回去,音乐响起,一切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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