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supportLists]一、[endif]母女1
晚上九点半,欧驾驶着公务车逡巡在城市街头,九月的天气白天依然炎热,晚上路面吸收的热量被冷风中和,温度适宜。这是座美丽的城市,也许每个人对见证了自己成长的地方都怀有很主观的情愫,欧喜欢‘主观’这个词,他鄙视一切所谓的‘客观’,既然世界只是人眼中的样子,你尽可以描述它,记录它,感受它,验证它,有了人这个媒介,客观从哪里来?
岑在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出去办案,一起讨论案情,岑的口头禅是‘这就是事实’,好像扑克牌里的必杀技,只要一出,所有人都必须承认一样。那时候欧还年轻,从警校毕业五年多,从派出所到刑警队,侦办过一些案子,便觉得已经很知道警察是怎么回事,那时岑虽然是他上级,欧心中并无多少敬意,摆得上桌面的理由是因为岑是转业军人,没有科班文凭,大老粗一个。欧觉得岑很可能听过他在背后发的牢骚,可岑从没表现出来过。
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每次破获一个案子,他总会召集大家伙儿去他家,欧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禾的妈妈,岑从不会当着人面儿叫她爱人或类似的词儿,他只叫禾她妈。
后面的车在鸣笛了,欧从后视镜看到,后面的车摇下了车窗,里面探出个脑袋来,冲着欧挥动拳头,嘴上好像还骂骂咧咧。欧一边转动方向盘,重新发动汽车,一边在想,现在的人可真没耐心,整天心急火燎地不知在忙些什么。这时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二十一点四十七分。不定时看表是他的强迫性习惯,就像下一秒有行动,要随时对表一样。
那晚,是七月的一个晚上,阴了一整天,晚上终于飘起了毛毛雨,空气很闷,有点死气沉沉的感觉,欧记得他那时开玩笑地用了这个不吉利的词儿。岑也笑了。那晚他们执行一个极普通的抓赌任务,前门安排两个人,后门两个人,原定计划是岑和欧从正门冲进去,后门一个人临时有急事来不了,岑便对欧说:‘你在后门,一直想当回美国大片儿里的孤胆英雄呢,别跟我抢。’这是那晚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跟欧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又堵了,一辆奥迪加塞儿插入欧的警务车和前面的车中间,欧感觉车身猛地颠儿了一下,他咧了咧嘴:市民胆敢公开剐蹭警务车,是不是也算民主文明的建设成果?不对,剐蹭行为是不文明的,而开奥迪车的应该也算不上穷人吧。
事先没人知道那个赌徒身上还背着命案,突发状况让他反应过度,一个经验丰富的孤胆英雄碰上了如惊弓之鸟的亡命徒,那晚的场面很混乱,等欧冲进去时,岑已经倒在地上,致命伤是刀伤,在后腰。欧第一次觉得死亡很真实。
欧的母亲最常说的话是‘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父亲虽然话很少,从他的目光中,欧读出了同样的意思,‘平安是福’。岑出事后,欧很长一段时间没去过他家里。因为是因公殉职,局里领导和大多同事都去过,慰问,安抚,岑的人缘好,大家都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大概那事过去有小半年,有一次,在街上,欧看到了禾。禾背着双肩包,一个人,低着头,缩着肩膀,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她身边三三两两的穿同样校服的女生,只有她是一个人。
欧想起岑在时,禾是个多么开朗的小姑娘,喜欢说话,喜欢笑,岑曾骄傲地说:‘我女儿像我,爱热闹,从来不知愁。’
一帮穿着同样校服的坏小子跟在禾身后,拽她小辫,推搡她,禾只是跑,边跑边哭,边哭边跑,完全没有一点儿抵抗的样子。
欧赶跑了坏小子,问禾:‘为什么让他们欺负?’禾抽噎着,肩膀一起一伏:‘妈妈说,爸爸走了,我们再也没有依靠了,我怕。’
欧想,一个男人的角色——家庭的依靠,亲人心理上的需要要远超过物质,比荣誉实际得多。他告诉禾:‘你爸爸是英雄,英雄的女儿不可以被人欺负也不敢还手,我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如果需要,我就是你的依靠。’说这话时,他没有任何其它的想法。
那天欧送禾回家,他那时候才知道禾他妈本名叫菁。
没有计划地理所应当,欧频繁出入禾的家,有时还参加禾的家长会。与此同时他结了婚,女方是在一次安排相亲中认识的,双方目标都很明确,省了猜来猜去的恋爱游戏,二个月后欧领了证。之后他继续做着禾的依靠。直到单位里对这事开始有各种流言的版本,领导找欧谈过一次话,意思很明白,烈士遗属的清白不容置疑。
尽管欧多次表示离婚是两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菁还是觉得内疚,内疚的表现形式是她会做欧喜欢吃的菜,陪他钓鱼,和他比赛打游戏,在病床前握紧他的手默默祷告,欧想,一个最好的妻子也不过如此了。那时,他已恢复单身,菁寡居多年,没人会质疑他们的结合,甚至大家都准备好了祝福,经得起岁月打磨的东西总让人乐意成全,为别人,更为自己。然而,欧迟迟没有表示。
一次,菁问他:‘为什么?’欧沉默。
菁轻声问:‘你有心结?’欧拍拍她的手,这是他们之间相互抚慰的动作,他说:‘禾懂事了,她不愿改变现状,这样也不错,等她考上大学以后再说吧,我不想影响她成绩。’
菁点头:‘不错的借口。’菁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的聪明从不用来针对男人。她说:‘好吧,我可以跟禾谈,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一直依赖你,我想,我们可以进行一场女人间的谈话......’这样说时,她禁不住地笑了,她还不习惯称女儿为女人,她说:‘我想她会明白的,她自己好像也有喜欢的人了呢。’
[if !supportLists]二、[endif]母女2
欧对菁的执着是有预期的,他知道这种事越早解释越好,否则会在心上留下痕迹,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做,如果生活像电影一样有着明确的逻辑,就像一个变态凶杀犯必然有着悲催的童年,爱情的花火一旦点燃,必将燃烧到地老天荒一样,欧说不清为什么。菁懂得他的沉默与挣扎,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她不强求,谁能要求每件事都得到一个精准的理由呢?她说:‘没关系,我先跟禾谈。’那一刻,欧明白,菁正是他想要一起生活的那个人。可在他心里,还有一个结。
禾收拾碗筷,菁在厨房洗碗,这是她们多年的默契,菁修长的手指在水龙头与杯碟上摩擦,她想如何开口比开口更磨人,便直接说:‘我想让欧以后就住在这儿,这样就不用大半夜开车在路上了。你觉得呢?’
禾眨眨眼睛:‘在征求我意见吗?还是,只是通知我。’
菁挤了些清洁剂,她习惯往每个杯碟碗筷等需要清洗的东西上挤清洁剂,感觉这样洗的干净些,当然很费;欧就不同,他会往泡满碗筷的水池里滴上几滴清洁剂,让它充分溶解并起沫,然后就着池水洗涤油污,再用清水仔细冲净擦干,既省水又省清洁剂,还卫生。
菁抿起嘴角:‘欧怕影响你高考,想等以后再说,可我觉得不会,评判一下,谁对?’
禾慢吞吞地用抹布一圈圈划着桌面:‘他好像更关心我一点儿。’
菁:‘是男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吧,成年人都得学会为别人考虑。’
禾低着头:‘我是未成年人。’
菁:‘十七岁该开始学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好,不是吗?’
禾吐着舌头,用夸张的语气说:‘你不会吧,为了男人,教唆女儿早恋?’她知道妈不会生气,她们的交流一直很平等。
菁笑:‘喜欢美好的东西是人的天性,与年龄没有关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男孩......喜欢不等于早恋。’
禾有些吃惊,对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喜欢和爱没什么区别,她不自觉地靠近母亲,从背后抱住她,惋惜地问:‘那男孩不是爸,觉得可惜吗?’
菁感觉着女儿的手在轻抚她的后背,就像很多年前,女儿用小手摩挲,肌肤与肌肤之间传递能量一样,她侧着头:‘当然不,还很庆幸呢。如果没有那些曾经的喜欢和伤害,我多半不会爱上你爸爸,当然更不会有你,我的宝贝。’
禾把头藏在长长的发丝间,压在妈妈后背:‘我不确定那叫喜欢,实际上我只跟他说过几句话,如果,如果他真的像欧说的那样,我会羞耻,因为现在的......喜欢。妈,喜欢如果错了,怎么办?你有过吗?’
菁回过身,用手撩开女儿的乱发,把她的脸捧在手心:‘喜欢只要一点点动心就好,没有对错,就像喜欢这栋房子,喜欢天上的云,喜欢这座城市,喜欢你爸爸......’
禾急着纠正:‘不,不只喜欢,你说过,你爱爸爸。所以,不可以因为他不在了就爱上别人,是吗?’
菁微微一愣,女儿开始用她的话来反驳她了,不过——有道理,她笑了:‘你呢?喜欢欧吗?’
禾认真地想,然后说:‘有他在,我觉得安心,我希望他能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可......我不要他代替爸爸,没有人能代替他,我害怕你忘掉爸。’
菁若有所思:‘我们都希望爱能永恒,其实希望的另一层意思是,很难实现。’
禾抱紧菁:‘妈,你会永远爱我的,嗯?’
欧把车停在FOLLOW YOUR HEART酒吧门口时,抬起手腕,表的指针在十点二十七分,他推上车门,习惯性地查看四周,停车场空了一半,生意没过去好,他想着,上次来是一年前,二年前,还是更久?记不清,好像前年过年时带队友们来玩儿过一次。
门口旋转的圆球变幻着夜的颜色,把酒吧外的一大片黑色卷入,揉碎,打散,搅拌在炫目的霓虹里,挤走白日里的道貌岸然,还一个放纵真实的你。欧此时正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红色身影,他凝聚目光看过去,红色帽衫,侧影,看不清五官,身材颀长,从走路的姿态看身手应该不错,很年轻。欧觉得这样一个人,似曾相识,或者说从来不曾从脑子里赶走过。
酒吧是个让人放松,容易忘却原本自己的地方,可九年前这里还不是。
欧在一圈圈,一波波头重脚轻的光影间挤过,在吧台旁边找到一个位置坐下,一个学生模样,衣着暴露的女郎立即跟过来,挨着欧坐下。欧往旁边挪了挪。
女郎眼光迷离,欧不知道她是一直就习惯这么看人,还是这就是她妆容的一部分,她咧开嘴唇:‘HI,COOL BOY.’
欧懒得应付她,掏出证件在她眼前晃了晃,摆摆手示意让她走。谁知女郎并没识趣离开,反而再次凑近他,声音低沉,带着种明显的诱惑:‘我不是罪犯,所以你也不是警察,这儿没有职业,只有男人,和女人。’
欧再次往后挪了挪,看着她的脸:‘你多大?成年了吗?这种地方不是学生该来的。’
女郎‘嘘’了声:‘大哥,到这儿来玩就得放得开,不然干脆回家陪老婆孩子好了,在这儿绷着活受罪嘛!还有,我不是学生妹,看好......’她把一张疑似证件的东西在欧面前闪过:‘这扮相好开展业务,你懂得!’说着对欧飞了个白眼,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