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茶须细品,酒须豪饮。喝茶的生活是精致的,看着那一片片暗绿的叶子在杯中舒展,一缕清香飘过,心思澄明,此时若有二三好友一同促膝而谈,当真雅致到了极点。而酒,就要热烈得多、俗气得多,推杯换盏之间,不知不觉渐入酩酊,“酒至微醺”是一个很难把握的状态,多则过、少犹不及,都不是佳境。“微醺”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达到,既要有从容、适当的时间和可以宣泄情绪的环境,还有能陪你一同喝酒的人,这感觉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最喜欢憨态可掬的醉酒女子,每次读红楼看到“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的段落,我就想把那还有婴儿肥的湘云从书里拉出来也掐上一把。女子喝酒也有豪放不羁者,顾太清雪中访友酒醉而归,赋词喝火令曰:“久别情尤热,交深语更繁。故人留我饮芳樽。已到雅栖时候,窗影渐黄昏。拂面东风冷,漫天春雪翻。醉归不怕闭城门。一路琼瑶,一路没车痕。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太清是福晋,又喜好交朋会友,自然宴饮居多。而李易安则喜欢独饮,她心情愉悦的时候说“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她悲伤的时候说“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愁怀满襟,唯有以酒消解。这流传千古的佳句,想必也是微醺时所作吧?
我不善饮,也许是遗传的缘故。听父亲讲,爷爷喜欢酒,但每次不超过一小盅,每天早饭时“吱儿喽”喝上一口,就甩着长鞭上山放马去了。早上山里寒气重,一盅酒即能暖身又能通筋络,让老人家有一种踏实的满足感。父亲也是如此,饮酒从来不超过一杯,也不善交际,当年伯父为了提携他,特地宴请领导要他坐陪,多年以后父亲对我说,那时性格倔强,绝不肯多喝,又不会敬酒,以至于白白错失良机。我问父亲是否后悔,他说不悔,平常生活最幸福。
现在父亲年过古稀,却来了喝酒的兴致。每次我们回家,他都急忙找出酒来,有人陪他就兴高采烈,没人响应就失落万分。为了让他高兴,有一次我自告奋勇陪他对酌,因为我们爷俩都懒得去找酒杯,就拿碗代替。韩式的大肚子碗,52度白酒,又深又满,一碗下去,爷俩各自醉倒。我还记得我醉倒前对父亲说:“爹爹,酒是粮食做,倒掉可惜。”父亲说:“嗯,喝了!”东北人豪爽可见一班,父女喝酒都不耍赖。
我家教甚严,小时候归父母管,出嫁了归老公管。常先生规定,出去喝酒可以,但是不能喝多,喝多一次,再不让出去,说到做到。所以哪怕是再高兴的场合,再热烈的气氛,我也点到即止,绝不喝多。酒神仪狄向大禹进献新酿,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于是疏远仪狄。我从未感觉过“饮而甘之”,但是我喜欢喝酒的氛围,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杯酒在握,敬一敬我尊敬的人,敬一敬我感激的人,敬一敬与我惺惺相惜的人,畅谈豪饮,岂非人间快事?
冬天是蜇伏的季节。每到这时节,就特别想回农村,屋子里炉火旺盛,炉台上放着二三烤地瓜或者土豆,盆里有炒好的花生瓜子,灶上炖着酸菜,一壶老酒烫在大海碗里,然后掏出手机给某人打个电话:“你来,我们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