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花姐和我说起旧寨的老阿婆,说起“白族三寨”(阿石寨、旧寨、阿依寨)的火塘。
火塘,在滇西高原的大山里,家家户户都会备置,除了冬季取暖,它更多地承担着山里人家一日三餐的功能。说起火塘,我是有发言权的,因此关于花姐的讲述,我并不以为然。在我的老家,人们建房起屋,一般都会在灶台旁留出火塘的位置。婚丧嫁娶时,人们也会找一块空地留作火塘,供中老年喝茶取暖的同时也蒸煮一些宴席所需的食物。待亲朋散去,这类火塘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近些年来,老家的年轻人多外出务工,年轻人购回家用电器,图给家里老人小孩方便,过去烧水做饭的火塘,也就慢慢闲置了。有些不会使用电器的老妇人,也只在灶台做饭,只有少数老倌用来烤火烧水喝茶。眼下,老家的火塘只有进入冬季和年关前后,家里有七八旬老倌的人家它才能发挥它的部分功能。记忆中的火塘渐行渐远。
毫不夸张地讲,火塘是陪着我长大的。记忆中,我们兄弟姊妹常常围着爷爷嬉闹,盼着爷爷给我们扒出山芋、蚕豆、青玉米,吃得满嘴是炭灰,偶尔也会磨着他给我们讲些鬼故事……。三年前,爷爷走了,火塘也冷清了。假期回家,父亲偶尔也会在火塘生火烧水,陪着父亲喝山茶,聊些工作上的和家常之事,往事涌上心头,怎不教人生念,可惜火塘不再有童年记忆中的那般生气。火塘成了我遥远模糊的记忆。
人们大步向前,离我们远去的又何止是火塘呢?
到老阿婆家,花姐与阿婆一番寒暄,阿婆将我们热情迎进门,招呼我们围拢火塘落座。接过阿婆送上的茶水,她说:“这是自家后山采摘的茶叶,采来自己磨的,你们尝尝。”我虽第一次和花姐去阿婆家,却有种回家的亲切感。阿婆起身在火塘边忙着收拾家什,花姐见状也赶忙起身帮阿婆。火塘的火烧得正旺,茶壶上的水冒着股股青烟,火塘上方的椽子上悬挂着几串腊肉,老阿公安座在火塘旁,用火棍招呼着火势和热水的茶壶。他起身准备给我倒酒,我婉言谢绝,让他招呼好火塘。
喝着阿婆家的山茶,我们围拢火塘相视而坐,阿公和我打开了话匣子。冬日的寒气早已散尽,火塘的生气瞬间从心底升起。
阿公说起,旧寨人家都有火塘,它不当用来生火取暖烧水做饭,用途可多了。对于他们老年人来说,腿脚不便,火塘就是最好的去处;若是亲朋近邻来家做客,都要在火塘上生火招呼宾客;年关前后,子女孙辈外出务工的或上学的回家来,一家人也常常围拢火塘聊些生活琐事;若遇节庆,烧水做饭也大多离不开火塘。阿公说:“从他记事起,家在哪,火塘就在哪,他的父亲和大哥生前也离不开火塘,就是在这儿走的,火塘自房子建成时就一直存在,包括火塘上烧水做饭的铁三脚架,也就不会再移动,这火塘四季都烧火,热天管烧水做饭,天冷时就用来取暖,柴火就到后山取。”旧寨后山是连绵的原始密林,靠山吃山的旧寨人自然不愁柴禾。如今,他们也积极响应国家生态自然的保护,不会上山私自盗伐,只取回些干松毛、干柴和松果,但也基本能满足旧寨人日常所需。阿公还说起,过去的老人们还家家有个土罐用来煨茶,虽然现在的老人很少用了,但火塘是绝对离不开的。是呀!若是这旧寨人家没了火塘少了烟火味的生活,又会是何种姿态呢?无法预言和想象。
生产力高速发展的今天,在我的老家,火塘早已名存实亡。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力量,让火塘能在离保山市区仅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白族三寨”保存了下来,让火塘依然保持着它原本的姿色发挥着它原本的功能。除了这个民族强大的自我的民族意识外,我似乎也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
在我看来,这火塘早已是旧寨人家的生活必须,甚至已经超出了常人对生活普遍的定义,而是生命记忆的延续与传承,写满着几代旧寨人的生存发展史,那些旧寨人在火塘边叙说的家长里短,也早已汇集成一部旧寨的文化辞典,代代口耳相传。
阿公如今已78岁高龄,阿婆也已73了,儿子在保山板桥镇上打工,孙子远在省城昆明务工,家里就他们老两口。两个老人倒也豁达,都说起,儿子孙子生活也不容易,总要外出挣点儿,家里的事他们两个老人能顾得来的就尽量顾,不给他们添负担。阿公患风湿病多年,手脚浮肿行动不便,更离不开火塘了,只是苦了阿婆,家里两个老人的日常生活基本是靠阿婆来维持着。
火塘无疑成了两个老人生活的缩影。阿公常年守着火塘,喝着自己的山茶,吃着抗风湿的药物,偶尔也给阿婆打打下手。平日里,阿婆就上山采些自家茶叶取些干柴禾,每到饭点,就回家来在阿公生好火的火塘上烧水做饭,入夜,两个老人就围着火塘说些家常话,我想呀!肯定也有他们的情话。日子就这般日复一日的重演着,毫无怨言。阿公说:“现在的生活比开放前好多了,更别说解放前了,我们两个老人也吃不了多少。”
望着眼前火塘上燃烧的旺火,不禁感慨:人呀!就像这火塘,你给它添上多少柴禾,它就能还你多少温度,失去了火光,仍能发挥余热,即便最后它只剩下一堆灰烬,也从无抱怨。默默的来,默默的走。我们的生命不正是如此嘛!再说,人生总有发光时,也有黯淡时,又何需强求和抱怨。
我和花姐不舍离开阿婆家,前往上寨(旧寨因连接外界的公路从寨中穿过,路上为上寨,路下为下寨)的大姐家。
大姐家在上寨山头,单门独户,两口子接触外界较早,加之自身颇有头脑肯下苦,建起了三层小平房,日子颇殷实,人也热情好客。刚一进门,大姐就迎上来招呼我们,然后便给我们准备午饭。花姐喊我给她打下手。刚进厨房,我顿时惊讶,心想,都建起了这般高大宽敞的平房,怎么这厨房却没有一点厨房的样子,甚至连个灶台也没有。一个火塘顿时映入眼帘,火塘上的铁锅煮着青菜。大姐说起,他们世代都习惯了火塘。想起在阿婆家,阿公和我说了很多关于火塘的事,总算明白,在这里,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人家,都离不开火塘。火塘从来就与他们的物质生活无关。
从大姐家出来的路上,我和花姐说:“现代人把吃饭当成了任务,有时我们也不例外,在大姐家总算饱享一番,有烟火味的饭菜吃起来总是有味。”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回味着大姐家的饭菜,其实,何止是有味那么简单。
有味的不是那饭菜,是“白族三寨”人家的火塘呀!
多希望着,多年后,再去三寨,还能吃到大姐家那熟悉亲切的饭菜,再见那些火塘,喝一口阿婆的山茶,听一段阿公平凡而温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