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黄土高原,北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底见牛羊”的蒙古大草原,南临洛河、泾河、渭河等冲积而成的八百里秦川。有史料记载以来,陕北就是一个原阜平阔、森林茂密、水草丰美的地方。赫连勃勃君临大夏国时曾登上统万城(又名夏州城,今靖边县白城子) 赞曰:“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唯有若斯之美!”而后《新唐书·五行志》记“十月夏州大风,飞沙为堆,高及城堞。”许棠《夏州道上》“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短短四百年间,赫连城竟从河湖碧清、景物宜人的广阔草原变成了流沙遍野、风狂沙扬的大漠风光,陕北沙化之快可见一斑。
后自宋以来,战火峰烟长期加快破坏着这里脆弱的生态平衡,宋服西夏,元灭大宋,明阻鞑靼,清入中原,在草原大漠与中原江南此消彼长的鏖战交兵里,在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博弈融合的华夏文明演进中,历史烽烟里瞬息万变着成败得失,史海沉钩中悲凉着湮灭没落。
相伴而生的,是曾经哺育一方生灵、泽润万代千秋的甘霖雨雪,在穷兵黩武的历史悲观和穷耕滥牧的生态摧残中,怒发成不可遏抑的洪水猛兽,愚公移山式冲刷沉陷,摧古拉朽般狂切乱割,将九千余平方公里黄土积盖毁灭成支离破碎的丘陵沟壑。不忘于乾坤湾百转千回的太极衍化中,轮回出一壶浑浊激荡的“老米酒”,以振聋发聩之势宣泄咆哮着,试图唤起千年不醒的沉醉。
在这块古老而脆弱的土地上,人们一直沿袭着半耕半牧的千年传统,靠天吃饭,广种薄收,始终走不出逾垦逾荒、越牧越穷的恶性循环。一如姜戎《狼图腾》里的内蒙古、李微漪《重返狼群》里的若尔盖,都是在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碰撞冲突中由盛转衰。历史若停不下愚昧的脚步,漫漫风沙湮灭的不仅仅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最终会将人的灵魂连同肉体一同厚埋深葬。
所幸者,始终信奉“田要耕,书要读,耕读为本;臣要忠,子要孝,忠孝双全”人生信条和价值理念的吴起人,终在红色基因的引领感召下,透过厚重的历史积淀,唤起沉睡千年的彻悟惊醒,率先掀起了 “退耕还林、舍饲养羊”的伟大变革,在中国版图上浓墨重彩地勾勒出一幅绿色的画卷。
这是一次直面沉痛历史的理性考量,是一种惠及万代千秋的行为自觉,是可歌需赞的。但每一场伟大变革的背后,无不伴随着新旧交替,无不演绎着沉沦湮灭,总会触动人们脆弱敏感的神经,将牵绊至深、依恋难舍的情愫,飘荡为沉叹的历史云烟,萦绕成不时的瞬间回忆。“放羊娃”首当其冲,梦断古老从生,打破千年沿袭,被理性的回归消散成一个历史名词,与漫漫风沙一道消失在记忆的飘零里。
过去,放羊是一种维生方式。 “居则挖土为窑,衣则羊裘,食惟羊肉”,虽有片面性,但不乏客观性。人们吃羊肉解馋,卖羊子、绒毛济家,用羊粪壮地,穿羊皮袄、羊毛衣裤袜子取暖,铺羊毛毡隔土防潮。甚者用羊祭天渡亡,“欲知亡者叮咛事,需待领牲问羔羊”,人们宁愿把羊作为死者的“代言人”,让其诉说至死未了的牵挂,表达了一种崇孝敬老的美好寄愿。就这样一代代接续着“放羊为娶媳妇、娶媳妇为生娃、生娃为放羊”的朴素愿望,一辈辈重复着面朝黄土北背朝天的命运挣扎,其间既充满了落后的轮回,却也是一种对命运逆来顺受的无奈写照。
如今,退耕还林二十年过去了,一条条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已淹进丛生的草堆,一群群如云似絮的犄角胡须亦没入历史的云烟,新一代放羊娃也毅然汇入小城镇、走上陪学路、加入打工军,只留下拦羊铲、羊毛剪、弹毛弓在被遗忘的角落里望尘兴叹。但用短短的二十年时间消亡沿袭几千年的习俗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因为放羊陪伴的是寂寞,守望的是大山,重复了千年的轮回,沿续着不断的生息,就注定了融入血液里的记忆,沉淀在骨子里的回眸。放羊娃其实是一种概称,小到机智勇敢的少年抗日英雄王二小,老到曾牧贝加尔湖、六十九岁高龄才被解救归汉的苏武,不管是农牧兼顾的男子汉,还是临危受命的学生娃,不分黄发垂髫,不别男女老少,一概统而称之。
放羊完全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人想驾驭羊,羊想摆脱放羊完全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人想驾驭羊,羊想摆脱人,就像《围城》一样,里边的人想出来,外边的人想出去,只是前者说的是相互的关系,后者说的是里外的问题。放羊往往发日上三竿时,归晚霞映红里,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上下兼顾、左右逢源,时而可于山畔驰目游神、漫步徐行,时而需在沟渠围挡截拦、迂回周旋,要么临高处统驭指挥、发号施令,要么抓重点铲起土落、百步“传羊”,必须练就飞檐走壁、狮吼神功,方可永立不败之地,唯我独尊,呼啸山林。
话说早饭后,放羊人在如潮的“咩”声中打开圈门,硷畔外便如箭般窜出一股洪流。体型健硕的头羊冲在最前边,其余山羊羯子紧随其后,梢羖(种山羊,方言梢胡)更是神气十足地摆动着犄角,催动三宫六院,一股脑儿奔涌而出,只留下此起彼伏的子求母慰声,穿过瓜园菜地,缭绕在坡洼场院,随一道道尘土飞扬模糊在放羊人的影子里。
这时,放羊人顾不了许多,因为一夜的反刍,羊群早已饥肠辘辘,一阵左拦右挡、前压后驱,除几只乏羊羔子和大黑狗走成一个七零八落的感叹号外,羊群先是不知所措地挤成一团,后又前后接踵、你追我赶地“沙沙”小步碎跑,连同一路尿渍便印,为前庄齉鼻子娃娃留下了伙羊的痕迹。猛地转弯处几只小骡驹子撒欢子狂奔而来,行进中用前蹄跂起后半身,夸张地摆动几下,将绷展的蹄子一波一波地送进羊群, “突出”一声,羊群如浪尖回涌就势攀上了山洼。
选草场,是一个充满智慧的过程,不仅能看出人的勤懒,而且渗透着付出与回报、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深刻哲理。放羊人都懂得这个道理,知道这不仅影响着羊子的肥瘦、毛色,而且决定着出羔量、成活率,毕竟一天天把影子压扁了又拉长,一遍遍把日头从东熬到西,无非为了粪、毛、绒、羔。于是便各个草场轮着转,这渠那洼替着换,虽然有时候吼破嗓子,挣爆肺子,跑断腿把子,但这样草更肥,羊更壮,人的精神头也更足。
一到草场,放羊人必须寻一处居高临下,因为羊群一开始近乎着了魔,只记得沿羊肠小道快步竞走,好像它们从来都是吃肉的一样,一点儿也不理会脚下的青草。几番铲起铲落、尘土飞扬,一顿呐喊呵斥、警告训示之后,羊儿才幡然醒悟:原来它们是吃草的。于是才慢慢地低下头来,小嘴儿贴在草地上,鼻翼不停地蠕动着,虽然有些挑三拣四,但总算服贴了,将长嘴巴斜斜地伸出去,把青草一绺一绺地撕下来,在嘴里打几个转,便硬生生地吞下去。这时候,又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让它们分心了,羊群才慢慢地稳了下来。
但这也许是个迷魂阵,就像微信群里总有那么几个爱出风头、显山露水的人一样。总有那么几只羊,你看它时它完全一幅顺民的样子,你不看它时,它便一边看着你,一边猫腰缩背地开溜了。要么沿着背渠急奔,要么趁着羊群掩护,一会儿便消失在你的视线里。当你立起身来,无意中的一声呐喊,它便做贼心虚,马上掉转头,向羊群集中过来,一边装着一本正经吃草的样子,一边不时仰头端详着自己的阴谋是否败露。当确认没被发现时,便一溜烟地撒向庄稼地。也许是对面洼一声高亢的信天游,也许是被主人发现时的一声断喝,它便又乖溜溜地跳下地塄,讨好似的一路小跑回来。有时候眼看着那个家伙又开溜了,便操近道、急行军,一鼓作气翻渠过洼,预先埋伏在馋羊的目的地,待它贼眉鼠眼、缩手缩脚刚溜上地头,一声断喝,一个猛扑,有时候能逮住,但往往会扑个空,它便吓破了三魂六魄,一个猛子扎向不是很高但也绝对不低的沟渠,回头望一望“把你狗还吓不死”的那个人,一幅“鬼也想不通”的表情。
这样的事层出不穷,有时候才赶下渠这边的“聋耳子”,又要翻过渠去截拦 “气死人”,还要防着那个随时准备开溜的“跑山风”;一会儿“花四眉”跑离了群,一会儿“小白点”掉进了坑,一会儿庄稼地里又藏进了“挨打毛”。虽然这都是少数,主流还是十分臣服听话的。但就是这么几个,总让人跑的马不停蹄、汗流浃背,一口一口出气,一阵一阵怒火。有时候便一不做,二不休,誓要将它捉拿归案。一开始,人是追不过羊的,羊可以腾跳翻转,左右回旋,上下跳跃,但几个过渠、翻梁、下沟之后,羊开始慢了下来,有时干脆一头钻进羊群,人就盯着点,追着群,羊群一开始不知所措,被追的上下翻飞、左突右转,但马上都停了下来,也许发现了人的目标不是一群,而是一只,是一对一作战,点对点交兵,便都冷眼旁观着。眼看就要追上来, 但往往“行百里者半九十”,一时羊也不跑了,人也停下了,羊腿抖个不停,一脸“它就是天下最可怜的羊”的表情;人气喘个不住,嘴里嘟哝着“累死他三大二外爷蓝!”羊这时候聪明过人,明知逮住得一顿暴打,便攒足一股劲,迅速脱离人的控制范围,双方自然休兵。接下来那只羊也许会听一阵话,但它那不安分的心总会有意无意地飘进庄稼地,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咱这边正累的要命,偏偏这时候,洼展沟深的对面山畔上,传来了另一个放羊老汉和锄地人阵阵爽朗的笑声。而他那群百十来只羊、一二十只牛驴骡子,也和他那首永远有调无词的山曲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都在这里守。因为庄稼都在高高的山梁上,他只要守着那道畔,便可坐成一尊佛,立成一根杆,哼成一首曲。只是临近午时,看着牛羊都入渠下沟了,才慢腾腾地悠下那道洼,在泉子里痛饮一番,来一会儿小迷,才一步三回头、三步一停留,轻摇慢唱地挪向另一面山畔,闲散至极,轻松到黑。
正当羡慕老汉的时候,太阳已把影子压成一个饼子缩在脚面上。羊儿已经吃饱了,山沟里清凉的溪流与叮咚的泉水让它们欲罢不能,便不约而同如泻堤之水俯冲下去,一路蹄滑印,一阵尘飞扬,便迫不及待地把整个嘴巴连同胡须一块深深地埋进河里。一番畅饮之后,羊儿开始三个一群背阴避热,五个一伙沟滩寻凉,有的在石庵底下低眉拉眼,有的于阴凉处卧倒反刍,有的在丛草滩处舔着盐碱;这个猛的立身翻转,一头砸向身后的同伴,那个也不示弱,迅速调整体位,腿一缩一蹬间,将犄角恰好迎向砸下来的方向,一声嘎嘣脆,但都很好地控制了发力;一会儿你抵向他的脖颈,一会儿他架在你的身上,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伙伴,完全没有恶意,只为逗一逗乐,解一解闷。这时,梢羖好像发现了什么,一边翘鼻咧齿在空气里嗅着,在母羊身边“乱乱”叫唤挑逗着、追逐拨拉着,一边看着这群羯子,心里很不美气,猛不防将阳刚健硕的犄角砸向那个最让它生气的家伙。大羯子虽然体型不相上下,但只因囊中羞涩,便一个机灵抽身逃去,躲在了势力范围之外。梢羖也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何况最近三宫六院一片温柔娇媚,让它春心荡漾、痴迷疯狂,几天水草没搭牙,还需好好养精蓄锐。看着那个没有挑战自己的意思,也便不了了之。但这一折腾,却忘记了刚才和谁有过亲密,虽然心里掠过一丝不爽,但也不好发作。一会儿,反刍声、溪流声、虫噪声交汇成温婉舒缓的催眠曲,一片迷离眼,众生皆入定。
午后,太阳正准备跳河时,羊群缓足了精神,不再像上午那样慌忙与疯狂,开始稳稳地压向背阴的山洼。这个时候放羊人最舒服、最惬意,只需迂回三四个来回,便可收兵回营。于时一边吹着微微的山风,一边吹着悦耳的笛曲,一边看着惊起的山鸡翻过了这道渠,钻进马樏刺窝子里一动不动,一边瞅着窜逃的属兔跑过那面洼,奔向糜地畔蓬蒿中悄无声息;一会儿凭记忆唱一阵古老的皮影戏,一会儿兴起时来一段高亢的信天游,勤快者在这个塄摘一阵高苗,在那道畔上挖几根山药,好学者宁愿走进宋元明清,品尽善恶忠奸。
如果碰到伙羊的,犹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忙忙凑到一块,打扛子,看拳路,比一比谁于股掌中取胜,赛眼力,斗智商,看一看究竟是少数征服了多数,还是群羊斗困了老虎,讲古朝、猜谜语、比歌声、赛掷投等等,各色花样都耍尽,双方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梢羖和格羝(种绵羊)。一山岂容二虎, 也许是你瞟了他的嫔妃,抑或是他瞅了你的佳丽,两个一见面就你围着他转圈,他盯着你示威,一个“看老子不整死你”,一个“看你那个怂摊场”,一个要枪挑小梁王,一个要直捣黄龙府,这个怒气填胸,一头砸将过来,那个临危不惧,挺步迎住;这个冲上一道坡,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下去,不让对方粉身碎骨绝不罢休,那个不小心处了下坡位,便斜刺里迎上去,带挑连钩巧妙化解,就势爬坡以五雷贯顶之势劈下去,不让你肝脑涂地绝不收兵。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冲,一头一头的砸,直砸得角渗血,眼发红,腿发软。有时是放羊人不忍心隔挡开来,有时是力怯气馁者一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才草草收场,继而分道扬镳。
这时候,村落上空升起几股白中泛黄或是青中透蓝的炊烟,庄前屋后散满了蒸馍的麦香气息,河沟山洼布满了此起彼伏的蛙噪蝉鸣,田间地头糜谷随风拔节吐穗,明明是动态的画卷,却显得静谧十足。羊儿也挺圆了皮囊,润亮了毛色,舒缓了步履,如芝麻粒粘在热饼上,既不均匀也不零乱地漫在残阳夕照里。放羊人完全陶醉于蓝天碧草映衬下的云卷云舒里,犹若闲庭信步于山峦起伏中,乘清风悠然徐来,任思绪信马由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