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八月三日，任命洛州都督张亮为刑部尚书，参预朝政；任命左卫大将军、太子右卫率李大亮为工部尚书。李大亮身居三职，宿卫两宫，恭俭忠谨，每次值班宿卫，都坐在那里假寐，通宵达旦。房玄龄非常器重他，总是称赞李大亮有王陵、周勃之节，可当大位。

当初，李大亮为隋朝大将庞玉的兵曹，被李密俘虏，同时被俘虏的人都被处死，贼帅张弼见到他，将他释放，两人于是定下生死之交。等到李大亮富贵，访求张弼，想要回报他的恩德，张弼当时任将作丞（将作大匠的属官），躲起来不表明身份。李大亮在路上遇到他，认出来，拉着他的手哭泣，把自己很多家产送给张弼，张弼拒不接受。李大亮向皇上汇报，乞求把自己的官爵授给张弼，皇上为他擢升张弼为中郎将。时人都称赞李大亮不负恩，也夸赞张弼不矜夸自己对别人有多大恩德。

华杉曰：

原文：“时人皆贤大亮不负恩，而多弼之不伐也。”用了一个“伐”字，我们之前讲过，《论语》里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颜渊说：“愿无伐善，无施劳。”伐，是矜夸；施，是夸大。我希望不要张扬我做了什么好事，也不要夸大我有多少功劳和辛苦。这是非常了不起的美德。我们读《资治通鉴》的目的，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这就是我们要畜的德了。从张弼的角度来说，当初救你的命，是我认可你，欣赏你，我愿意救你，并不是为了今日之报，所以也不想用当年的恩德来做交换。这是谦退，也是自己内心的自由、自信和自立。

14、

九月四日，新罗派来使者，说百济攻取其国四十余城，又与高丽连兵，要阻绝新罗入朝之路，乞兵救援。皇上命司农丞相里玄奖带着玺书，前往赐给高丽王说：“新罗为国家藩属，朝贡不绝，你与百济应该各自休兵；如果再攻打他，明年朕发兵击你国！”

15、

九月七日，将李承乾流放黔州。九月十八日，将顺阳王李泰放逐到均州。皇上说：“父子之情，出于自然。朕今天与李泰生离，此心何忍！但是朕为天下之主，只要使百姓安宁，私情也可割舍。”又以李泰所上的奏表展示给近臣说：“李泰诚然为俊才，朕心中思念他，这你们是知道的；但为了社稷之故，不得不以大义和他斩断私情，让他居于偏远外地，也是为了两全。”

16、

之前，诸州长官或高级幕僚每年年初都亲自带着贡物到京师，称为朝集使（朝贡特使），也叫考使（考绩特使）；京师没有他们的府邸，都租赁民宅，与商贾杂居。本年，皇上命有司为他们建造府邸。

17、

冬，十一月三日，皇上到圜丘祭天。

18、

当初，皇上与隐太子李建成、巢剌王李元吉有矛盾，密明公、追赠为司空的封德彝暗中脚踏两只船。杨文幹之乱，太上皇李渊想要废黜李建成而立李世民，封德彝坚持进谏而止。这件事非常机密，皇上不知道，封德彝死后才晓得。

十一月十六日，治书侍御史唐临追查清楚，弹劾其事，请黜夺封德彝的官职和爵位。皇上命百官商议，尚书唐俭等认为：“封德彝的罪行暴露在他死后，但他的恩德在生前就已结下，所历任的官职，不可追夺，请贬降他的赠官，更改谥号。”皇帝下诏，黜免其赠官（司空），改谥号为“缪”（缪，意为名实不副，伤害贤良。密明公改为密缪公了），削夺实封的采邑。

19、

敕令选良家女子以充实东宫；十一月十七日，太子派左庶子于志宁上书推辞。皇上说：“我只是不愿意让我的子孙出生于身份微贱的女子罢了。如今太子既然推辞，可以听从他的心意。”皇上怀疑太子仁弱，秘密对长孙无忌说：“你劝我立雉奴（李治乳名），雉奴懦弱，恐怕不能守住社稷，怎么办！吴王李恪英明果断，像我，我想立他，如何？”长孙无忌坚决争执，认为不可。皇上说：“是因为李恪不是你的外甥吗？”长孙无忌说：“太子仁厚，是能执守文治的良主；国家储君，是至为重要的人，怎能改来改去？希望陛下深思熟虑。”皇上于是停止。

十二月六日，皇上对吴王李恪说：“父子虽然是至亲，但是当他有罪的时候，法律也不可徇私。当初汉朝已立了昭帝之后，燕王刘旦不服，阴图不轨，霍光一封信，就把他诛杀。为人臣子，不可不戒！”

20、

十二月十四日，皇帝车驾前往骊山温泉；十二月二十四日，还宫。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

1、

春，正月二十日，皇帝车驾前往钟官城；正月二十五日，抵达鄠县；正月二十七日，抵达骊山温汤。

2、

相里玄奖抵达平壤，莫离支盖苏文已将兵出击新罗，攻破其两城，高丽王派使者召他，于是回来。相里玄奖传达皇帝旨意，要他不要攻打新罗，盖苏文说：“当初隋人入寇，新罗乘机侵我土地五百里，除非他归还我国土地，否则恐怕不能休兵。”相里玄奖说：“既往之事，岂可追论！至于辽东诸城，本来都是中国郡县，中国尚且没说话，高丽岂得提出要求！”盖苏文不听。

二月一日，相里玄奖返回长安，向皇上汇报。皇上说：“盖苏文弑杀君主，伤害大臣，残虐百姓，如今又违我诏命，侵暴邻国，不可以不讨。”谏议大夫褚遂良说：“陛下手指一挥，则中原清晏；回头一看，则四夷惧服，威望大了！今天要渡海远征小夷，如果指期克捷，那也可以。万一蹉跌，威望受损，再兴忿兵，则安危难测了。”李世勣说：“之前薛延陀入寇，陛下要发兵穷讨，魏徵进谏而止，以使薛延陀至今还是国家祸患。如果之前用陛下之策，北部边境早就安定了。”皇上说：“对。这确实是魏徵之失，朕很快就后悔了，但是没有说出来，是担心阻塞别人说话进言罢了。”

皇上想要亲征高丽，褚遂良上疏，认为：“天下譬如一个人的身体：东西两京，是心腹；州县，是四肢；四夷，是身外之物。高丽罪大，确实应当讨伐，但是，命二、三猛将率四五万兵，仗着陛下威灵，取之易如反掌。如今太子新立，年纪尚幼，其他皇子怎么样，陛下自己是知道的，一旦抛弃金汤之全，逾越辽海之险，以天下之君，轻行远举，这是愚臣非常担忧的。”皇上不听。当时群臣很多进谏征高丽的，皇上说：“有八个尧、九个舜的本事，也不能冬天耕种，野夫、童子，春种而生，这是得天时的缘故。天有其时，人有其功。盖苏文陵上虐下，人民伸长脖子，等待拯救，这正是高丽可亡之时。你们议论纷纷，就是看不清这个形势。”

华杉曰：

李世民、李世勣都想打，因为他们都是武将出身，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就想打仗。褚遂良进谏反对，但是拿不出军事上的反对理由，只说皇帝不要亲自去，有风险，派两三个猛将去，就取之易如反掌。取之易如反掌，他更要去了，去体验“战争年代”的豪情，让反贼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至于后来败了，后悔了，那是偶然的结果，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