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晏归

天空又是那种稀薄得近乎病态的蓝。于是冬天又来了。

磊落点说，我喜欢冬天，她对待这里不像其他季节那么无情。春天和秋天总是摆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她们只对那个俊朗的南方，风情万种。然后偶尔想起沉默寡言的北方，故作抱歉地将裙摆的边缘搭过来，赏给闷不作声的城市。

一年中就那么几天，能找到和春天或秋天这种字眼有点关系的天气。夏天倒是热情，轰轰烈烈地来，又利落安静地消失。而从西伯利亚高原上传来的东北季风，长达六个多月地盘踞在这个几乎位于全中国纬度最高的小城。

所以在我这个南方人看来，总能特别关照孤僻城市的冬天，算得上温柔。

我是想了很久才记起今天是除夕的，冬天已经来临很久了。说是自己记起未免有些贴金，是我打开手机看到那些群发消息才想起来的。大街上充斥着过年的气息，但它们几天前就这样了。因此我对此毫无知觉。

纠结了半天晚饭，最终还是决定去常去的串店碰碰运气。那家串店就在我家楼下，左边是昼夜补胎，右边是情趣用品。只有他家最鲜活热闹。

我远远看见〈宋记鸡爪王〉的牌匾亮着灯。感叹自己运气好，快步走了过去。

「小陈你咋来啦，没回家过年啊？」老宋见我来了，起来招呼。

「和家里人吵翻了，不太想回去。」我只能尴尬地挠头傻笑，转移一下话题：「今天没有生意怎么还开门，宋叔你也不回家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老宋没什么亲戚。

「我就老哥一个，家里还没店里暖和。这不也把你等来了么。」他坦荡地笑笑，问我吃什么。

这是我喜欢老宋的原因，他年纪大我一轮，却从不像任何长辈或热心的陌生人一样，过多追问那些使我难堪的事情。

「手拉面还要二细，十个肉串五个宫后俩菜卷。」

「和以前一样嘛。对了，你还要喝冰啤酒对吧？这大冬天的，我特意给你和小林备着。」

我愣了下没回答，好久才挤出一句。

「今天不了，宋叔你拿点烧酒来，暖暖身子，咱俩喝一杯。就当过年了。」

平日店里没这么冷清，我这才发现原本拥挤不堪的店面其实很大。老宋一边夹着棉衣出去烤串，一边回头冲我喊：「我还包了饺子，等一会半夜煮了咱俩一块吃。」

我其实没想待到那么晚，但回家也不过是裹着被子看剧。于是满口答应。说是我陪老宋，不过他收留我罢了。

串和手拉面同时端了上来，老宋多烤了几个，说是看我吃馋。然后又添了小菜下酒。散着热香的肉串溢出油，令人食指大动。而老宋的手拉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小林呐，她咋没和你一起？」喝酒就会闲聊。而闲聊总会让人想起事情。

「她当然回家过年去了。」

我女友的名字叫林以宁，是个好听的名字。我们因为写小说这件事情而互相熟识。其实可以换种说法，我们因为一样不安心正常生活而熟识。

我在大学毕业后在北方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甘心去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尽管其他一切我都屈服了，工作，应酬，人际关系。我还是会写点东西，这是万恶之源。

我们在公司的年会上第一次见面，也是冬天。说是一个公司，我是会计，而她走业务，平时绝不会相见。我告诉她我叫陈山，于是我得知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买卖划算得很。

在角落里的人们很多，不差我们两个。聊到兴起，我说要不带你去撸串。她露出好看的表情，笑着答应。

于是我们去了宋记鸡爪王。我给老宋介绍这是我同事，刚认识不久。老宋一脸坏笑：「女朋友真漂亮啊。」

我忙着解释，她落落大方地坐着，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老板有冰的啤酒么？」她这么问。

「你和小陈真是一模一样啊。」老宋忙着帮我说话，「冬天哪有人喝冰啤酒啊，就小陈逼着我要，我还得特意给他备着，看来以后是两个人管我要啊。」老宋笑眯眯地去取酒。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她说她写小说，而且知道我也写。我问她怎么知道。「看出来的，你不像那种踏实工作的人，用王小波的话来说，就是想入非非，我也是。」

好吧，我们都是想入非非的人，我们在冬天喝冰啤酒，我们还谈论王小波。「我喜欢万寿寺这个故事。」于是又扯到万寿寺的那个开头，「薛嵩一个人赤身裸体走在红土丘陵上，空气像热水迎面浇来，是难捱的酷暑。他把铁枪扛在肩上，用新鲜的竹篾条将他的大家伙吊起来。真浪漫啊。」

她说真浪漫的时候，微醺的脸庞透出迷人的淡红，在那一瞬间我认定了，这妞说什么我也得搞到。

后来我们每天腻在一起的时候，她喊我衬衫儿，带着可爱的口音。她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区，她是本地人却特意租房子出来住，原因大概还是那害人的想入非非吧。

她常来我家，我们看电影，一起挤在沙发上对着我的笔记本傻笑，冰箱里有我们都爱喝的百威和橙子芬达。我们下楼就可以见到老宋，和他一起絮叨电影，老宋一边忙着厨房一边应道他晚上看。

年前我和家里吵了一架，困扰我的仍是那些琐碎的事情，家里觉得我在这艰难又没前途，干脆回家给家里的生意帮帮忙算了。总之闹得很僵，我说我今年过年不回去了，公司忙。

林以宁的亲戚都在本市，她说她也不去家里过年了，除夕那天来我家。「我做菜，咱俩可以一起黑春晚。」她轻快又狡黠地说。

我又为这事和她吵了一架，我劝她回家过年。「你妈要知道了非得骂死我，我不懂事没回家，你就别学我了。」她咬着嘴唇瞪我，「那你自己过年，多孤单啊。我想陪你。」

「我没事啊，你快回去吧，这几天都别来了，好好和家人聚聚吧。」

几天过去了，今天是除夕，她真就再也没来。

我晃晃头，撇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继续和老宋聊天，却还是不住地想她。原来和老宋过年也还是会孤单啊，行吧，我承认我想念她。

「小陈？」

「啊？」

「叫你好几声了，你喝多了？」

「没，我刚刚想事情来着。」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大过年的，想家了吧。」

「说实话，没太想家。」我干笑两声，「宋叔，看春晚啊。」

老宋兴致勃勃地看着电视，明明是我提的，我倒没什么兴趣。我看着窗外暗红色的天空，知道是要下雪了，却还觉得是它苍老。

我只好轻轻叹口气，「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她顺口接道，从外面走进来，全身冒着冷气。

「呀，小林来啦，快坐这，我正要煮饺子呢，咱仨一起吃啊。」老宋起身去招呼。

「你没回家？」我愣了一会。

「我吃完饭来的，你的话，我哪敢不听啊。」她笑着低头理衣服。

「坐下喝点烧酒吧，暖暖身子。」我给她倒了杯酒。

她冲我晃了晃酒杯，「喝什么烧酒啊。」转头向老宋喊道。

「宋叔，帮我拿最冰的百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