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五分四点，洛妍如约而至。心理咨询室是由两间办公室改造而成，由于近年来电子档案越来越普及，以前的纸质文档都通过扫描变成了电子文档，而新的文档则全部电子化，于是，占据两个办公室的档案材料全部被清除了，心理咨询室在陆建章主任申请了五年之后，终于建成。两间办公室留一个门，封一个门，打开之后是一个狭长的走廊，原本的两间办公室用隔音材料隔成了四间，尽量隔间使用，比如今天，用的1号和3号。由于在原有办公室的基础上多出一个走廊（为了保护来访者），每个房间都不大，进去后就是两个沙发，一个茶几，一个装饰性的书架，一些绿植。多年之后，洛妍进出过许许多多心理咨询室，每次，都会把它和当初冰城大学简陋的房间进行对比，每次，都能唤回很多有趣的记忆。

      差五分四点，金立阳关好窗户，把上课前浇过水的芦荟挪动了一下方向，调节好百叶窗，回过身，洛妍正站在门口。

      “金老师好，我给您和教研室的老师们带了一点北京的小吃，茯苓饼什么的，等下您拿回办公室。”洛妍将提着的袋子放在自己身后的墙角，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摘下围巾搭在沙发的靠背上。

      “是在北京过的年吗？”金立阳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好在斜对面的沙发上。

      “没有，元宵节前到的北京，住了一段时间。”洛妍打量着3号咨询室，上学期做咨询助理的时候洛妍经常过来，不过并没有机会进出这几个房间，因为咨询室只有在有来访者的时候才会开放——当然，这种时候绝对不可以窥探。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墙壁刷成奶黄色，给人温馨适宜的感觉，两个沙发、一个小小的茶几和贴墙的装饰书架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墙上贴着咨询室的规则，还有一个声音很轻的挂钟在磨砂玻璃门的上方，一大一小两盆绿植分别摆放在墙角地面和茶几上。百叶窗是姜黄色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洛妍心满意足地笑着，“老师，我想象了很多次咨询室的样子，原来真的就是这样的。”

      “哦？那你也算是“宾至如归”了”，金立阳翘起二郎腿，把一个硬壳的档案夹放在腿上，翻到今天一页，写了些什么，抬眼看着洛妍温柔地笑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和在家一样。”

      洛妍手里握着一只小巧的粉红色保温杯，斜倚着沙发背，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着外面斜阳下的冷杉。学校树木茂密，学生也不会骚扰抓捕，所以生态环境很好。一只小松鼠在枝杈间跳动，倏忽又跃到树下，许是一冬的存货已经耗尽，感觉节气将至，出来觅食了；树顶上，偶有鸟雀飞过，带起一丝烟尘，迷迷蒙蒙的。洛妍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就这么失神似的注视了几秒。

      “金老师，人在情绪紧张的时候，交感神经会发挥主要作用，它的作用是否包括了刺激肠胃？”收回注意力，洛妍把目光集中在金立阳身上。

      “是的，有这样的情况。不过洛妍，我们先确定一件事，今天你是我的来访者，而不是来答疑的学生。所以，我可以认为，交感神经刺激了肠胃，这一情况发生在你的身上了，是吗？”金立阳依然温和地笑着，大眼睛却闪过一丝精光，就像侦探捕捉到线索时的灵光一闪。

      洛妍早已习惯了金立阳潇洒不羁外表下的严谨和敏锐，露齿一笑，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小口水，然后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双手随意放在腿上，正视着金立阳，“金老师，我今天来了，在孙老师和您当中选择了您，就是觉得您在这件事情上会给我更多的帮助，所以，我会尽量向您坦露的。”洛妍伸出右手，旋转着手掌似乎是欣赏着自己修长白净的手和整洁光亮的指甲，“老师，交感神经刺激肠胃的情况，大概是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金立阳一直在记录，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洛妍，点头示意她继续下去。“你说“大概”，是因为你没有办法准确判断吗？”

      “是的。”

      “没关系，你继续表述，老师来帮你判断。如果需要的话，我可能会打断你，可以吗？”金立阳笔尖悬空，无比诚恳地注视着洛妍。

      “嗯。”洛妍点头，左手五指微微攥起，又慢慢展开，十指交叉，两手大拇指互相绕了几圈又重新轻轻放在腿上，似乎已经理清了头绪。“今年寒假，我见了男朋友两次，一次是刚放假回到老家，第二次是过年前。因为今年过年很早，所以我们相约在北京过情人节。哦，他是在北京读大学的，我家在北京有房子，这个您知道。”金立阳对洛妍微笑点头，示意她继续。

      “然后就过年了。过年的时候还很正常，大年初一上午我们通了电话，趁着他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大概会在元宵节后到北京，他在情人节之前到就可以，毕竟离开学也还有好久，我们可以在北京玩儿一个礼拜。”洛妍低眉垂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我走之前我们又通了一次电话，我就到了北京。现在想想，虽然我们打电话一直是避着他父母，但是这次特别的奇怪，他父母好像是在家的，他就是逮了个他们在屋外的空儿匆匆说了几句。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想想就很奇怪，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上班了，他完全可以找个他们上班的时间打给我，又何必这么偷偷摸摸。”

      洛妍微微皱眉，看着金立阳奋笔疾书。“然后，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发现了肠胃的问题吗？”金立阳甩了甩有点酸的手腕，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很和蔼，又带着鼓励。

      洛妍的眉头舒展开，两手不再纠缠，“然后我就到了北京，收拾一下房间，到处逛逛，买了几本喜欢的书几件新衣服，见见我哥的朋友，就差不多到了情人节。这时候我再联系他，就联系不到了。”

      “联系不到，是指你打电话他不接吗？”

      “他父母上班时间我们可以通话，避免麻烦，我就定在了周二四的9点，如果打，就是这个时间。我家里随时可打，所以如果超过9点10分我还没有打，那今天就没有电话。”洛妍解释道。“2月8号我打过去，没有人接，五分钟后再打，没有人接。因为13号就是情人节前的一天了，按理说他不会在家，所以，8号应该是赴京前的最后一次通话。”洛妍静静地看着窗外越来越低的斜阳，“所以，我找了我们的同学童宇，请他去家里看一下情况，中午回来，童宇告诉我，他姐姐说，他不在。”

      “他不在？是指他不在家，还是不在老家？”金立阳停下笔。

      “就是“他不在”，童宇说他姐根本就没让他进去，就是说了一句“你找许超啊？他不在”。”

      “这个童宇，是许超很熟悉的同学吗？”

      “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以说光着屁股就认识的发小吧。”

     “所以，他姐姐也是认识这个童宇的，或者说，很熟悉？”

      “非常熟悉。”

      洛妍换了一个姿势，“和童宇通完电话，我开始胃痛。一开始，也不算是痛吧，就是胃胀，反酸，反正不太舒服，后来就是明显的痛感。”

      “这个明显的痛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2月13号，那天应该是我们见面的日子。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这几天我也没怎么好好吃饭，到了13号上午，童宇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洛妍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他说，许超早就到北京了，可能在他去他家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洛妍打开杯子，又把盖子拧好放在茶几上。“忽然我就发现一个事实：他在北京，他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他在做什么？”洛妍似乎又回到了彼时满腹心事的状态，“当我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开始胃痛。”

      “刷刷刷”金立阳一时没有接话，奋笔疾书。“这一天，是症状最重的一天吗？”

      “也是，也不是。”

      “哦？”金立阳好奇地抬起头来。

      “那是最痛的一天，确实很痛，不知道哪里痛，也许是胃痛，也许是心痛，也许，都痛吧。”洛妍脸上挂着落寞的笑，像是在嘲笑彼时的自己，“第二天，我给他宿舍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又开始有了一种新的，嗯，症状。”

      “第二天就是情人节，你们没有见面，只是通了电话吗？”

      “是的，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洛妍脱下羽绒服搭在沙发背上，为了保暖，把羊绒围巾展开披在肩上，轻轻整理好头发。“第二天，我打通他宿舍的电话，直接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来了北京却不告诉我。”洛妍的两根拇指再次纠缠，倏忽又分开。“他说......他说，他父母不希望他来，不希望我们在一起。”洛妍定定地看着金立阳。

      金立阳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他的父母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个原因，我追问了很久，一直到昨天才知道答案。”

      “昨天？”金立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洛妍呼出一口气，“就这样，磨磨唧唧地拖了十几天，昨天我才终于问出一个答案。”她伸手在胃上揉了揉，“这十几天，胃偶尔会痛，但更多的是食欲不振。”抬眼望向金立阳，“老师您知道吗，就是那种，里面有很肥腻的食物没有消化的食欲不振，又有点像是，呃，像是一摊屎在面前，让人实在无法下咽，还有点恶心的食欲不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描述清楚，洛妍询问地望着金立阳。

      “明白。”金立阳简单明了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复，“我可以清楚这种感觉。”

      “昨天通完电话后，我吐了。”洛妍笑着望向金立阳，“感觉就像是梗了很久的过期食物，终于吐了出去，从此再无瓜葛。”

      金立阳写完了最后几个字，“你的情况我已经清楚了，后面的内容，和你咨询的内容关系已经不大了，不过我还是打算问一下，但不会记录。”合上文件夹，金立阳把翘着的腿放下来。

      “老师，您是想知道电话的内容吗？”洛妍笑容满面，好像在说着别人家的八卦。

      金立阳稍显尴尬地搔了搔鼻子，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小丫头鬼精鬼精的”，两手一摊。

      洛妍收起笑容，“他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一开始他给我的理由是他姐姐不喜欢我——我们去年国庆节见过面，在天津，他姐姐许静在那里读书。我觉得这不合理，在我的追问下，他说，因为他姐姐，他父母也不喜欢我，我觉得更加不可理喻。这是在北京的时候告诉我的，我们通过两次电话，就是这些内容。”捋了捋头发，“昨天，我跟他说，“今天就结束吧，结束前，麻烦你告诉我真相”，他才肯说出实情——其实他的父母并不是很在意他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只要这个女孩子家里有本事就行。而我的家庭，一开始在他们看来是合适的，不过，许超清楚自己父母是什么人，所以最初并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家世，这也是我们一直偷偷打电话的原因。后来，他父母知道了我的存在，结合家庭背景，觉得很好，于是去年让许静看看我本人。”

      说了一大段话，洛妍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开始许静对我还是很热情的，不过她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毕业后你们肯定是回北京，在北京生活的吧？”，我当时没有在意，就回了一句“我不想靠家里，我喜欢上海，想去上海发展。”从那之后，许静就不太理我了。”洛妍抿着嘴笑了笑，“我还以为她是想给我们创造两个人的空间，没想到......”洛妍把两腿并在一起，又交叉放好，“昨天他在电话里清楚地告诉我，他的父母，希望可以找一个立足北京的靠山，这个靠山亲家不仅能够保证他们的儿子立足北京，而且，最好把他们一家三口都弄过去，上上之选是解决户口。而我一句“不想靠家里”，以及后来许超对我的旁敲侧击都使他们确定我不是儿媳的合适人选，但是许超一直不同意分手，就拖着。今年过年，他们得知我们要一起过情人节，就催着他分手了。”

      “这是他父母的态度。作为你的男朋友，许超本人的态度是什么？”金立阳问道。

      “他的态度？呵呵呵呵”，洛妍有点失态地笑了几声，“他说，他最终不会悖逆父母的意愿，家人是很重要的。”洛妍转过头去看着摆放了几本书和两三件装饰物的书架，“老师，这个回答是不是让人想吐？”不等金立阳说话，洛妍接着道，“不管是什么回答，我都接受，只要结束地明明白白就可以。”

      金立阳看着洛妍，平日的云淡风轻又回到了这个20岁女孩子的脸上，漂亮的眼睛经历了一场以恶俗收场的恋情后，不改清澈，更增坚定。金立阳不由笑得露出了6颗雪白的牙齿，“这段时间，你经历了“打不通电话”——“失去联系”——“不知道缘由”——“大结局”，焦虑、害怕、压抑等各种负面情绪蜂拥而至。人体在正常情况下，功能相反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经处于相互平衡制约中，当机体处于紧张活动状态时，交感神经活动起着主要作用。这段时间，你的交感神经忙于应对，失去了以往的平衡。刺激交感神经可能引起消化腺分泌减少、食欲不振、胃痛、泛酸、烧心......各种症状。你昨天的最后一通电话是一个结局，这个结局虽然不美，却把多日来的紧张情绪释放掉了，所以，这几天，你的胃部症状应该慢慢就会消失。”金立阳拿起杯子喝了两大口，“这是一种情绪肠胃病，洛妍，你一开始的想法是正确的。要知道，胃肠是人体最大的“情绪器官”哦，如果长期处于紧张焦虑的情绪下，是会得胃溃疡这种严重毛病的，所以我们学心理学的一直喜欢说，“放松”，“放松”。”

      洛妍笑着点了点头，帮着金立阳收拾了一下东西，提起那一袋伴手礼，“我帮您放回办公室吧。”“嗯好。哦，不用，我自己拿回去”金立阳回身拍了拍头，“差点忘了，孙老师找你，你等下去1号找她吧。”“好的。”洛妍乖巧地点点头，停在室内没有出去。

      走廊里响起金立阳和孙红娟说话的声音，确认了1号的来访者离开，金立阳回来叫洛妍出去。走廊尽头，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洛妍与金立阳道别，推开了1号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