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社团会议后,我跟着白鹿忙得头昏脑胀的。纳新计划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白鹿突发奇想,挨个串宿舍宣传剧社,发动更多的人加入。往往最笨的办法能收到最大的成效,没两天就有三四十个新生加入了剧社。白鹿稍稍松口气,又开始投入话剧版《西厢记》的改编中。他常在我熟睡时猛然癫狂发疯,说着莫名其妙的台词,做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我仍然每日每夜地想夏萱,想她为何骤然不告而别,想她如今身在何处,甚至想她是否也在想我。除此之外,我还会留出些时间思索杨晓羽。
我决定采纳白鹿的建议,将我与夏萱的故事编成剧本。想起与她相处的每个点滴,突然发现我们的故事不能构成完整的话剧剧本甚至无法构成故事。我和她同时度过的时光屈指可数,对话更是少得可怜。如果我非要把它写成剧本,就必须向里面羼杂些幻想。幻想并非真实发生过的事实,而是我脑海里认为应该发生的故事。我躺在床上极力幻想,我和夏萱之间应该发生而没有发生的故事。我该和她牵手步入婚姻殿堂,婚后我努力工作挣钱,她为我生儿育女。我想事情还没到我应该与她谈婚论嫁的地步,在谈婚论嫁前,我与她应该有一段过程刻骨铭心,结果甜蜜的浪漫爱情。
这也正是我耿耿於怀的地方,我曾想和她拥有浪漫的爱情,哪怕是结局是刻骨铭心的悲痛也好。事实是我刚触碰到浪漫爱情的边缘,刻骨铭心的悲恸结局随之而来了。夏萱在我是潘多拉魔盒,爱情与灾难并行而至。我该如何编写剧本呢?从我与她初识开始,还是直接了当从结局向更远的未来写?如果我与她再次相遇,我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她又该怎么回答我呢?我该试想这样的场景,可能在某个午后我和夏萱突然邂逅也说不定。夏萱也许正在某个时空等我,等我在那里与她邂逅。虽然只是幻想,但我想把它写进剧本里。
[时间在深秋午后,夏萱与秦川面对面站立,彼此都没向前走的意思,但彼此的身体似乎都在前倾]
秦川:[秦川舔舐嘴唇(并非饥渴导致,而是因不知该如何问她),双手不知该放在哪个地方,一会儿插进裤兜里,一会儿有放在外面。又觉得放在外面不合适,又插进了裤兜里]好久不见!
我想我与她邂逅的第一句话必定是:好久不见!除了好久不见,我脑海里再也想不出任何话来。我不再想问她究竟为何不辞而别,为何时隔很久也不回来找我。这些都变得不再重要,我只想和她说好久不见,像多年不见得朋友。
夏萱:[嘴角嗫嚅,略显紧张]好久不见!
依照夏萱的性子,她也不会多说些什么,也会用好久不见回应我的好久不见。我不知她说好久不见时,情绪是否会有所起伏。如果她很高兴地说好久不见,那么我的心情会很舒畅。我没有成为她的噩梦,至少她还期待着与我相遇,而不是逃避与我邂逅。我希望她见到我时打心底高兴、开心。她还会有些紧张,因为她曾经爱过我。当然,我比她更紧张,她撞得我的心七零八落的。
秦川:[脸颊浮起微笑]好吗?
夏萱:[撩短发卡在耳后]还好,[犹豫片刻]你呢?[目光自然地落在我身上,咬着嘴唇]
秦川:[深吸气]还那样呗!不算好,也不算坏。[目光投向别处,眼角湿润]
[沉默,无言相对]
这是我能想象到的和夏萱邂逅的全部场景。说过好吗?我再也想不起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和她面对面站着,感受洛城街上的秋风。风摆起她的发端,漆黑如墨。我该提议与她到洛浦公园或者国花牡丹园散步,也许应该邀请她到洛城大学附近村落里漫步。她应该喜欢斑驳凋落的胡基墙,和铁青檐瓦上的塔花瓦松。塔花瓦松生长缓慢,每年才生长出一节,每节都漫溯着历久弥长的记忆。
并不是每片铁青檐瓦上都生长着塔花瓦松,它只生长在老庙或老房房顶上,如宝塔般矗立。塔花瓦松9月份开花,恰逢深秋。彼时,塔花瓦松白色的花骨朵绽放得正盛,犹如夏萱黄昏路灯下的没膝连衣裙。我只能想到这些,如果我与夏萱邂逅,我只能带她到国花牡丹园或者洛浦公园散步,抑或邀请她到洛城古老的村落去看檐瓦上的她花瓦松。等到黄昏到来,我与她在秋季的沉默中分别。没有约定,也没有再见。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白鹿,他觉得我和夏萱邂逅时说:“好吗?”更为恰当些,也更感人。具体后面说带她去洛浦公园或者国花牡丹园散步,或者带她去洛城古老的村落看塔花瓦松则纯属扯淡。没有哪个人愿意看你和女孩子不咸不淡地散步或者看塔花瓦松,他们更喜欢看男主角和女主角内心激烈的冲突,或者男主角像小丑般出丑滑稽。说罢,他转身继续《新编西厢记》。每隔几分钟,他就突然站起来,身披床单分饰扮演多重角色对话。如果你在此时闯入25栋宿舍楼151宿舍,你会看到两个神经病。一个痴痴呆呆地躺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另一个疯疯癫癫,佯装与人对话。
但没有人闯入我的宿舍,虽然两个神经病的表演非常精彩。白鹿说我创作剧本已进入了境界,已经开始像他那样癫狂,迟早我也会分饰多重角色独自对话。我告诉他,我不会像他那样,因为我脑海里有个舞台,那个舞台上总有人在演戏,有时是独角戏,有时是对角戏。他们从不正常说话,总在相互诘难。我几乎无法给他们设计台词。通常随口而出,说的也尽是胡话,登不了大雅之台。白鹿说,不见得,那是纯意识的表达,最直接展现人性。但凡伟大的戏剧都是深刻揭发人性的,越淋漓尽致就越光辉耀人。为了佐证他的话确有其理,他引经据典,讲述了大量了中外戏剧里对人性的披露。最后,他得出一个我意想不到的结论:
无所谓人性,无所谓人性啊!也只是实名之说。
就像爱,无所谓爱。它是人用来区别文明与野蛮,因为爱的存在,使人类有超越动物的优越感。无论怎样,人类始终是动物,即使以“爱”之命建立文明,那也只不过是虚幻。所谓的爱,只是以“爱”之命索取。
我听不懂白鹿的话,也许并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愿意听懂。因为我始终觉得我深爱夏萱,如果爱不存在,那我为何会在她离开后如此难过?按照白鹿的想法,“爱”以名存在,其实并不存在爱。那我难过其实不是因为我爱夏萱,而是我想得到夏萱罢了。白鹿建议我不要写与夏萱的邂逅,邂逅避免不了做爱,特别是我写到和夏萱到洛城古老村落里看塔花瓦松或者到国花牡丹园散步到黄昏时,与夏萱做爱的想法便跃然纸上。他说我在意的不是邂逅呢本身,而是邂逅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也难怪,整个人类文明史建立在繁殖之上的,无论用多么华丽的借口掩饰,都掩盖不了其实质。我真的很想揍白鹿,他说的话比我想得更混账,三言两语打碎了我对夏萱的所有美好的幻想。我本以为我爱夏萱是纯洁的情感,在他嘴里却是以爱情为掩饰的繁殖。他的话教我难以接受,更教我难以接受的是他淡定坦然的表情。我想揍他,至少也要打他两拳发泄掉我心里的恐惧和因他的话产生的肮脏想法。但我没有揍他,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揍他,虽然我很气愤,但我还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听过他的话,我心里豁然许多,为夏萱不辞而别的伤感似乎淡化了。
我仍然会时常想起夏萱,还有洛城古老村落檐瓦上的塔花瓦松。白鹿说我心里藏的事太多太重,又没有朋友倾诉,亟需要一个合理的方式发泄出来。他建议我到东岗村里的艺教中心学一门乐器,他说很多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艺术家被压抑得无法解脱而在艺术上的倾诉。白鹿建议我去学吉他和歌唱,因为歌唱是最直接的释放。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学歌唱呢?他说只唱歌不弹吉他不够拉风。我同意他的说法,为了拉风而学吉他和歌唱。为了支持我学吉他,他送了我一把云杉吉他。他说那是他当初学吉他买的,只是没有学会而白白荒废了时光。
说着,他愣住片刻,似乎陷入了很深的回忆里似的。他说东岗村的那家艺教中心是他朋友开的,报上他的名字学费可以打折。为了学吉他,我壮志踌躇,甚至兴奋得有些失眠。我的时空仿佛又停滞了,时空之神还真是个粗心的家伙。在我很长的时空里,只有吉他、剧本和酒。我每天晚上学完吉他回来,白鹿都已经准备好酒等我,有时是白酒,偶尔是啤酒。我陪他喝酒,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光。他和我讨论话剧剧本,讨论戏剧来源。他说戏剧来源於远古时期的祭祀,最初的舞台是祭祀台,最初的演员是祭司。祭司在祭祀里将部族的愿望通过意念听达诸神,所以表演需要聆听内心。相比之下,现代的表演显得极其做作,完全违背了戏剧原本。他握着空荡荡的酒瓶,趔趄着手舞足蹈地说着。醉酒后,我拿出吉他弹了新学的曲子。他说我弹得难听,夺过吉他便开始弹。我听过那首歌,是宋东野的《安河桥》。白鹿的嗓音清柔,虽不如宋东野唱起赋予深情,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让我再尝一口,秋天的酒。
一直往南方开,不会太久。
白鹿抱着吉他唱到深夜,从宋东野到朴树,又从老狼唱到许巍。我觉得我完全没必要拿着学费到什么艺教中心学,跟着白鹿学就可以了。但他不愿教我,说我跟着他学,学不到任何东西。他还说他没有心思教我,他只想写好剧本,别的要暂且放放,等以后再说。我求他再弹一首,他却扔下吉他爬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宿舍里四处漫布酒气,杯盏狼藉处是白鹿废弃的剧本草稿。我关了灯,宿舍里漆黑如洞,我躺在黑暗里想着夏萱,似乎很久没想她了,陌生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