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大致说来,跛子的脚是在梦里被绞肉机吞噬掉了,至少对跛子而言是这样的。这梦对跛子而言,前半段是美满幸福,或者是实现了理想;当他开启绞肉机的开关,他还为理想付诸实践而沾沾自喜。从这个角度来说,跛子的脚应该是被理想吞噬掉的,并不是噩梦。噩梦当然是存在的,就在跛子看到只剩下脚踝的残肢,感受到噬心的剧痛,他醒悟道:这是个噩梦。在噩梦里,他看到自己的脚踝露出半截光秃的白骨,像极了折断了的、剥了皮的梧桐树干。除了折断了的、剥了皮的梧桐树干,他还看到汩汩鲜血,流淌得满地都是,像极了泛滥的血红黄河。嵩华没有告诉我这些,只是我通过她描述话语的臆想。我把我想象的事情告诉嵩华,她惊异得看着我,像我被鬼魂上身似的。她说我臆想的场景是事实,切肉室的确血流成河,像杀了人似的。也就是从那开始,除了跛子再也没人敢在切肉室逗留。嵩华说的话和她说话时的表情,教我怀疑他说的话是否属於真实。虽然她说的话,我从没敢当真。她说从那以后,除了跛子再也没人敢在切肉室逗留。这句话明显是谎话,我知道的,至少除了跛子还有我和竹竿。我笃定她对我说谎,连眼泪也是虚情假意。我不愿再听她说话,再听下去不知道她又会怎样虚情假意。除此之外,我还担心白鹿的山地车。那执拗的山地车在我进入火锅店前,又撒泼似的躺在地上。如果我不去将它扶起来,也没谁会温言相慰,并将它从冰凉的地上抱起来。唐宫西路上仍旧飘着雨丝,偶尔划过路灯照及的范围,像根根银针。远处高楼上,星星点点地亮着灯。天璧漆黑,高楼直耸云霄似地挺拔着。楼体隐隐约约地缭绕着薄雾,如宽衣博带,身披纱绮的舞女。楼体直入灰黑浓雾中,不知浓雾中有几层高,隐约看到有几盏暗黄灯光透过浓雾袅袅传来。唐宫西路,不算宽阔也不算狭窄的街道,阒无人迹。山地车就躺在街边的水泥岩上,犹如安睡的婴孩。细雨擦过灯光落地,那细雨不知何时冻成了冰屑,砸在路灯灯罩和山地车上,沙沙作响。站唐宫西路中央往两端张望,道路和路灯逐渐模糊,渺茫在黑褐色的浓雾里。嵩华跑出来,继续跟我唠叨跛子的故事。我已经听得厌烦了,但还是没勇气撕破脸皮赶她离开。如果你深夜路过唐宫西路,你会看到有一对男女站在漫天飘着冰屑的寒风里站立。少女头上顶着黑色厨师帽,蓝色发网兜住浓密的头发,鼓鼓囊囊的。她身体向少年身上倾斜,像是要从他那里找到支撑似的。少年穿着藏青花单衣,黑色条绒裤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如果你走进,就会清晰听到少女沙哑的聒噪生。街道上黑魆魆的,浓雾里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怪物来。少女身上衣服单薄,少年身上的衣服更单薄。按理说,两人在黑魆魆的冬夜里应该拥抱取暖。但是两人都没有相互靠近的意思,或者说少女向少年靠近,少年却迈开步子向后退。如此,少女心里要比这隆冬寒风更加凌冽。她止住步子,向后看去,但见白茫茫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白皑皑的路面上,留下两行凌乱的脚印。
深夜的事情也就是如此,关於跛子的故事困扰着我。跛子离开,竹竿也没在切肉室多待过,只在传菜时从那路过。他遇到我不再和我说话,或低头匆匆擦肩,或者是转向别的方向。雪夜的黎明迟迟不来,像是在某处堵车或者被绊住了脚。火锅店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疲惫得神情。食客散尽,服务员坐在前厅里揉肩膀打哈欠。没有人愿意主动说话,也没有人愿意说话。我想和他们聊聊跛子,刚提到跛子,每个人都惊异地问道:跛子是谁?别说没影的话,累着呢!非斐噼里啪啦地摆弄着计算器,核算完毕后,脸颊浮出丝丝笑意。酒窝缓慢向内陷了进去,嘴角微微上扬泛出丝丝微笑。跛子的故事像是深深陷入她的酒窝,藏进她的微微上扬的嘴角里了。我怀念着跛子,还有他藏的酒肉。我想如果他还在切肉室,此时我定在和他对饮畅聊。想起跛子,我穿过甬道进了切肉室,看到竹竿正在切肉机后面喝酒。他看到我进来,闷声不吭地走进了厨房。主厨已经下班了,留下来的助厨和刷碗工正慢腾腾的,不知在做些什么。也许他们和那晚的跛子状态相同,意识早已睡去,只剩下身体蠕动着。
雪夜将尽时,我躺在员工宿舍的床铺上怎么也睡不着。天已经大亮,寒风从窗前划过,发出尖锐的响声。窗户上结着霜花,隔着霜花和脏兮兮的玻璃,能看到对面的理发店。女理发师打开门,将黑乎乎的发茬扫除店门口,堆在门口左侧的发茬堆旁。发茬堆已经被皑皑白雪埋没,只能看到鼓囊囊的坟包。漫天雪花撒下来,每片雪花上都沾染着斑驳的血色。整个天空都是泛着血色,像是黎明前下了场血雨。刺耳寒风里,银灰色的高楼微微颤抖着,耸立在洛河岸汭。被血色雪花覆盖的楼顶,向四面八方延伸,洛城被浸在微红的血泊里。风停的空档,雪粒沙沙敲击着窗户。窗户内鼾声连绵不断,除了鼾声还有梦话呓语。
员工宿舍是不足20平米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两张双层床,能住下四个员工。床铺、行李、衣物还有别的杂物什将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塞满房间的不止是床铺、行李、衣物和杂物什,还有鼾声和臭脚味。房间里住着四个人,略微温热的空气里弥漫混杂着四种不同的臭脚味。这些臭脚味之所以能融合,是因为四种臭脚味中有一种相同的气味——火锅店的泔水味。关於火锅店的泔水味,我印象最为深刻。摆在厨房南墙的蓝色大桶被刷碗工包围着,确切地说那是刷碗工的阵地。刷碗工经常将整锅没有吃的火锅倒进蓝色大桶里,以至於蓝色大桶里漂浮着肉片和丸子,还有为数不多的青菜。但蓝色大桶里是经常看不到肉片和丸子,只有厚厚的一层红色的辣椒油。偶尔会有些肉片和丸子顶破红油层,披着一层亮红外衣,甚是可爱。凌晨三四点钟,蓝色泔水桶被拉泔水的人装车载走。泔水桶里装满了泔水,稍有不慎便会泄露,特别是在狭窄的甬道里。拉泔水的人走后,甬道里便会落一层油腻腻,红绳绳的辣椒油。这些辣椒油多数不会被人踩到,便被勤快的服务员擦得干干净净。擦辣椒油这种事多数是传菜员做的,因为他们使用甬道最多。但无论怎么擦,用什么洗洁精或者肥皂水都没用,甬道里始终飘散着辣椒油泔水的气味。甬道地面被擦得清洁如镜,传菜员走过,还会浮现出黑乎乎,油腻腻的油层来。我很好奇这些油层从哪里渗出来的。首先,服务员的鞋底是是非常干净的;其次,也没有人故意向甬道里泼油。这个问题困扰着我,使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查看了我的鞋子,那是双黑色的运动鞋,是为火锅店工作特意买的。如果不仔细查看,绝对看不到鞋帮上有一层黑色的油层。除了鞋帮,鞋底上也粘着黑色的油污。这黑色油污是泔水味的罪魁祸首,房间内的所有泔水味都是从它那里散发出来的。闻着刺鼻的泔水臭脚味,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怕是中了这气味的毒。后来,我才知道是累得昏睡过去了。
黄昏时节,我猛然醒来。雪已经停了,天璧蓝得吓人。夕阳红彤彤的,像极了蓝色泔水桶里的红色辣椒油。在夕阳的头顶上,被西风撕裂的云像火焰,轰轰烈烈地燃烧着。起床到厕所撒尿后,发觉自己已饥肠辘辘。去厕所的路上,经过一个露天走廊。走廊上刮在乱风,穿破衣服刮得我乱七八糟的。黄昏睡醒时,我觉得神清气爽,像是从来没有睡过如此安稳的觉。为了巩固神清气爽的状态,我准备再休憩片刻,夜晚七点钟洗刷,然后到火锅店工作。还没等到我阖眼,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我认得他和竹竿同宿舍,也是个身材消瘦的少年。破门而入时,他已经说了半句话;破门而入后,只能听到后半句话。那半句滞留在门外,被狂风刮得没有踪影了。他说道:走啦!宿舍里其他服务员被吵醒,嚷嚷道:日㞗!你要死啊!那少年悻悻向门外退缩,被钻出被窝的,好事的服务员叫住:什么走啦?那少年压低嗓音道:竹竿走啦!今早辞的职。好事的服务员像失忆似地,歪着脑袋,眼珠上翻,回想着。趁空档,那少年退出宿舍阖住门。看到好事服务员的表情,我也在怀疑自己是否曾认识竹竿,他辞职离开火锅店对我有什么影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究竟为什么。首先,能肯定的是他的存在对那少年有影响,否则他也不会记住竹竿辞职。其次,他的存在对好事的服务员没有影响,因为他不记得火锅店有竹竿这个人。我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睡。我想着竹竿的存在对我到底有没有影响。直到洗刷上班前,我才敢肯定他的存在对我还是有影响的。首先,他辞职离开,却没有归还我的《百年孤独》这本书;其次,他骤然离开,令我也觉得火锅店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事物。竹竿辞职离开,翌日,我也告诉非斐辞职的事情。她嘴角酒窝深陷,仿佛两个大漩涡。我知道很快她会忘记我,因为我的存在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你想起许多年前,路过龙门站时,洛城雨雨纷飞。秦川搭乘高铁急匆匆赶往海城。你想他能重返洛城逗留片刻。玻璃窗外,飘着银针似的细雨。天空是银灰色的,树木是亮棕色的,落花是五彩缤纷的。你似乎嗅到那花香味,泥土腥味。如果当时再倒退到几年前,那时秦川还在洛城读大学。洛城的大学提得上名的几乎没有,而洛城大学算得上是个几近百年的大学。你知道,秦川并不关心洛城大学是否有百年的历史,秦川关心的是在那里发生的故事。大部分故事已经忘却,也就证明那些故事的存在对秦川没有多大影响。剩下的小部分故事,是秦川想忘也忘不掉的。怎么忘记成了你和秦川这辈子思索的事情,恐怕也是你这辈子不能完成的事情。
天璧灰蒙,洛城西郊苍茫辽阔。雨水打湿的粉白花瓣落在地上,像白雪覆盖在起伏延绵的丘陵上。雪原营涛,铁马冰河,气候刹那间从春季迈入冬季。时间倒退到你从火锅店辞去兼职的那天,风嘶吼着像匹野兽,雪花杂乱悬浮空中。山地车已经被大雪覆盖,白茫茫的难觅痕迹。你知道你是因为免除冻馁而到火锅店兼职的,但你始终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离开。火锅店的兼职并没有让你赚到能够免受冻馁之灾的钱物,也没能让你心里觉得畅快。人生就像在洛城转了个圈,从原点转回到原点。像是个梦,在梦里做很多事,梦醒来还在床上。你记得那天除了漫天飘散的雪片,还有杨晓羽。她穿着米白礼服奔跑在唐宫西路上,宛如天山盛开的雪莲。唐宫西路白茫茫的,如果不是两侧血红的墙壁,你真的认为自己置身在莽莽雪原中。积雪漫过膝盖,用脚踩起来咯吱发响。按理说,杨晓羽不应该出现在唐宫西路上,更不应该出现你身后,也不该抱着你说爱你。按理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像天生似的,你对任何少女的爱意都无法拒绝。或者说,你觉得隆冬大雪与寒风里太过寒冷,以至於必须抱着她取暖。但无论怎样,在你抱她的那刻,你觉得你爱她。更甚的是,被大雪埋没的唐宫西路上,你觉得你爱任何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孩童或者耋耄你都爱。彼时,你尤爱怀中那女孩。她颤抖着身体,口鼻徐徐呼出的白雾,这些都教你爱得无法自拔。也许,你并不爱她,只是她填满你内心的所有空虚。也许,你爱她爱得深切,这爱意祛除了静寥和寂寞。无论怎样,在这茫茫雪里,你觉得离不开她,即使片刻也让你寒冷难耐。
你爱杨晓羽,是在雨雪霏霏的隆冬。你辞职从火锅店离开,踱步至唐宫中路。你把白鹿的山地车扔在火锅店门口,并不是粗心遗忘,而是大雪封路无法骑行。杨晓羽追你追到唐宫中路,教你停住。她脸颊冻得绯红,也许是害羞或者是爱得火焰焚身。杨晓羽追你时,她只穿着米白礼服。那种衣服不适合在隆冬,更不适合在下雪的时候穿。杨晓羽穿着米白礼服,裸露双臂,白皙如雪。礼服下颀长纤细的双腿,和赤着的脚毫无血色。如果不是米白色的礼服、黑色长发和绯红的脸颊,她应该和白雪融为一体了。她告诉你,她爱你,爱意让她难以忍受。她出火锅店时还穿着水晶高跟鞋,刚走没几步,那高跟鞋就不知遗落在雪窝何处了。她还告诉你,寒风如刀,刮得正劲。听说你已经辞职时,她刚换好米白礼服准备上班,心慌得不行。就在那时,她觉得她爱上了你,爱得无法自拔。从唐宫西路到唐宫中路,她埋怨你走得太匆匆。但埋怨每多一分,爱意也就多一分,因此她气自己没出息,哭得稀里哗啦的。可那又能怎样呢?她说她就爱你,生气时爱你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