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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永远走它自己的路,无论坦途或小道。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
1
秋日的午后,阳光懒懒地沐浴着大地。房前的苔藓,有嫩绿的、黛青的,还有藏红的,它们组合在一起倔强地生长着,像是给贫瘠的泥土地镶嵌了一层多彩的庇护毯。屋后的竹林密密麻麻,长势喜人,在风的捉弄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白胡须、蓝眼睛、体态肥胖的黑猫突然从竹林中窜出,爬上一段断壁颓垣,幽灵般落在一处旮旯角。
正屋的房门虚掩着。室内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因此光线极幽暗。土坯垒起的墙壁糊满了旧报纸。半悬的房梁,是由上玄、下玄和各种支撑围拢而成。梁上是芦苇杆、茅草和泥制成的屋顶,在风雨的驱使下现出开裂和脱落的迹象,似乎在低低述说着经年的冷清与寂寞。
门“吱呀”完全开了。一老者伸长了胳膊,展开的手掌在身体正前方熟练地划着半圆。他的脚步是那么稳健,左脚刚上前半步,右脚顷刻间跟上,像极了太极里搂腰拗步的动作。他扶着门框,身体自然下探,不偏不倚地端坐在一道白花花的门槛上。门槛大约二十公分高,看得出是在一块枯朽的槐木上又临时铺了一段枣木。老者闭了眼睛,他的八字眉左高右低,印堂饱满,额头的川字形皱纹陷得很深。一顶窄边的旧圆帽被洗得发黄,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转眼间,那只纯黑的大肥猫便已依偎在老者身旁,一边绕着他带有破洞的单鞋做亲昵的动作,一边“喵喵”地叫个不停。
老者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又深又可怕、全是迷雾的眼,没有黑色,没有光亮,空洞洞的,尽是虚无。他垂下头,咧开嘴,露出一排稀疏且不规整的牙齿,全然一把被主人弃用良久的破木梳。老者缓缓抱起那只猫,耙子似的粗壮手指在猫身上自由翻飞,挠得肥猫闭上了眼,惬意地打起盹来。阳光从断壁残垣处斜射过来,照得老者的脸红彤彤的。
“四叔——”我刚踏进门,便朝他喊。
他转过头,朝我的方向看来,笑着说:“不年不节的,你回来了?!”
我向四叔谈起我的困惑。入职二十载,我仍是副经理一个。公司上上下下年轻员工越来越多,我常感觉自己犹如一只濒死的扇贝被时代的河水拍打在岸边,或者像一只近乎风干的水母在滩涂上一动不动。
“能在大城市熬那么多年而又饿不死,已经很好了。”四叔看向我,眼里现出一团黑影,带着一道不易察觉的光,他喃喃道,“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我一向以为四叔是有天眼的人。对有天眼的人,我自然无需隐瞒。我告诉四叔,我是一名小说业余创作者,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几年。之所以写小说,一个原因是写小说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我可以远离人群,不必戴面具,在我写作的世界里做唯一的王。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写小说,我结缘了我现在的爱人,是她帮我从躁郁症的泥淖里解脱出来。我还和四叔讲起我最近几年的煎熬,工作上陷入简单重复,写作上更是节节败退,我的脑袋空空如也,笔尖从早上可以悬空至凌晨,而纸上常常空无一字。
“我想转转运,您帮我算一卦。”我忙走到他背后,抡起小拳头,给他轻轻地捶起背来。
四叔的眼珠一动不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惶恐和不安:“我已经十多年不给人看卦了。”他拿大手挠一挠川字眉,若无其事地说,“况且——天机不可泄露。”
2
看着四叔高深莫测而又尽显老态的面颊,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时父亲是做花生生意的。在早些年的黄淮一带,几十亩、甚至上百亩的花生地绵延不绝。听说那时但凡早入场做花生买卖的,基本都是万元户。幸运的是,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父亲说他是在河西村收花生时认识的胡大意。当时下着大雨,河水暴涨,河面上唯一的一座木桥被水隐没了。父亲拉着车子过不了河,在河堤上一筹莫展。胡大意迎面走来,二话不说,与父亲一起将车子拉去他独居的家。
父亲说,胡大意大他三岁,话不多,看起来却儒雅。那时的胡大意,蓄着小胡子,留有一卷长发,加之读过高小,在小村庄里显得曲高和寡。白天,胡大意带父亲去河边察看汛情。晚上,父亲听胡大意聊文学,从鲁迅、胡适到莫泊桑、欧亨利、马克吐温,从契诃夫、陀斯陀耶夫斯基再到托尔斯泰、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俩人对酒当歌,不知疲倦,第二晚油灯将要燃尽之际,便结为拜把子兄弟。
第三天一早,胡大意喊父亲一起去了南河头的白马寺。据父亲回忆,白马寺是被河水冲毁的一座土庙。土庙低矮,没有顶棚,想必是被大风大雨侵蚀,又或者被某年上涨的河水冲走了,当时只剩下四根半高的土柱子。土柱子的西北角,是一片杏树林砍伐殆尽后残存的矮桩,远远望去,像是给黄土地敲上了一个又一个的纸铜钱。
胡大意蹲在一个矮墩子旁不说话。河风鬼哭狼嚎地肆虐着,防护林中传来“呼啦呼啦”的声响。胡大意盯着树桩的年轮发呆,好像进入了时光隧道。
那年春天,他大学毕业,虽是大专文凭,但对参加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来说,已实属不易。他积极响应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支教。他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单车,驮着一堆比自己身材大几倍的铺盖卷,跨越两三个市,辗转四五百公里,如愿成为河西村向阳小学的一名教师。环顾简陋的教室和校舍,歪歪扭扭的桌椅,漏风的窗户以及晴天透光、阴天漏雨的屋顶,他百感交集。
他不止一次打退堂鼓,想扔了铺盖卷,骑着单车打道回府。当他看到一群衣服打着旧补丁,鞋子露出大半个脚趾,脸上写满求知渴望的孩子们,他还是吓了一大跳。“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而立之年,一切未卜,然而一切又是新的,他胡大意断然不能做一只缩头乌龟!他绕过白马寺,行走在密密麻麻的杏树林中,不曾注意到杏花的绽放,那枝头发白、发红的花瓣无不透露出春的气息。
一个姑娘的笑声,让他从眩晕中惊醒。杏树林深处,两只临近的树干上绑着一个深蓝的秋千。一个穿着浅色碎花裙,梳一马尾辫,发髻耸得最高的地方扎一根红头绳的女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胡大意走上前,话匣子不自觉打开了。原来女子叫红,河西村村长家的千金。令胡大意颇为惊讶的是,女子好像对他了如指掌,不仅知道他从哪里来,在哪上过大学,还知道他在向阳小学住几号楼。他默契地晃动着吊绳,秋千越飞越高,在风中自由摇曳。
几月后,大嘴巴村长委托校长沈达找到胡大意,由沈校长做媒,意在撮合二者婚事。一听不要彩礼,胡大意不由得脸上泛起红润的光来。世上真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听到后面,胡大意的脖子缩回了衣领,闪光的眼睛突然暗淡下来,现出一种惶惶然。
那一晚,胡大意做了一个影响他一生命运的决定:他要与那个叫红的女子结合。孔子言“三十而立”,管它三代单传,先在河西村活下来再说。入赘很难听么?多大点儿事!孩子随不随我姓无所谓。
第二天一早,当他把这个重要决定第一时间告诉沈校长的时候,却被校长的另一个消息吃了一惊。红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胡大意无父无母,从小生活在孤儿院,后来由当地的一个好心人收养,在他大学三年级那一年,老人不幸撒手人寰。胡大意安葬好再生父母,重返学校,靠着半工半读和省吃俭用,终于艰难地完成了学业。
胡大意愣了好久,他一个郑重的点头算是向沈校长印证了所有的传言。
3
沈校长轻抚着他的肩旁,嘴唇上下震颤着,似乎有难言之隐。胡大意是会读人眼睛的人,他心里一沉,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清咳两声,盯着沈校长的眼睛,做出了要他尽管放开讲的手势。
原来,就在大嘴巴村长找胡校长委托事情的第三天,临镇养鸡大户王大春托媒人找到红的母亲,表示家里的二公子非常中意红,如果红的母亲不嫌弃,他愿意拿出两万八彩礼,以示诚意。
王大春何许人也,方圆五十里的人都知道他富得流油。前些年他家大公子的婚礼宴一下子暴露了他的财富实力和地位。他包下镇上最大的好日子大酒店,整整三天楼上楼下五十余桌座无虚席。清蒸多宝鱼、帝王蟹、金黄鳝、霸王别姬,还有十几盘极富地方特色的大菜硬菜,品种之多,令人咂舌。不仅如此,压轴的一场,镇上的领导几乎尽数出席,听说还请来了县里的一些重要领导。
红的母亲明显动摇了,和大嘴巴村长言语上磨来磨去,露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尖酸与刻薄。村长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再怎么着也明白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然而面对王大春的主动示好,他心里也有过蠢蠢欲动。所以,当红的母亲再闹的时候,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借口开会躲村委会抽烟去了。
红似乎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每天照例在杏花林等胡大意。连续几天不见他,她异常烦躁。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靠近她时,红发狂地朝它咆哮,吓得狗瞬间怀疑狗生,赶紧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开了。红迷蒙着猩红的双眼,本能地向前挪着碎步。她一只鞋子刚刚没入一个有水的浅坑,因此裹上一层厚厚的泥浆,另一只则散开了鞋带,红全然不顾。她披头散发,一脸憔悴,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教职工住宿区。她拍打着307房门,里面没有回应。
胡大意正窝在靠窗的小床上,裹着被子批改五年级的数学和英语作业。听到敲门声,他心里一惊,连忙屏气吞声,不敢有丁点儿闪失。
“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女人可能有天生的第六感吧,红继续拍打着房门,带着一种不容商榷的声音喊道。
胡大意蹙着眉,他思忖着:开门吧,不知如何面对她和他们的这段感情;不开吧,隔壁和楼上楼下都是常照面的老师们,不明情况的还会误以为他胡大意做了什么对不起姑娘的事情。
他硬着头皮开了门。
红进来,俩人对站着,相顾无言。胡大意低着头,不敢看她。红显然还在气头上,她翘起樱红的小嘴,不说话。
良久,突然俩人几乎异口同声:“对不起——”
“我不想生气,就想我们俩好好的,你不要故意躲开我好不好。”红眼里闪着泪光,带着几分恳求又满是柔情的声音说道。
“那人能给你我给不了的。”男人埋着头,肿胀的眼睛看向别处。
“我不爱他,我一直拒绝见他,你不知道吗?”红有些愤怒地说着。
“他父亲很有钱。”
“我嫁的不是他父亲。”
“他们能拿出两万八的彩礼。”
“我一分也不稀罕,我只要你。”红一把扑向男人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4
那是隆冬时节,周末的一个中午,一场简单的婚礼在校食堂开始了。新娘是红,新郎是胡大意。胡大意骑着一辆用大部分积蓄换来的一辆崭新的三轮车,接来了美丽的新娘。让胡大意意外的是,红的母亲除了早上劈头盖脸地将她的女儿一顿臭骂,其他两个细节让他感动不已。岳母先是走向胡大意,嘱托他不要有负红的喜欢,还说什么对一个女人来讲,男人是她们的命根子。接着她抱着红,俩人哭声震天撼地,让围观的人落泪不止。
沈校长慷慨地借出了学校小食堂。三五个和胡大意交好的年轻的教师帮忙把教室的部分桌椅搬到食堂的开阔区域。食堂的中央,几人合力摆上从操场费力搬来的三尺站台。作为证婚人的沈校长站在站台上,口吐莲花地述说着一个男老师的朴素、博学、正直和无私,同时也称赞一个妙龄女子的美丽端庄、刚毅勇敢和与众不同。
站台下,只摆了四五桌酒席,每桌六盘家常菜,简陋的菜品在拼凑的大桌上显得那么落寞、寒酸。胡大意一边感恩地看着慷慨激昂的沈校长,一边不时瞄向食堂唯一的进口,至始至终也不见岳父岳母的身影。
现在,轮到他致辞了。他缓缓站起身,来到讲台,语无伦次又颇为激动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天,我特别高兴能和红走到一起。我是一个孤儿,父母走得早,我甚至记不起他们曾经的模样,这也是我毕生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后来,我有了养父,是他穷尽一生将我送到求学的路上,使我有了今天。来到咱们向阳小学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骄傲。我想说,我人生的第二次骄傲,就是遇到红,她给我快乐,让我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儿子,未来也努力做一个好父亲。谢谢校长,谢谢各位同事,谢谢今天所有见证我和红幸福的亲人们……”
我记得父亲说过,胡大意的命是真苦,苦过黄连。后来发生的一件事,震惊了整个河西村,让向阳小学的师生陷入一种巨大的悲痛之中。
那是红过门后的第二个周末,他们预备着回趟老家,到故去的养父墓前看一看,坐一坐。一大早,胡大意和红在公共厨房的灶台上烙着大饼。八个大饼烙好,被齐整地裹入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胡大意灌了一大杯温开水,拿一带靠的木板凳摆在三轮车后排。他扶着红坐稳,然后折回里屋抱了一件新婚用的大棉被,三两下功夫将红围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俊俏的小脸。他觉得这笑脸好像盛开的水仙,同被子上一簇簇红白相间的玫瑰花简直一样娇艳,不,要远远赛过那团玫瑰花。
下过小雨的乡道上,正结着一层浅浅的浮冰。地面有些湿滑,胡大意只好降低车速,尽量挑好的路面前行。后排的红不时指着路两旁的雪松,或者挂着冰棱子的红枫发出孩子似的各种惊叹。胡大意频频回头,别提心里有多美了。
突然,迎面一辆疾驰的大客车加速向三轮车的方向滑移,胡大意本能地紧急避让,却听到“砰砰”两声巨响,连人带车翻转起来,越旋越晕,直至失去知觉。
胡大意像睡了一个长觉,从恍然中醒来。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罩,连同自己胳膊、脑袋缠绕的雪白的绑带,唯独不见了红。护士告诉他,是几个过路人把他送来的,车上的另一个姑娘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在太平间长眠了。失控的泪水、鼻涕糊了大半张脸,他极力挣扎着起来,却在护士的惊吓和呼喊声中被几个人合力按下。
胡大意永远地失去了红。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再三梦到那个手指雪松和红枫发出孩子惊叹的红,只是她的脸越来越模糊。他常常自责,咒骂自己亲手杀死了红,他是罪人,应该被打入18层地狱。惊悚之余醒来,枕头全湿了。
他头痛欲裂,精神恍惚,心脏衰弱地震颤着,再也无法睡去。他任由感冒和发热交替上演,也不用药,好像惟其如此才能让自己心安。终于在一个寒夜,胡大意卧在轻薄的被褥里,发着高烧,眼睛由半模糊发展成完全模糊。他自然已不再适合学校的教学任务,沈校长数次登门探望,看到他每况愈下,不禁扼腕叹息,最后撇下一叠钱币悄然走开了。
6
胡大意还陷入一种骇人的精神错乱,对着黑漆漆的半空,说些奇怪的话,他时而大喊,时而大笑,好像在和天地对话。
第二天、第三天……第六天都如此,直到第七天,除了眼睛看不见,胡大意竟奇迹般地下床了。
不仅如此,邻居们还发现他有了一些从天而降的诡异本领,比如一个汗毛林立的小孩整天整夜地哭,看了一周的医生毫无结果,胡大意走上前,绕着孩子走三圈,嘟囔几句,再拿手指在孩子的后脑勺点三下,孩子竟完全安静下来了。家长直呼神医,这事在河西村沸腾了。
还有一回,河东村的一户人家丢了一头牛,主人焦头烂额,哭哭啼啼地几乎搜遍了方圆十几里的地方,愣是线索全无。胡大意掐指一算,低低告诉他朝东南方向一二里的地方再看看。果然,两个时辰后那头牛失而复得,它正立在奶头山后的一片芦苇荡里悠然啃草呢。
胡大意神通广大。他的名气就像打水漂惊起的一长串浪花,经河东村再传到五公里外的谭家河。
“喵呜!”一只白胡须、蓝眼睛的黑猫猛地窜出来叫了一声。我回转神儿,想到我身后正背着的迷彩包。
“四叔,”我看向黑黢黢的门洞,朝里面喊道,“我爸特意送的你爱喝的毛尖。”
一个戴着窄边旧圆帽,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老者摸着走出来,只见他左脚先跨出半步,右脚干脆利落地跟上,左脚再一迈,另一脚则自然跨出木质门槛,高度和距离控制得刚刚好。我双手接过他捧着的十几只浑圆饱满而又诱人发亮的板栗,那是我三十多年前最爱的吃食。
“你爸还好吧?”四叔的嗓音有些沙哑,他掐着手指说,“你接他进城也有十多年了。”
我想起临行时父亲的交代,便小心试探着说:“你和我婶咋样了?”
四叔挤了挤眼,拿满是老茧的大手揉了揉高鼻梁,然后又摩挲着高耸的额头,他面露难色地讲起那鲜为人知的过往。
那是红婶走后第五年的一个惊蛰天,父亲钢铁厂的一个老师傅带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来河东村躲洪涝。女子叫萍,身材中等,五官周正,眼睛特别水灵,一头油光可鉴的波浪发梢上随意卡着一个蝴蝶结,看起来素雅、端庄。父亲惦记着他的兄长胡大意还是孤单一人,临时起意,便带着萍去河西村串门。
听了萍的情况,胡大意反倒犹豫了。他关门和父亲聊了一两个时辰,最后的说法是——他与萍有距离,他胡大意何德何能,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女子。
父亲提议胡大意给他自己算一卦。胡大意苦笑着说,就像再高明的医生不能给自己看好病一样,他也卜不了自己的姻缘。多说无益,父亲悻悻地走开了。
让人咂舌的是,萍却坚持要留下来。她径直走向灶屋,淘米,洗菜,生火,摊饼,大约半小时的功夫,便端出了香喷喷的两样小菜,一盘葱油饼和一碗小米粥。胡大意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的变化,他心思有点重,大口朵颐地一扫而光,却并不表明是否决意要她留下来。
临近二更天,萍摸着黑在东屋翻箱倒柜,大衣柜里找出一套旧棉被,铺在偏房的窄床上,一半做褥子,一半盖身上,第一夜就这样凑合着过去了。
拂晓时分,院外的鸡鸣声此起彼伏,萍感觉身体又重又暖,拿手一摸才注意到身上多了一件毛茸茸的大毯子。不知胡大意几时从东屋来到偏房,又是如何艰难地找到毯子帮她盖上的。萍心中缓缓汇聚起一泓清泉,这清泉“哗啦啦”自由流淌,荡涤着她心里存在已久的孤独和烦闷。
清晨,萍起来扫院子,洗衣,做饭,吃完饭接着倒腾院角的两垄小葱和香菜。午后,她拿起一把断了几根木齿的梳子给那只白胡须、蓝眼睛的大肥猫整理毛发,让猫儿惬意地摇晃着尾巴,很快进入梦乡。
日子一天天过着,很快春分过去了,谷雨过去了。立夏的一天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胡大意从睡梦中醒来,他好久没睡那么沉、那么酣的觉,嘴角不由得挂上了多年不见的笑容。但是转眼间,他突然发觉家里少了什么并因此变得局促不安。到底少了什么呢?他左脚往前迈一大步,右脚跟上一步,很快在正屋、偏房、院子的角角落落都不见了萍的气息。他眼里现出一团死寂,喉咙里发出一声吼叫,除了风与猫的声响,再无丁点动静。
7
房檐上突然“哗哗”滑下两块巴掌大小的碎瓦片,我心里一惊,抬头瞥见那只饿瘪了肚子的大肥猫正卖力地在屋顶上逮老鼠。
我问四叔:“我婶不是绿吗,你怎么讲了半天萍?”
四叔两手频繁地变换着姿势,先是交叉别着,然后散开作握拳状,接着再交叉别着。他看向我说:“你别急,马上说到你绿婶。”
同年重阳节那天,谭家河村西头谭老大家的二女儿绿自广城探亲回来。绿听家里人说起河西村的瞎子胡大意,完全入了神。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人,可惜是个瞎子!她一边感慨,一边挺起略微隆起的小腹,踩着一双走起路来“嘎吱嘎吱”的半高根皮凉鞋走向河西村。
屋子里挤满了人,有人求财,有人看怪病。绿靠在门洞的木质框上,只见她一头秀发,口上涂着时髦的唇彩,倒八字挑起的丹凤眼发出犀利的光,正穿越人群射向正屋居中的胡大意。
人群渐渐散尽,已是黄昏天,终于轮到绿了。绿不说话,盯着那顶窄边旧圆帽看个不停。
“你求什么?”胡大意摸着绿的颧骨、伏羲骨和玉堂骨问。
“求姻缘。”绿直言不讳。
过了片刻,胡大意抖动着眼皮,突然抛下一句话:“我算不了你的姻缘,请回吧。”
绿并没有走开,她悄无声息地躲在院角,趁晚上胡大意摸索着上茅坑的间隙,以闪电之速窜至里屋。等胡大意回来,坐上床,她突然抱紧了他。
“你这干啥呢,不知羞耻!”胡大意训斥道。
“你摸我了半天脸,咱俩谁更害臊。”绿毫不退缩,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我那是看相。”胡大意没好气地说。
“你确定只是看相,没其他想法。”绿就像过河的卒子,步步钻营。
“我……”女子解衣的刹那,胡大意彻底缴械投降了。他像久旱逢甘霖的黄土地,又像荒漠中行走到极限的骆驼,那一刻,他只要证明自己是一个男人。
就这样,胡大意得到了绿的爱抚,绿也顺利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后来,孩子出生了,渐渐长大。周围的人开始有了闲言碎语。有的说,孩子长得太标致了,横看竖看一点儿也不像胡大意。有的说,看到绿躲在院子里的那一次,掰着指头算起来不过六七个月,顺产怎么可能提前那么久?还有不知趣的竟上门围观、挖苦胡大意,说什么瞎子的孩子怎么能睁眼看到东西呢?
胡大意装作一副不介意的样子,但心里其实苦得很。他的拜把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曾多次带着老白干踏足河西村,他们一起推杯换盏,只字不谈私事,俩人常常从白天喝到天黑,再由二更天喝到三更天。
正应了那句老话“苍蝇专盯有缝的蛋”,后来的绿不时抛下孩子,独自踏上河堤。据说,绿是去和汉子们幽会。胡大意摸索着给孩子熬粥吃,他常早上做了满满一大锅粥,万一绿又不着家,他可以中午喝粥,晚上继续喝粥凑合。
一个暴风雨的晚上,绿带着孩子走了,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屋顶的一根梁子断了,一些破砖瓦和着黄泥掉下来,地上渐渐形成了一大摊水坑。胡大意蜷缩在床上一角,任由冰雨拍打在脸上,冷风灌进心里,他像一座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刻人,一动不动。
8
大门“嘎吱”开了,一个头裹黄汗巾、衣着朴素、脚踩老布鞋、背着半篓子干柴的女人进来了,看年龄至少比胡大意小上十来岁。
“来客了,大意!”她嗓门洪亮,招呼我坐下。
胡大意从里屋出来,怀里抱着一摞儿半尺见高的纸板。我看到上面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盲文点位。
“这是你萍婶。”四叔抬脚干脆地跨过门槛,将那摞东西递给我,然后匆匆走向女人,替她取下后背上的篓子。
萍婶径直走向灶屋,洗菜,生火,和面,摊饼,大约半小时的功夫,便端出了香喷喷的三两样小菜,一盘葱油饼和三碗胡辣汤。萍婶帮四叔打开了一瓶窖藏的酒,我陪四叔好好喝了一顿。
四叔酒量很好,喝了小半斤,依然面不改色,头脑清醒。他闭着眼,却能洞穿我的凡心。突然他问我:“是不是很好奇你萍婶归来?”
我点点头。
“答案都在这些纸板上,”四叔从我手里拿过最上面的两本,“第一篇故事的题目是红殇,第二篇是绿人。”四叔一脸凝重地抽出最下面的一册说:“压箱底的这篇,名字我还没想好,暂时取名萍生吧。”
“我穷尽大半生写完三个女人的故事,其实也是我的故事。”四叔苦笑着说,“送给你爸,也送你,感谢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帮我迁家到河东村,让我有了容身之所。”
他一声长叹,抿了口酒,继续说,“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希望你好好研究盲文,将它们翻译出来,署上你的大名。希望它们可以带你走出低谷。”
酒精在我体内发酵,我猛然有了一种幻觉:眼前一道白光划过,我坐着一把扫帚一样的东西飞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