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家乡在北方,一个不知名的村庄,它面朝着一条来往通行的大路,背后倚靠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山丘的表面是被人工切割成的不规则梯田,自上而下,一层又一层像个巨型的巧克力蛋糕,山上的作物和花草树木时时地涂抹着这个巨型蛋糕,使它四季变换着不同的味道,春天是鲜花味的,夏天是麦香味的,秋天是水果玉米味的,冬天是奶油味的。
我的家就在山脚下。当年,爷爷奶奶用锄头铁锹“开山凿石”,愣是在山塬边上平整出一块空地,据说盘下的石头土块之多,足足用三轮车拉了20天才清理干净,填平了山前的一个大水塘。
我们的房子就紧挨着这山塬建起来了,爷爷还就地取材在它身上掏了孔窑洞做厨房用。家的对面,出门两三步远的山塄(塄:方言,凸出来的整齐高地)上有片梨园,5月份的时候,满目的梨花盛开点缀着山间景色,也包裹着我们这个小家。出了门右拐走几步就是进山的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两条路把梨园劈成三瓣,又渐渐隐在梨园深处。
我和弟弟在这儿长了十几年,小院儿、梨园以及更远的山野就是我们童年全部的世界
02
6、7 岁的时候,大人下地干活担心我们没人看管,便拿副肩担挑两个箩筐,一边放一个,把我们也带去,箩筐晃来晃去,擦着路边的野草,我把手伸到筐外,让小草给掌心挠痒痒。
等到了地里面就不必管我们了,偌大的山野,打酸枣、掏鸟窝、追兔子......,我们自能找到乐趣。
再大一些,奶奶发话了,说她在我这个年纪都能锄一亩地了。我明白奶奶的话外音,不再在山上疯跑,老老实实呆地里听候差遣。
我的第一个任务是摘蓖麻。蓖麻全都长在田埂边儿上,梯田之间的田埂有一米多高,我平时走在上面都小心翼翼,生怕踩空掉下去,更何况蓖麻的个头比我高多了。
我先跳起来抓到其中一颗蓖麻,把它往下拉到齐身的位置,然后用一只手揪着根茎,另一只手摘蓖麻。那蓖麻还很青,韧劲十足,像腊八节吃的糖瓜,扯也扯不断,得像扭麻花一样不停地扭它的根茎,直到把根茎的筋骨扭断。
用这样的笨办法,效率很低,而且我很快就筋疲力尽了,心里又急又气,索性两只手都去扯蓖麻。谁知蓖麻的弹性太大,我激发了它的弹力,它像个弹弓一样把我弹了出去,我在空中优美地划了个弧线后栽倒到下面的田里去了。
下头的人大喊“你家姑娘摔下来啦!”
待大家跑过来,发现我只是嘴里吃了点土,没什么大事后,教育了几句就又走了。
我呢?我本来满腹委屈,想放声大哭来着,既然没人当看客,也就没意思了。再说,这次跌倒改变了我对田埂的看法,一米多的高度,不过如此罢了,受不了伤。从此,我跳上跳下,再也不把田埂放眼里。
03
田里的农活好像永远干不完,大人们整天忙忙碌碌的,能让他们闲下来的只有老天爷。
到了夏季,老天爷一变脸,响几个雷、打几个闪电就要下雨了。那雨来势汹汹,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地面,不多会儿功夫地上就全湿了。爷爷奶奶冒雨从田里跑进家门,他们已经被浇成了落汤鸡。他们一边擦脸,一边笑,“不错,不错,是场好雨!”
这雨给连日来炙烤的农田解了渴,也给爷爷奶奶放了个小假,我们全家人难得围坐在窑洞的炕头上炒瓜子吃。外面的雨越下越猛,院子里积起了一滩小溪,豆大的雨滴在上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气泡。雨帘后的山已经雾气弥漫,看不清晰了。
等雨稍微小一点,我就偷悄悄溜了出来。我家在梨园边垦了一块荒地,奶奶在上面种了南瓜、玉米和金银花,此时南瓜的瓜秧已经顺着塄垂了下来,脚都快伸进院子了。我摘了其中两片最大的南瓜叶子,把叶子相对合抱起来变成一把不错的南瓜伞。撑着我的南瓜伞,赶去路边捡核桃。
这核桃树也是梨园主人的财产,它年纪已经很大了,打奶奶小时候起就长在塄边。到我们这一代,密密麻麻的叶子已经能遮云盖日,它粗壮的根须若隐若现穿插在土壁上,远远地看像是一条蛇攀附在上面。
经了风吹雨打,个别核桃挂不住就会掉下来,数目并不多,三三两两滚落在水坑里,但是一定要抢占先机赶紧捡,不然要被松鼠抢了去。松鼠是上树的高手,它们可以很轻松地爬到枝丫上吃最新鲜的核桃,又何必偷懒跟我一起抢这个便宜呢,我一定不会给它们机会的。
下了雨的另一个乐趣是到小河中放纸船。源源不断的掺了泥土颜色的“黄河”从山上涌下来,我和弟弟比赛,看谁的船游得最远。游戏而已,并不认真计较输赢得失。玩腻了水,就去玩泥巴,雨后的泥巴松松软软很容易捏成型,我们捏出一套锅碗瓢盆,等太阳出来了,拿到阳光下暴晒,又是过家家的新玩意儿。
04
在农村,有一种交流艺术叫串门。到了饭点,端上饭出门,今天去东家明天去西家,地点并不固定,基本上哪儿人多往哪儿凑。说白了,就是扎堆儿吃饭、聊天。
聊什么呢?往往先从你家吃什么聊起,然后越扯越远,话就收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村里的新鲜事儿、小道消息就在这儿开始传播,手里那碗饭仿佛就着闲言碎语才吃得更有滋味儿。
当然,我家的菜今天烧淡了就近舀你家点儿菜,或者我家今天烧了好菜拿出来分给你们尝尝,这些也都是常事儿。
我妈是串门的狂热爱好者,而且她还把这一爱好强加到我和弟弟身上,尽管我们更喜欢宅在家里看动画片。
大人们见弟弟出来串门了,就开玩笑逗他:“二小、二小,你会猜谜语吗?”
这可说到弟弟的心坎儿上了,弟弟的爱好就是收集谜语。
“Ge chuo(皱皱巴巴的意思)房子,ge chuo 布,ge chuo 老婆婆在里住”弟弟问“你们猜是什么?”
大人们抓耳挠腮,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远看是座坟,近看没有人,家家都在做,吃着香喷喷,这又是什么?”弟弟得意地又抛出一个。
这些谜语是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大人们哪可能不知道,逗弟弟玩罢了。间或都猜出来了,弟弟便跑回家,央求着奶奶传授新谜语。不教是要闹着哭的,因为谜语事关弟弟小小男子汉的尊严。
如果哪一天,妈妈没有出去串门,那一定是因为串门的大部队转移到我家来了,而这个时候晚上居多。我家离山近,夏天的晚上凉风习习,吹到院子里来,沁人心脾,有解乏散困的功效。大家说说笑笑,饭吃完了,就该散场了,回家睡觉了。
我和弟弟还不困,一人傍着奶奶一条胳膊,要她讲故事。
山黑魆魆的,白天远近高低的树此刻变成了一个个奇怪轮廓的黑影儿,宛如魔鬼的身躯和它张开的血盆大口,满天的星星像清凉的钻石镶嵌在天幕上,月亮悄悄地藏在星星中间,耳边很安静,只能听见蟋蟀的声音和偶尔的狗吠。
真的是讲故事的好氛围。如果遇上停电,味道就更足了。
奶奶从她小时候讲起,讲她10岁从村东头卖到村南头、讲她放羊撞到狼,狼把小羊的脖子咬断......
讲的都是她的亲身经历,可对我们孙辈来说,真的像故事一样遥不可及。
有时候奶奶也讲鬼故事,故事的主角往往是一身白衣白裙的女鬼,常在半夜出没。我问:“奶奶,你不怕鬼吗?”
奶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咱们行的端坐得正,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
奶奶说的话在我身上并不奏效,鬼故事却在我心里发生了作用,我钻到奶奶怀里,生怕山上哪个女鬼把我抓了去。
05
后来,听故事的我们长大了,离了老家,讲故事的奶奶老了,过身了,坟墓就在梨园的小路边上。
今年阴历七月十五,我回家给奶奶上坟,站在奶奶坟前,还未开口,泪已满面。山还是那个山,梨花也照样年年开,可是最宝贵的东西却永久地离开了。
一阵风过来,树叶沙沙作响,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空气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在我耳边盘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