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路

路,是人们各自用脚步丈量出来的距离;是越走越长,又越走越窄的一段时光;是时光里车水马龙光怪陆离,又突然风雨萧条人踪俱灭的人间逆旅;是指引你行走世间,历尽沧桑,最后又终归于尘土的一豆灯光。正如余光中说,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每一个路字,都蒸腾着一段独一无二的人生故事。

生命里的路好长好长,每一段有每一段的独特风景。童年求学路上芳草鲜美,露水如霜;少年求学路上摩托声和客车尾气混杂,伴着任贤齐的呢喃;而人到中年,娘家路连着当下艳阳天和童年莫兰迪旧时光,时刻在心底里招摇,呼唤我多回家看看。

毕业后,第一份简历通过审核,面试成功,我便定下心来,准备在这里实现我的人生理想。当然,我原本的理想很宏大,只不过屈于现实,屈于内心的胆怯,我选择了更保守的教师行业,地点是离厦门很近的开发区,这里很好,地广人稀,经济正在崛起,这里重视教育,除了招商引资,对人才的吸引也很给力,这里的工作有住房补贴,有安家费,有编制。而我选择这里更重要的原因是,离家近,很幸运,我有权利来选择它。

开发区离小梅村很近,在被列入开发区之前,它只是个偏远的小渔村,与小梅村隔着好几座大山,但同属龙溪镇。每次回家路上, 我都能听到时光沙漏窸窸窣窣的声响,听到童年世界里露出来的我肆无忌惮的欢笑与呼喊,听到祭神时节热闹的鞭炮与母亲双手合十碎碎念里的合家平安……我知道,后面的路已然虚幻,如今,这条路只剩前方。

我买了一辆电动车,专门用它来解决上下班和娘家这段三十公里的路。电动车方便实用,手一扭,车就开动了,扭大一些,车速就快一些,扭小一些,车速就慢下来。开发区风沙大,一定要戴上安全帽。在嗖嗖的风中,电动车带着我行走在回家的路。

水泥大路修得宽敞平坦,四车道用绿化带隔开,还专门给非机动车留了一条通道。路的一边是大学校园围墙,优雅脱俗的夹竹桃从围墙里齐刷刷探出头,甩出水袖来,展示清丽的粉色花朵新装。另一边是依次排开的水果摊口堆满了削下来的菠萝皮、哈密瓜皮,没有名字的小吃店里唰唰唰叮叮当地散发着饭菜香气,门口的水沟乌黑油亮,几个店门口的木凳子缺了腿,孤独地守在阳光里。这里是平日里经常来逛的小吃街,这里的一砖一瓦,甚至是垃圾果皮,都不少不了我们贡献的一份,虽然不喜欢这里的混杂脏乱,但我们依然对这条街情有独钟,不离不弃。

随着车儿迎风前行,大路逐渐变窄,并在水泥路面的尽头拐弯进了另一条小路。这里是店地村,是开发区没被开发到的小渔村。车行村里,路面变窄,土路在几天的风雨里已经泥泞不堪,面目全非。小电动尽职尽责,奋力转动着车轮带着主人艰难地前行,路遇迎面而来的大卡车,还不得不识趣地躲到路边边上,以免碍事,主要是咱也毫无抵抗之力啊。路边人家大门敞开着,院子里翘脚端碗吃饭的主人会投来奇怪的一瞥,然后继续低头吃饭。路上的小狗悠闲地溜达着,是在寻找它的阿猫朋友吧。居然还有几只小羊结队出来逛街,遇到车也不着急,无序地在路中央咩咩叫,十分无辜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土路曲曲折折,连着未装修的楼房、披着白色塑料纸的虾池和碧绿的田野。这里的路面只容得下两辆小电动并行了,我十分害怕对面来车,每次回家都对这段小路心有余悸。还好两边满眼的绿色,整齐的豌豆菜畦,高挑的甘蔗林,合着清风稍稍吹淡了我心中的胆怯。我集中注意力,扭紧马力,三四十的车速在颠簸的田埂上艰难前行。再拐个弯,就到大路了。过了大路我就可以到家,家里有热饭菜,有母亲的嘘寒问暖,有温暖的被窝,有肆无忌惮的心安。

大路到了。这是港尾镇,位于龙溪镇与开发区毗邻处,这镇放在六七十年代应该是十分繁华的吧,路边的商店十分整齐,虽然楼房破旧,但商店种类繁多,应有尽有。花店、衣服店、母婴店、饭店、超市、电动车店、粮油店、婚纱摄影店、卫生院、殡仪馆、丧葬用品店一应俱全。路面比刚才的田埂高级多了,是水泥路面,只不过,跟开发区的新路相比,这里的路显得十分寒碜。路面多裂痕,裂痕有的超过十公分,缝隙里满是沙子,除了坑多,这里的路疙瘩也随处可见。镇上大概也知道经济要发展,修路很重要,于是每年都会修路,用柏油把路面的裂缝填满抹平。可不知道是路上的大卡车太多,还是修路的技术不够好,路面填柏油的地方凸起了高高的疙瘩,新的裂痕又随时都在增多,于是这条路,就怎么也修不好了。凹凸不平的十分考验车技和心理素质,车技不好的人就得人推车走,心理素质不好的,气得满脸通红,关键是你怎么骂它它也不应,只能自己气得满天星,还得打碎牙齿肚里吞。十多年了,我到现在也没想清楚,龙溪镇为什么就富不起来呢?跟这条路有没有直接的关系?

车行到钉仔岭,就慢得像蜗牛了。路在爬山,车子像被什么东西拖着似的走不动。右边是垃圾处理厂,周围经常散发着难闻的垃圾味儿。左边是宽阔的大山,空气清新,大山被挖了一半,这里是陵园。红砖白灰,红白相间的一大片。爷爷奶奶都在这里。前年清明节,我跟着父亲母亲来给爷爷扫墓祭拜,爷爷的照片镶嵌在墓壁上,他微笑着,定格在他曾经存在的生命里。留给爷爷的位置小小一格,前面只能勉强站得下紧挨着的两个人,扫墓的人们得轮流祭拜。爷爷旁边那个位置空着,但写着“已定”两个红色大字。母亲说,那个位置是留给奶奶的。如今爷爷奶奶已经住在一起了。他俩生前经常吵架,晚年一直是分居状态,奶奶住大伯旧屋,爷爷住小叔旧屋。虽然离得很近,但一人住一个房子,奶奶从不去看爷爷,爷爷偶尔会过来看看奶奶,他说他担心奶奶哪天病在屋里没人知道,得经常来看看才放心。直到爷爷走了,奶奶也没去过爷爷屋里。后辈们把爷爷抬到奶奶屋子旁边的祠堂里,精心修饰后发丧。发丧那天,我跪在爷爷棺材面前,看着黄布包裹下那个小小的长方块,爷爷好小,好小,小得像一颗方块糖,一不小心就化了。棺材上方写着四个大字“南柯梦醒”,我想,人这一辈子也许就像那一场梦而已,生命结束,就是另一个世界里梦醒时分。我现在还在梦里吧,爷爷不想做梦了,他醒了。梦里的后辈们隆重地准备了高高大大的纸楼,还有两个气派的纸佣人,在一片响亮的“烧去——”呼喊声中,一把火把楼房送去了另一个世界。那几天奶奶一个人蜷缩着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沉默不语。后来奶奶病重,临终前被转移到了小叔旧屋,回到了爷爷临终前的地方。他俩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逐渐重合了。这里只有清风明月,树木长青,再也没有婆媳纠纷,没有后辈反目,没有病痛缠身。未来,这里会不会也是我的归宿?人活在世上,争着抢着的那些东西,到最后,只剩下那小小的一格,也许过了有效期,连那个格子也会消失换成别人的,那这条路就真的结束了。

过了一村又一村,杨梅山近了,家近了。每到杨梅季节,这条路即刻进入拥堵状态,就像一条本来通畅的管子在进行季节性的堵塞,这是兴奋的堵塞,这是焦急的堵塞,是愤怒的堵塞。因为杨梅卖钱而兴奋,因为赶时间卖杨梅而焦急,因为下山回家被堵塞而愤怒。这里盛满了人类各种情绪,热闹非凡。一到这里,我便下意识地躲到路边,小心翼翼地挑着路走,担心堵着别人,会遭遇几个白眼。再说了,大家都很忙,谁愿意因为怒气在这拥堵的路上浪费更多的时间和感情呢。

终于到了该拐弯的地方了。小梅村口的肉贩子还在,乌黑的肉案散发着时间的味道与光芒,另一边的小卖店也还在,石砌的屋子诉说着八十年代以来的人来人往,当年我上中学上大学时都要在这店门口等车,我不敢看店里的东西,因为兜里空空,生怕被人笑话。如今这店主换了,陌生面孔。原来那个店主老了后来换了儿子,后来儿子病死,现在这个估计是他们家的哪个亲戚吧。

进村了,路面还颇为宽敞,小梅村村民还是比较有远见的,很早以前村里就出资把路修了,家家户户能盖房子的都盖了小别墅,装修得十分别致。这不,进村口不久旁边这栋三层带大院子的别墅楼十分显眼,这别墅是我小学同学的,记得他当时家里穷,他爸妈因为欠税跑路,他经常到我家里一起住着,大人们还开玩笑说要给我们定娃娃亲。他擅长画画,后来应该是走了艺术之路,现在靠画画谋生,一幅画几千块呢,应该是混得不错的。不过母亲说他一直没有结婚,原因就不得而知了。长大后我出门求学,与很多小伙伴早已疏远,现在我们也形同陌路了。拐了一个弯,就到合作社了。

水泥路两边摆满了菜摊,水果摊,糖果摊子,对联摊子,还有肉铺,包子铺,零食铺,只留了一条窄窄的路面供自行车通过。摊主有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也有七八岁的小孩子,吆喝声不断,食物香气升腾,行人挑挑买买,好不热闹!这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了。如今路面宽敞了,当年的老头老太太早已消失不见,卖菜的小朋友也早已步入中年,卖菜的只剩小姑姑一家。姑姑在家门口摆了菜板,客厅里安排了零食和日用品,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开抖音直播今天的新鲜蔬菜、水果,或者直播自己做的美食,粉丝已经好几千了呢!

前方那片爬山虎的地盘,坑坑洼洼臭气熏天的土茅房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楼房,白灰墙,红色绿色的琉璃瓦,还有种满绿植的小公园,里面还专门给小朋友们装上了滑梯,给老人们安排了健身设备,夕阳西下,这里就热闹了起来。车到这里不再拥堵,而可以潇洒通行,如果没有经历过这里的九十年代,谁知道这里曾经是腐鼠之地呢?

看到那根站成永恒的电线杆,就到家了。原来的土院子外面如今都铺上了水泥,院子里铺上了石材,你可以光着脚丫走。每到午后,母亲会在院子里洒水,当石板都凉透的时候,院子里的茶也摆好了。父亲在这个院子里跟我爱人喝茶,跟他将自己开虾池养虾的光荣奋斗史。母亲在这里叮嘱他要炖点儿红参,给她女儿补补身体,叮嘱他不要只顾着自己工作……院子里紫红色的三角梅轻轻晃着脑袋,与身边的雏菊聊些什么呢?

我在院子里停好车,母亲早已在屋里喊:“回来啦!快进屋!”不久,随着嘟嘟嘟的声音传来,父亲也回来了。

出嫁那天,我与父亲母亲同桌吃饭。桌椅放在客厅正中央的大簸箕里,簸箕背后画着红色八卦图。媒婆给我夹菜,我新奇。饭不好吃,天还没亮,根本吃不下。母亲却连筷子也没动,自顾自流眼泪,我从未见过母亲这样伤心,不由想起这次不是普通的饭,母亲心里的我要离开这个家了,喉咙哽咽着也流下泪来。媒婆一直劝着,母亲方夹了一块肉到碗里,但最终也没动。父亲配合着媒婆端着饭碗,但全程沉默着。空气弥漫着伤心的味道。

过了好一会儿,婚车来了,我爱人过来拜过丈人丈母,把我抱起,走出簸箕,跨出家门槛,上了婚车。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阵响起,父亲母亲的脸庞越来越模糊,院子里的三角梅,雏菊花,电线杆随即消失不见。

行路到此已穷尽,又作起点还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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