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荷是文人的癖好,从古至今皆如此,古有周敦颐,扬万里,今有朱自清,季羡林。
文人们多是赞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时光多在描写“毕竟西湖六月中……”那美色,那意境,那佛心禅意尽在文里墨中,让人读之不禁心存对生命的感激之情,难怪古代的文人们,喜欢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我等虽为草民,不敢与文人举眉,但总有那么几个不知深浅的朋友喜欢舞文弄墨,别出心裁的写一些秋风萧瑟下的荷塘残花败叶,想给人一些别样的感觉,据说是看不惯这满大街的汉堡,热狗,就想端出一碗奶奶熬的莲子羹,让大家降降火儿,村长尝了一口说:这味儿咋就像荷殇……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夕阳沉到了石璧山的反斜面,只剩下几丝余晖悄悄的撒落在营房的树梢上。明天就要去司令部报到了,我怀着对这片营区的眷恋,踱步来到营房南面那条小溪旁,想独自领略和享受这深秋才有的,对往事的怀念和不舍情愫。
山坡下紧挨着小溪有一口池塘,是去年冬天全连以班为单位利用休息时间挖出来的,我将中间靠近堤坝一块划分给连部,有意没挖,形成一个孤岛,在上面盖了一个鸭棚,作为连队副业,养了一群鸭子。用一块很长的木板做了一个吊桥。白天鸭子在池塘嬉戏,晚上鸭子回到鸭棚,将吊桥收起,黄鼠狼和野猫只能望鸭兴叹。
山坡东侧原来有一个雨裂沟,用池塘挖出来的泥土铺成了一条很宽的路直通小溪,溪水边铺上了大石板,汽车可以直接驶入小溪内,许多兄弟单位的车辆和装备也都前来冲洗,很是热闹。
夏日傍晚,战士们都喜欢到这里休息,一边欣赏红荷绿叶,一边看着鸭群排着一列纵队,昂着头,迈着整齐的步伐,摇摇晃晃的走过吊桥接受检阅。
连队战士演唱组的几位弟兄,拿着那把绛红色吉他,领着大家歌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山下的荷塘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红吉他,唱起了动人的歌谣......
美丽的荷塘,欢快的营房,可爱的战士,迷人的往事,一幕幕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这口池塘长满了莲荷,夏日荷花盛开,随风摇曳,婆娑迷人,成了营区一景,引来了许多赞美之声。如今入秋,翠叶粉荷都开始败了。
我来到溪水边,坐在弯曲的田埂上,望着眼前池塘的秋色,一阵微风吹过,带来几片浮云,随手洒下几滴晶莹剔透的雨珠,溅在水面上旋出了一圈圈美丽的涟漪,一片片残缺的荷叶,斑驳着脸傻呵呵的托着那天上降下来的珠子。
唯有池边那一家子青蛙耐不住寂寞,齐声合唱着G小调奏鸣曲,把个静静的田野演成了一个热闹的舞台。
水面上那败了的莲荷长成了一盘盘肥硕的莲蓬,弯折着腰亲吻着碧绿的水面,望着那莲蓬,我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于是我随手摘起一棵蒲公英,轻轻一吹,那细细的花瓣随风飘去,也把我的思念带了去,带给我一生最敬重、最爱戴的人,我那逝去的奶奶。
那慈祥的,说话轻声轻气的,曾经裹过小脚的,温良恭俭让的奶奶,那个无私无悔,把我从小带大的保姆,比自己亲妈还亲的奶奶,大院里都知晓的我们家的亲奶奶。
她走了,悄悄的,安详的,知足的走了。就像那池塘里的莲蓬,褪尽了秋华,播下了种子,把美丽与柔性留给了人间,留给了永存的记忆。
我奶奶姓李,上海浦东高桥镇人氏,身材瘦小,额头皱纹边的一个浅浅的疤痕记忆着逃避战火的往事。
奶奶告诉我,当年淞沪抗战,家人被日机轰炸而亡,她的额头受伤,抓了一把炉灰压住伤口,于是留下了这块痛苦的记忆伤痕。
解放前奶奶在上海一个做蔗糖生意的宁波籍上海人唐先生家做保姆,据奶奶回忆此唐先生家人都非常好,后来唐先生一家迁去台湾了。
回忆过去的事奶奶总是很轻松。
我刚出生奶奶就来到我们家,我们融合成了一家人。她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而转战南北。
奶奶性格温和,为人谦让,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奶奶也非常的节俭,在我的记忆中奶奶的手上从来没戴过首饰,只有一个银质的顶针箍始终没离开过她。
记忆最深的还是在江宁路545号的那段日子,父母都在南京工作,奶奶独自带着我们。有一次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过来,说是小华生病了,奶奶马上赶到巨鹿路,背上我姐姐又赶到淮海西路/番禹路455医院,晚上奶奶一直在病床边上陪着我姐姐直到烧退之后才回家。
奶奶对我们非常好,从来没有生过气,记得有一次奶奶让我把馒头放到煮好饭的锅里,我恶作剧的把煤球放了进去,奶奶看到后只是默默的又重新煮了一锅饭。
记得那天一阵春雨过后,奶奶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拉着我往司令部通信站的后山走去,在一条水沟的边上,我不慎摔了一跤,奶奶拉起我,把我身上的泥土拍掉,然后指着路边细声的告诉我:这开小白花的是荠菜,要挑没开花的,比较嫩,那叶子肥大的是马兰头,那是马齿苋......
晚上夜深人静,我睡过一觉后,一翻身,依稀看到奶奶戴着老花镜在缝补我白天摔破的裤子,从此奶奶的顶针箍和老花镜就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
许多年之后的夏天,我随部队参加东山岛渡海登陆演习,遇上刮台风,山洪暴发,把公路冲垮了,后勤车辆来不了,登陆艇也停止运输,演习部队给养中断。
我担任副连长,伙食归我管,我便带着炊事班的战士去部队驻地山坡上挖了很多野菜,煮了一大锅野菜面疙瘩汤,那味道鲜的把27X团的朱副连长都吸引来了,他问我:你咋也认得野菜?我得意的告诉他:是我奶奶手把手教我的。
部队大院是有围墙与外界隔绝的,在3号门岗外住着一户普通人家,养女叫蓝妹,她父母是国民党军人,1949年撤退去台湾时把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了这家人,因为是用一块蓝印花布包裹的,所以给她起了个蓝妹的名字。
由于蓝妹特殊的出生,被视为“阶级异己份子”,所以不能上学,只能做一些粗重的活儿。她跟奶奶关系很好,奶奶常常送一些旧军装和粮票接济她,记得有一次过中秋,奶奶给她一碗桂花酒酿汤圆,我看到她的眼泪都出来了。
也有一些热心人劝我奶奶:跟出生成份不好的人来往,要注意影响......但是我奶奶说:人生下来都是平等的,我要与人为善,普渡众生。
听说很多年后,蓝妹的生父母来接她去台湾,临走前,蓝妹一直在打听我奶奶,那时我们家早已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离开那个大院了,但是奶奶的修行却留在了那里,留在了许多人的心中。
部队大院是没有居委会的,由于我奶奶人缘好,大凡邻里有些个纠纷,常常请我奶奶出面调停。
司令部警卫连连长是个山东大汉,看中了服务社的姑娘,他让我奶奶出面牵线搭桥,结婚时还让我奶奶当证婚人,当然我得到的喜糖肯定是最多的。
还有一次我和邻居小崽儿玩儿纸牌(香烟壳折成的),为了一点小事争执起来,奶奶从楼上下来,把我拉到一边说:凡事要学会相让,你进一寸,别人就进一尺,你退一尺,别人就退一丈......奶奶的话我记了一辈子, 我和小崽也成了最好的朋友。
奶奶还有一些绝活儿,记得有一次隔壁的黑皮与人摔跤,不慎胳膊肘脱臼,痛的满地打滚,我奶奶过去,在他的肘上揉捏一会儿,猛的一拽,咯噔一声,脱臼的肘子就归位了,神奇的很,从此奶奶的名声在外,院子里的人有些疑难杂症,懒得去门诊部,就来找我奶奶,因此她也结下了许多善缘。
大院里喜欢恶作剧的调皮孩子在司令部儿童食堂吃午餐,见到我奶奶,也都会毕恭毕敬的叫奶奶好。就连政治部、后勤部等其他大院的孩子也都认得我奶奶。
记得有一年探亲假结束要回部队了,奶奶往我挎包里塞了两包蜜饯,嘱咐我带回去,一包给海X,一包给明X。他们都是我曾经的邻居,也是后来的战友和兄弟。
前几年小学同学聚会,班主任金老师说:每天下午都能看到你奶奶拿着牛奶瓶等在教室门口,你奶奶是个典型的江浙一带老人.....我可以看到老师说话时眼中泛着一层怀念的泪光。数十年后的今天,大院里的孩子们聚会还常常念叨到我的奶奶。
往事如烟,许多人许多事都如那天上的浮云,一飘而过,唯有奶奶的音容笑貌和谆谆教诲始终伴随着我走过自己的人生之路。
蛙鸣声渐渐稀落了,太阳在112.4高地背面把整个山头镶了一条金边,透光投影的效果,让那一池秋水披上了金色霓裳,水面上那稀稀落落的残荷败叶虽然已逝去了往日铅华,但是仍顽强的承载着生命的期望,悄悄的把莲子撒入泥中,把希望,把生命,把记忆留了下来。
荷塘里的莲蓬老了,憔悴了,不漂亮了,但是它却孕育了新的生命,那莲蓬就像我逝去的奶奶,留给我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留恋,太多值得歌颂的东西。
已是黄昏十月天, 残荷败叶秋色渐;
莫怜莲蓬显憔悴 ,播下莲子待来年。
数十年前偶尔读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非常喜欢,傍晚独自来到连队菜地边,在那个朝南山坡下小溪旁的池塘边上,试着写了这篇【荷塘秋色】。
美丽的荷塘,迷人的秋色,以及那些沉淀在血脉中数十年的记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
如今将【荷塘秋色】重新整理,以供自我殇心赏情耳。
(11/3/2020,重新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