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座疯人院 之
自剪舌头的女人
作者:余夕
我住在山上,也住在疯人院,就是山上的疯人院。
噢,别误会,我不是病人,我很正常,我是院长。
院长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开会,签名,关怀病人。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当然是关怀病人,不然怎么会成为院长。
我常跟我的下属们说,“关怀是立院之本。”
我把病人们当作我的朋友、家人,我尊重他们,爱护他们。
所以我才能成为院长。
(1)自剪舌头的女人
我住在山里,也住在疯人院,我是院长。
有个30岁的女人刚来不久,今天她给我送来了一封信,纸上工整地写着“我想跟您谈谈”。即便是简单的几个字,我还是从中深深感受到她对我的尊敬和信任,即使她不能说话。
噢,她没有舌头。
啊?你问我她舌头怎么了?
呵,自己剪掉了呗。
我往头发上又抹了些发胶,镜子中的我,气宇非凡。
我最讨厌病人约在天台见了,我在楼梯间停下来喘口气,唉,他们莫名其妙会突然跳下去。虽然疯人院只有两层楼。
那也挺高的不是么?
我扶着腰爬得“呼哧呼哧”的,无意间摸到屁股后面口袋里有东西,我停住脚步把它掏出来,是一对海绵耳塞。我想起了这个女人入院前的情况。
“嫌弃客户乡土、肮脏,被投诉;辱骂下属废物、愚蠢,被降职;顶撞领导贱种、败类,被炒鱿鱼;诅咒老人去死,被离婚;带着4岁的孩子与妹妹同住,纷争不断,自剪舌头后被送进来。”
她的病历本像字典那么厚,简直壮观,在办公桌上特别显眼,每次打开我都害怕。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还有什么用……”
“……蠢成这样,畜生都不如啊,简直是渣……”
“……哎,你怎么不去死……”
“你死了我就开心了。”
那些医生们去走访调查收集回来的语录,每个人看完都要吃安定片才不至于上天台往下跳。
我捏了捏耳塞,随手抛掉,反正现在也用不着了。
我打开生锈的门,一瞬间涌来的阳光特别迷离,远处那清瘦女子的背影有着淡淡的忧伤。
她缓缓转过头。
我等待着我们两人暧昧的目光交集。
可是,我的目光却转到她微微龅牙的嘴唇上了。
别误会,只是,她脸上最大的特征就是龅牙了,太引人注意了!
她没有表情,拿着一支笔一本素描本。她突然席地而坐,打开素描本,“唰唰唰”挥起笔来。
我在她身边坐下,凑过去看。
“啪!”
她甩了我一巴掌。
呵,我是院长,什么世面没见过?
于是,我也扇了她一巴掌。
她看了看我,把素描本递给我。
“我以为大家都是朋友……”
什么鬼?这没头没脑的。
我假装很懂,温柔地拍她的肩膀。
她把本子垫在我腿上,俯身继续写。
这姿势不对啊!被别人看到该误会了!说我堂堂院长怎么眼光这么差!
“我就说说而已、随口说说。”
字太丑了,我费劲看着。
“就几句话、至于吗……”
“至于这样对我吗、我一直不懂。”
她一直在写,“唰唰唰”,我有点犯困,等回过神来发现她快填满一整页了,我大概扫了一眼,她在倾诉她多么的无辜。
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翻了一页,在上面写着——“他们何必装模作样说自己受到了伤害、我、又没、打他们、我曾经、这么、无知以为”。
她很喜欢用顿号,我抬头望天,觉得有点无趣。
她猛地又扇了我一巴掌,然后把本子拿走,避开我继续写着什么。
没过多久她展开本子竖在我眼前,上面赫然写着--“我错了”。
她翻了一页。
“想起他们的痛苦,我才知道我真的错了。”
她眼里有着深深的愧疚。
“所以惩罚自己,剪掉了自己的舌头。”
我怔住了。
这女人,病好了。
别质疑我,我可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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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你确定吗?”
“我还会错吗?”我冷下脸。
护士小红尴尬地笑笑,低头填写报告。
“院长!”一张猥琐的脸猛地挂在护士台上。
小红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就扇了一巴掌过去。
那张脸还若无其事,继续嬉笑,“院长,真的让毒舌妇出院吗?”
我看着他,叹口气,“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这么八卦。”
他伸出大拇指,又开始挖鼻屎。
这小子也就二十岁出头,但是在疯人院已经有十年多了,是个疑难杂症,到现在连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你会后悔的,院长,”他把挖过鼻子的拇指放进嘴里,“唔……那个毒舌妇,让多少人想死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那天我跟她谈了很久,她一直在忏悔,“现在也没有舌头了。”
猥琐小子笑得恶心,“你真的相信?”
小红抬起头,“她只吸食营养液。”
“你真的相信?”他深深地看着我。
“你小子,有幻想症。”
他抠了抠脸上红肿的痘痘,“院长你见过她的舌头吗?”他转身离开,“反正我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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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你见过她的舌头吗?”
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像老鹰一样啄食我的脑神经。
我没见过。小红也没有。我们居然都没见过。
送来的时候就说没有舌头啊,还要看什么?
可是为什么猥琐小子说他见过?
我看着面前的面条很苦恼。
对啊!她微微龅牙的嘴!她有牙!
我捧起面前的汤面,亢奋得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打开门,想必我笑容可人,那女人眼睛一亮。
“来,我叫厨房特地给你做的,庆祝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她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纯真,眼里波澜不惊。
“喏,”我捧着碗伸过去,“今天吃面。你应该知道自己过几天就出院了吧?”
她点了点头。
“这几天给你弄点好的伙食,”我把筷子递给她,“喏。”
她不习惯得抓着筷子,艰难得捞起面条,轻轻吸进嘴里。
我不着痕迹地调整角度,目光聚焦在她嘴唇上。
突然她的眼神狠厉起来。
“咣!”
我的白大褂上挂着几根面条,胸襟一片绿油油的葱可爱至极。
她恶狠狠得瞪我,抿紧嘴唇,紧握拳头,像被侵犯了领土的狮子。
关怀是立院之本。
我低下身子,给她无言的道歉,伸手想安抚她。
她扑上来抓住我的手狠狠地咬!
我草!
她的牙齿好锋利!
嗯?舌头呢?
妈的,谁会在咬人的时候伸舌头!
我还真想再把手往她嘴里去,但是卡住了。
这时候还能追求真相,怪不得我能成为院长。
听到奇怪声响的小红,这才不紧不慢得进来扯开她。
然后小红被打了。我们两个只能狼狈地离开了。
别误会,我们狼狈,只是因为我们关怀,我是不是忘了说,小红根本不怕任何疯子,她其实很强壮。
她可是我们院的杰森·斯坦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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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舌妇出院倒计时开始。
我们变更了她的用餐菜单,主以变态辣为主。
“那女人反应过激,肯定有问题,一定要叫厨房多下功夫。”
小辣椒炒大辣椒,水煮火锅鱼,呛炒包菜,香辣肚丝,虎皮辣椒,变态辣子鸡等等,简直是宫廷盛宴,我们像宫女一样一个个端着送进去,遗憾的是每个人都惨叫着滚出来,身上脸上红彤彤一片。
毒舌妇哀怨地展开素描本--“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我深深鞠躬,“关怀是立院之本。”
感天动地。
晚上洗漱后,我躺在床上,责备自己,为什么要刺激那女人仅剩的尊严呢?其实她有没有舌头根本不重要吧?知道自己病在何处,认错解决,病好了就行,只要重新做人,还是有美好结局的。
可是……
她若真的还有舌头却说谎,或许认错只是想出院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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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那女人就出院了。
今天我没吩咐厨房做任何菜,昨晚想了一宿,决定选择相信人性的美好,就算她还有舌头,就算她说谎了,只要她愿意好好过日子,不再伤害人,就足够了。
“院长!”小红五大三粗的声音激荡在走廊,穿进我办公室,还伴随着由远及近的笨重的跑步声。
“院长!”
小红一个刹车,把我办公室漂亮的门拍废,我就说她是杰森·斯坦森嘛。
“院长!”
“猥琐小子的舌头被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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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们不会知道,当我踉跄跑去那小子的房间,拉开门看见他满嘴血,孤寂地坐在惨白的床上,我的心脏是真的难受,比跟女朋友分手还难受。
那小子笑嘻嘻地打趣,“院长!你为了我跑过来的?好感动!!”我瞬间火大了。
小红在那小子身旁打开医药箱,不紧不慢,“他在喝番茄汁的时候,那女人跑进来吓他……”
我这才发现床上有个打翻的瓶子,里面还剩有红色液体。
“然后然后!”猥琐小子打断小红,“毒舌妇冲进来,手里拿着剪刀,我一下就咬到舌头了!好痛!院长,你来看看,流了好多血!”说完还恶心地伸出舌头,淌着粘糊糊的口水沫子。
“那女人呢?”
“走了,在自己房里睡觉。”小红仔细给那小子处理伤口,就那小小的,鼻屎一样小的伤口!
我压抑着怒火,“从今以后,院里不准出现任何红色的果汁或者汤!还有,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
猥琐小子一下蹦起来拖住我的大腿,“院长院长!那女人想害我!她想害我!她说我看到她舌头了她威胁我!她说她快出院了叫我别搞事!她举着剪刀!院长她举着剪刀啊!院长院长我好害怕!她还说——”
小红一把拽住他,“哎行了行了,走廊的监控录像显示她进来根本没多久,哪有时间说那么多话!过来!伤口没处理好呢!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院长院长院长不可以当作没发生啊院长……”
“闭嘴!”我费尽力气扯开他,感觉头晕目眩,“真应该把你剪掉!屁话那么多!”
猥琐小子突地眼睛充血,涨青了脸,猛地伸长手臂掐过来,幸好小红逮住了他,“你才要剪掉!你才要剪掉!你还是医生吗?!禽兽!你还是医生吗!”
他骂骂咧咧的,脚还往我身上踹,“禽兽你不是人!你知道咬到舌头有多痛吗!你知道吗!比剪掉你那里还痛知道吗!你知道什么——”他猛地停下来,回身抱住小红的臂膀,眼睛晶亮,“对啊,小红,我们剪掉院长那里吧!”
我满腔怒火一瞬熄灭,被荒唐无奈的情绪代替。
我转身离开。
那小子孩子一样缠着小红,“好不好?帮我弄个剪刀来……你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哎哟就是小鸡——”
“啪!”
疯子。
我站在走廊望向尽头那扇房门。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不是其他人,偏偏是猥琐小子,偏偏是说看过你舌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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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风和日丽,阳光正好,我在办公室倚靠着窗台,我眨眨眼,仿佛听见自己长长的睫毛扑腾空气的声音,心生惬意。
我优雅地小缀一口咖啡,细心翻阅病人目录。突然小红在一旁就发话了,“院长你平时一个人在办公室也这么能装x吗?”
她总是不敲门偷偷进我的办公室,好几次我在午睡就感觉她在看我,那赤裸裸的视线每每都把我热醒,然后就看到她尴尬的笑容。
其实我一直就觉得她喜欢我,不过我只把她当做妹妹。真的,我真的把她当妹妹,绝不是掩饰的借口。
我淡淡地给了她一个眼神,哥哥般的眼神,继续翻阅目录,手指在其中一页停下,那页上面的一寸照片,是全黑的,方方正正的黑。
“这是什么?病人照片?”我错开身,把那页展示给小红看。
“哦,他啊,进来有两个月了,不能见光,所以我们用非常微弱的光给他拍的。”
我凑近去看,怎么也看不到有微弱的光,就是一坨黑啊。
“进来两个月,怎么没通知我面谈?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呢,虽然照片上也见不到人。”我定定地盯着照片,期待人像自动显现。
“所有的测试结果是正常的,”我抬眼看小红,觉得有点诡异,“包括最先进的仪器分析出来的结果,都是正常值。就是怕光而已。”
我只见过怕黑的,还没听过怕光的。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他,估计是从不出来晃悠。
“怕光本身就是有问题,不然也不会送到这里来。明天给我安排面谈。”
“好的。”小红就这时候有女人的一面,低眉顺眼听从命令。
“院长。”门外响起一女孩的声音,小红打开门,护士甲恭恭敬敬地立在门边,“那个没有舌头的女病患,抱着行李要出院,但是我们没有收到审批单,您要不要去看下?”
我放下目录,向小红确认——“东西都收起来了吗?”
小红点了点头。
我起身带上小红离开,经过护士甲身旁的时候,我闻到了淡雅的香水,差点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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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除了需要特殊照顾或隔离的病人是独立房间之外,其他都是三人一间,哦,猥琐小子例外,因为他是院里唯一一位超过十年的会员,加上他爸是我们院的股东之一,所以特别给他安置的VIP房间。
现在那女人的两舍友就像在看猴子杂耍一样,看那女人想“说话”却怎么也找不到纸和笔只能胡乱比划,他们看得开心极了。
毒舌妇拉着我的袖子,紧紧地拽着,小红挡在我两之间,预防她做出过激行为。
“抱歉。”
在出院审批报告上,我最后还是没有签字。没有签字就没有生效,医生护士们自然没有接到指令,也就不会让她出院。
“你还不能出院。”尽管她的眼神充满哀怨甚至绝望,我还是不为所动。
她的指甲抠着我的手背,深深地陷进去,尽管龅牙,她还是完整地包住牙齿,抿紧嘴唇,唇色由深红变成紫红。她急躁地推搡小红,比划着另一只手,想表达什么,鼻子发出“哼哼”的气息。
我们完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她想说什么。
突地她眼神凌厉一变,狠狠咬破手指,快速扯过被单!
我草!
狠心的女人!我都没想到这一招!本以为叫小红收起纸笔就可以了。
小红踉跄了一下,还是眼明手快拽过床单,两人对峙起来。
我的手还被那女人拽着,痛得我咬牙。
一旁看戏的两疯子还特应景鼓起掌来!
场面逐渐有些失控了。
我马上扭头向门口待命的安保队员喊——“快进来快进来!快!”
两个面相凶狠的壮汉快速地挤进来,一人一边轻巧地控制住那女人,我的手得以重生。
“我操你大爷!为什么骗我!”
陌生的嗓音有点刺耳。
看戏的两人更欢了。
尽管想象过她说话的情景,但是,真正听见的时候,我却不能反应过来。
“神经病全是神经病你们真恶心,在这里吃喝拉撒睡你还真尽职院长!全院就你无家可归,真是可怜还把这里当家,狗都活得比你体面!畜生畜生没用的东西!”
她好像把憋了很久的所有话都吐出来,语速很快,却没咬到舌头,她转头不屑地瞪同房的病友,嘴角一勾。
“怎么笑得出来啊,被抛弃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啊,像垃圾一样被丢在这里,像废物一样被关在这种地方自生自灭还期盼着爱人来看望,偶尔一次的探望还不知道对方只是因为罪恶感不得已才来的,连屎都不如悲哀愚蠢的废物,被抛弃了还笑得出来!在这里一辈子像垃圾一样活着吧!浪费资源又碍事你们怎么不去——”
我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巴,回头看那两人。
沾血的刀子放在眼前都毫无惧色的他们,此时却扭曲了脸,混浊的眼里挤满了惊恐、焦虑,他们全身战栗抽搐着,开始哇哇大叫。
小红见情况不对,马上将两人推出房间,叫上其他医生带走。
那女人还不依不饶地“呜呜”作响,我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力度很大,她愣住了。
“你年仅4岁的儿子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吗?你简直比怪物还恶心。”
闻言,她瞳孔一瞬放大,发不出任何气息。
“带走带走!转到其他院去!”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的安静被尖锐地撕裂,回荡起声嘶力竭的哭喊。
我靠着床,摊开仍旧火辣辣的手掌。
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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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起身穿上白袍,在院里走廊慢慢散步。
夜晚的疯人院,就像白天玩累的小孩,此时睡得深沉。巨大的夜幕像老鹰的翅膀,稳稳地抱着我们,温暖又安全。四周高大的树木傲然挺立,守护着我们院。
矮矮的两层楼,却包裹了众多的荒谬和伤痛,欢愉和美好,这里每天上演着各种奇怪的大戏,你来我往,我们乐此不疲。
我推开窗户,让凉爽的风滑进,风里有夜的味道,还有一点酸酸的味道。
嗯?酸?
我这才感觉背后有很轻的气息溜过。
“站住!”
我一转头果然看见猥琐小子。
“你演电影啊,喊站住我就站住了吗?”
“那你还不是站住了。”
“……”
“半夜干嘛去?”
“洗澡。”
我嫌弃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嬉皮笑脸准备飘走。
“等下。”
“又干嘛!”
“你怎么知道她有舌头的?”
他低下头,诡异地笑起来,大拇指磨了磨牙齿,一脸得意。
“我请她吃跳跳糖。然后她说我有病,还吐了吐舌头。”
我无奈地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