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手臂捂在肚子上,闪烁的眼神在人群中找不到合适的聚焦对象,肥大的灰色帽衫上精细的补有一个小小雏菊。她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步幅小一点、再小一点地走在马路最边缘,身体的疼痛提醒着她,要快点离开这里。
但是路只有这么窄,两边还摆满了摊位,摩托车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行,总会有伴随着咒骂声的剐蹭。
卖熏肉卷饼的胖婶子叫住她:“小希啊,过来过来”。
她慢慢踱过去,捂紧肚子,声音发着颤说:“婶子,叫我啥事儿啊”。婶子带着一种“你知我知”的神情,把搭在折椅上的酱色大外套拿起来披在她身上,满意地说:“快家去吧,哎呀,长成个大姑娘了。”
她谢过婶子,裹紧衣服匆匆往家走。路上碰到五金店老板拴在卷帘门上的狗,彪壮的体型,一直想挣脱链子,朝她不断狂吠着。她知道狗的嗅觉非常灵敏,紧裹着外套跑得飞快。
到了自家那座小房子门前,看左右无人,便掏出钥匙要开门,但就像是个醉汉那样手抖的厉害,鼓捣了半天都对不上锁孔。
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希啊,我腌了新酱菜,来拿些酱黄瓜吧。”
她没回头,钥匙跌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是作为装饰的转运珠摔碎了。她尽量语气平缓地对酱菜阿婆说:“谢谢啦阿婆,我把作业写完就来。”
“哦,那你要快点儿哦,我等着你。”
说着,酱菜阿婆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转身走了。
听到对面房门合上的声音,小希吐出一口浊气,俯身捡起钥匙,这次成功插进了锁孔里,打开了门。一个短发清爽的男孩子捧着双手站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微微发绀的双唇正紧紧抿在一起,被渲染上一层华光,听到门响向她看过来,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小希反手将身后的门关上,在里面上了栓,两个人快走几步抱在一起。男孩子摸着她细白的颈子问:“买到了吗?”
小希点点头,从那单薄的怀抱里退出来,把大外套脱下放在一边的板凳上,将手伸进衣服,在肚子那里掏出个叠的四四方方的条纹编织袋,全展开后放在地上,长宽足有一米。
男孩儿点点头说,应该足够了。
小希的心里突然燃起了一种类似希望和快慰的情绪。就像爸看到她的成绩单后允许她继续上学、她第一次见到脸上挂着淤青而眼神倔强的阿旺时那样。
她跑到厨房去拿了把雪亮的剔骨刀递给少年,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那是爸前些天刚磨的。转身时,少年迟疑的看着她裤子上的锈色说:“你的裤子,被沾脏了……会不会被人看到?”
板凳上的酱色外套还散发着温度,小希红着脸沉吟了一刻后摇摇头说:“应该不会有人怀疑的。”
两人把后院的化肥袋子都抱过来铺到地上,两米见方,一起把那头死猪拖出来丢在上面。少年突然吃吃笑着说:“好像过年啊,又要杀猪吃肉了。”
小希说:“那,阿旺,你知道该怎么做吗?我没看过他们杀猪。”
别的不说,总要有一把子力气才行呀。少年单薄的身板有些不够看,所幸这头猪已经死掉了,不然挣扎起来他们是绝对没有办法的。
少年拿刀比着猪颈,计划着切入的角度和力度,而小希觉得应该先剁手脚,头该放在最后处理。但她很少会忤逆别人,于是就眼看着少年一番长考后果断下了第一刀。
在电视剧里面砍头就像切瓜一样简单,现实却是,已经很锋利的刀像是陷入沼泽一样用不上力,根本切不动。少年额头冒汗,勉力磨了几下,把边缘割的糜碎,大股血液飙飞出来,在两人脸上、身上绽开了大片的红花。
小希竟恍惚觉得那血扑在脸上还是温热的,就像那曾经扑在自己身上的肥硕躯体。她当即就要尖叫,被少年脏污的手一把捂住按在怀里。她顿时像只被拎住后颈的小狗,一动不能动。
这时院子外面有人在喊:“明老三啊,跟我们打牌去啊。操他妈的,这都几点了,还睡呢,跟他妈猪似的”,说着往院子里扔着石头。
一个人说要翻进院子里叫醒他,小希瘫倒在男孩儿的肩膀上,觉得呼吸过速快要窒息。两家的墙连在一起,有共用的部分,如果他真的翻墙过来也许会撞到他们屠宰的场景,那就会很让人为难。
幸好另一个人及时拦住了他,吊儿郎当地说:“哎!你别吓到咱们嫂子,要是这会儿没穿裤子让你看光了可怎么办啊。”
墙外,几个人一起下流地笑起来。
墙里,男孩儿使劲儿拿抹布按着猪的脖子,又从别的角度用力砍了几刀,这才把那颗顽固的头颅取下来。
那几个人还不走,站在墙外面开始想别的牌搭子,提名了几个住在附近的无赖,都不能让他们满意。商量了好一会儿,阻止翻墙的人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替代者,他们就开着黄腔走掉了。
听着口哨声越飘越远,渐渐放心的小希去取来自己擦脚的抹布把割下来的头罩住,立在了一旁,像个什么有创意的摆件。看着仍然流出了化肥袋子的血,也不知道会渗到多深的地下,污染土地和用水。小希决定要加快速度,于是跑到厨房又拿了一把菜刀来帮忙砍猪的手脚。
砍手脚要比想象中容易的多,一但熟练起来,就觉得这真的和切菜的区别不大,只不过是在切茎叶粗壮的老菜罢了。小希撇撇嘴,这种菜本来也不该存在,嚼不烂还空有年纪,让人觉得不吃可惜,吃了更可惜。
如果蔬菜到了合适的时刻就不会再生长就好了。
小希挥动了几下酸胀的手臂,看着少年已经在剁肋扇,他不能像熟练的肉贩那样处理的肌骨分明,而是砍得肉沫横飞,很多都沾到了脸上。
小希想帮他擦擦脸,却低头看到自己也是一身狼狈,手上脏污的看不出本色。心中的郁气就升腾了起来,一刀砍掉了那根碍眼的猪鞭,然后把它剁的碎碎的,丢到编织袋里。
少年乜着她的动作,沉吟了一刻,问道:“你在想什么?”
小希把刀丢在化肥袋子上,发出“当啷”一声响,脸埋在膝盖里,闷闷地说:“我想我再也不要吃猪肉了。”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无数个安适的午后那样让人懒懒的想睡觉。小希就那样蹲着,就像真的舒服地睡着,试着当做一切都没发生吧。
鼻尖却传来一阵臭气。
她以为是日光把肉晒坏了,忙抬起头来看,却见少年举着一团肠子小心翼翼的要放到编织袋里,他嘴里鼓着一团气,表情也很嫌恶。
剩下的地方随便劈劈砍砍,都丢在编织袋里。男孩儿突然有些后悔地说:“我们该先烧些热水,那样也许能少出点儿血,就是味道可能更恶心一些……”
他话还没说完,小希已感觉闻了焯排骨的腥气,扭到一旁的水池那里呕吐了。而少年也许被她吐出的那一团团消化为糜状的东西恶心到,也弯腰吐在了一旁。两个人看着狼藉的地面,突然互相指着大笑起来。
用土把呕吐物搅拌掩埋了,把化肥袋子送进灶坑,现在两人把渗着血的土翻起来。少年说,这里的土相当于施过肥了,应该可以种点儿什么。小希歪着脑袋在想该种什么,但她现在还没有太好的主意。
也许是有别家的狗闻到了味道,在不停狂吠着,听得人心里发慌。看来那些肉块要赶紧处理一下呀,不然大人们晚上回来看到会很困扰吧。
找个地方掩埋?不太现实;要不要喂狗呢?这里野狗还是有几条的,常年眼睛通红。但是小希觉得不行,要是让大人们发现它们有很多肉吃不太正常,把猪的骨殖散得到处都是也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叩门声突然响起,慢悠悠的但不间断,活像催命似的。小希和少年交换着眼神,不知道该不该应声。
“小希啊,你怎么还不过来啊。作业要写,饭还是要吃的,那晚上过来吃饭吧。”
小希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嗯……快了……我写完就过去。”
酱菜阿婆满意地回去了,对面院门响了一声。
少年抬起手嗅嗅,拧着眉看着小希:“你要跟她怎么解释这一身的味道呢。”
小希为难地说:“如果我不去,她就会把饭送过来的,那就更麻烦了。”然后红着脸说:“一会儿烧点儿水,咱们都洗一下,如果还有味道,我可以说是来那个了。不过她年纪大了,鼻子应该没那么好使。”
少年把脸扭向旁边的砖墙,或者说朝着他家,掩饰着发红发烫的脸色。
锅里烧着洗澡水,小希第一次如此庆幸父母不在家。不要钱似的往灶坑里填着柴火,旁边的盆子里盛着刚掏出来的由化肥袋子焚成的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塑胶臭味。火光照的人脸发烫,心里面也在渐渐回温,她问少年:“你妈妈以后要咋办呢?”
少年的脸已经洗干净,露出了白净的肤色和英气的鼻子,小希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很漂亮聪明,和他颟顸肥胖的父亲全然不同。想到那个男人,她又一阵恶心,在裤子上用力擦了几下手。
“会再找一个男人吧,她离了男人可活不了。只是……希望下一个不要再打她了。”他这样说着,眼角湿润。
“那你呢?以后你想做啥呢?”
少年流露出了短暂迷茫神色,然后摇摇头,不是所有问题现在都能给出答案。
锅里咕嘟嘟的向上冒着些气泡,就像要喷发的火山口那样维持着最后的相对平和。
在隔着一道帘子,用了大半瓶沐浴液、烧了两次水后终于将身上都洗净,两人套上了备用的衣服。小希从立柜最里面掏出卫生巾,装在口袋里。
看了一眼后院中被放置稳妥的编织袋,一切顺利的不真实。小希推开了院门,门轴有些生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响,令她心头狂跳。
酱菜阿婆的丈夫和儿子都早早去世,一个人独住。院子里摆着几口大缸,十分拥挤。里面盛满了酱菜,有黄瓜、芥兰、豇豆、辣椒……她的酱菜远近闻名。
她从来不许别人碰她的酱缸,说是会影响到味道,只有小希是例外。她不止一次的说过,要在死前把酱菜的秘诀教给小希,不能全都带到地下去。
院门只是虚掩,小希走进屋里,看着饭桌上氤氲着热气,阿婆正抱着一只痴肥的猫坐在对着门的位置,背后摆放着丈夫和儿子的遗像。
“快坐下来吃饭吧。”
小希看着桌上的菜,从善如流地端起饭碗,压着喉咙里翻涌的情绪,用酱菜配着米饭吃。
阿婆给她夹了一块儿红烧肉,见她脸色蓦的煞白,就问:“你不是最爱吃我烧的肉吗?怎么了?身上不得劲儿了?”
小希摇摇头,筷子绕过那块肉,慢慢扒着碗里的白饭。
阿婆由此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她说:“你上次红烧肉烧得不好,你知道为啥?你炒糖色,火太大太急了,这样呢肉就发苦,后面再费功夫也不会好吃的。”
说完就看见小希放下碗跑到院里的水池那里呕吐起来。阿婆走过去拍着她的后背,还舀了一瓢水给她漱口。
“肉可不像菜,缠住根还能放上几天,你买回来不及时做就会放坏的。”
小希抬起头看着她,因为呕吐而流溢出的生理泪水挂在脸上,被苍老却稳定的手缓缓拭去。
“把你的小朋友也叫过来吧,不管干啥都要先把饭给吃好。”
有商人来到阿婆的院子里,观摩了一圈,要谈合作的事,开出了很诱人的条件,却被阿婆拒绝了。
她说:你说的什么生产线、产业化……不就是不用人的手了吗?那是绝对不行的。我自己来做酱菜,一年做不了多少,但它始终是那个味道错不了。
商人就盛赞阿婆的匠人情怀,不再提合作的事,临走向阿婆每样酱菜都买了一些。阿婆很和气地打开大缸给他分装酱菜,还送了他一小罐新做的酱肉。商人带来的技术人员指着唯一没有打开的大缸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阿婆说是还在研究中的新式酱菜,没到能吃的时候呢。小希站在一旁守着那个大缸,露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笑容。
过了一段时间,商人的调味料品牌推出了几款酱菜,在美食博主的营销之下迅速火爆并行销全国。
而阿婆的院子里那酱菜仍在腌制中。现在小希跟着她开始练习手艺,阿旺也找到了他的人生目标。阿旺的母亲别抱琵琶嫁给了开五金店的厚道男人,对怀着孕的她很好,甚至尊重她的意愿将养了很多年的狗送了人。
小希家的院子里栽满了雏菊,风一吹动则满园诗意。太阳还是那个太阳,生活一定会越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