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鲁凤久把于永年贴布告的消息带进了悦来栈,悦来嫂的脸色唰地变了:这么大的事儿,于永年从哪股情上说,也该给悦来栈里的人们过个话儿才是,可于永年连影儿也没着,这够叫人寒心的了。悦来嫂为鲍廷发和战老大揪心,她的紧张,不亚于那天晚上鲍廷发要喝松雪灵的时候。她恼恨于永年,见不得一块儿磕头发誓分斧结盟的哥们儿分心眼儿,更容不得哥们儿之间暗下里出黑手下绊子。
她抛开于永年对她曾有过的淫邪行径,她抛开自家对于永年反口中伤造谣的仇怨,秉公而论,于永年也实实在在不该这份儿没良心。这样的货,来世叫他变牛变马变成四条腿儿的都便宜了他!要真有阴间阎王爷,那阎王爷要真不徇私,就该把这道号儿的推到酆都城外的奈河桥底下,打他进十八层地狱,叫他永世不得转生!
悦来嫂怕自个儿的恍惚神色给鲍大嫂和冬青她们娘们带来不安,便把刷锅洗碗涮瓢盆的活计丢给了鲍大嫂和冬青,自个儿捂着不平静的心口窝儿,进了偏厦子屋,找出柳枝烧的细炭条儿,把冬青铰好的袜底布垫在旧花匣子上,往上描她描得烂熟的那个花样子,想叫自个儿分分神儿。可她咋也做不到,不是把花瓣儿描歪了,就是把花叶儿描走了线儿,气得自个儿手发抖。
东西两个大屋子里,木把子们大声小气地争辩着布告的事。派出去查看布告的鲍冲一伙子还没回来。剩下这伙子人,什么难听的话也骂得出口,恼怒和赌气的气氛笼罩着悦来栈;悦来栈好比一处火药库,谁要粗心丢来个火星儿,它就会爆炸。
战老大在地上拄着斧把,嘴对着描花的酒鳖子吮了一口又一口。鲍廷发扭身坐在战老大对面的炕沿上,一手捧着鲍冲记下的花名册,一手拨拉放在饭桌上的一把旧算盘,他按着放树、打枝、下件子、串杠、装爬犁等等等等这一套成规老律,算计着上名的人能干多少活儿。
战老大抹抹酒鳖子嘴儿,把堵儿盖上,跟鲍廷发商议说:“大哥,让我去打听个究竟吧!孩子们虽说认字儿,可是刚到这棒棰川地面,人生地不熟呀!”鲍廷发稀里哗啦拨拉着算盘珠儿,头也没抬,嘴上发话:“谁出去都可,唯独你得给我在悦来栈老实呆着。”
“天呀,闷煞我啦!”战老大蹾蹾斧把,坐了下来,又压低了声儿,小心地恳求:“我就出去到街上转一圈,任啥话也不说,啥事也不干,就光散散心。”
“不中。”鲍廷发不肯放他出去。
战老大无可奈何地咳嗽了一声,把卡在喉咙眼儿上的话抖落出来:“我就不信于永年能拆把兄弟的台!鲁凤久那话呀……按说老鲁跟咱们,也不至于撒谎撂屁……咳,把我都弄懵了。鲍大哥,你说呢?”
鲍廷发还在数着花名册上的人数和牲口数,低着头,回答:“或许于永年他是官身不由己。上级动动嘴,他这新上去的干部就得跑断腿。”
他俩对于永年的议论,悦来嫂听着不对味儿。鲍廷发和战老大是她心上的人;可他俩替于永年护短,她不赞成。她真想横下心来,跟她敬重的人把于永年败类的作为抖落抖落,但又碍着自个儿的脸面,心就横不下来。该说的话不能说出来,也够人难受的了,心口儿上就像堵了块酱黄土,透不出气儿来,没着没落地瘫在炕沿边上发呆。
鲍大嫂推门进屋,见悦来嫂走神儿,急问:“她婶,咋啦?病了?”跟着用手掌抚抚悦来嫂的脑盖。悦来嫂强作着笑:“没咋的,嫂子。我是摔打出来的瓦罐敲出来的瓢,能熬日子哩。”
“冬青,冬青!把带来的红枣儿抓一把,给你婶泡碗糖枣水来。”鲍大婶冲着门外吩咐。
“我的老嫂子!”悦来嫂把鲍大嫂拉到身边,“你快别在我身上放心思,鲍大哥他们爷们儿,还不够你操心的了……”
“唉,人都说女人心软是一辈子愁,嫁了汉子,担心汉子;养了儿子,又挂着儿子。男人们脾气仗,东闯西撞,不知碰到哪堵墙。她婶,八成是想儿子了吧?你的心肝,你的依靠……你可真不容易,难为你咋熬来……”
悦来嫂又微微笑了一笑。她不敢把话往深说,怕把话题引到布告的事儿上,让鲍大嫂担份心。
冬青端了一碗糖枣水来:“悦来婶,敢莫是一大伙子人把你搅累了?再不就是替鲍大爷他们担着心。”
“你这闺女倒像个机灵鬼也似的。”悦来嫂的心事被冬青猜出个大概来,她没法子,只好用嗔怪来遮掩。冬青接着说:“婶,你别上火。鲍冲他们刚上街看了一遭,没见什么告示。看来那个鲁大叔的话不实哩!”
悦来嫂愕然了,她睁大了眼睛又闪了神:难道真的错怪了于永年?难道老鲁的话真出了阴差阳错?她端着那碗糖枣水,往前边统屋子那儿望了望,不见人影儿,说话的声儿倒听得见,人们果然又挑起高嗓儿议论起布告的事儿来。战老大是喊得最凶的:“我说鲁凤久是胡扯八道吧?不知他把啥玩艺看差了眼,到这儿闹了一场虚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悦来嫂这时安心多了,她说:“咱们也到男人们屋里听听去!”
东西两个大屋子里的男人们,几乎全卷进议论布告的漩涡中,只有何贵在尽炕头上,在给迟发祥嘟讷过日子的千金经:“你这人,这么大岁数,咋能不在手里握点钱呢?人啊,别说亲戚,就是父子爷们亲兄弟,钱头上也得留心眼儿……”
迟发祥先是因新识的客情儿,还应话儿。几天来,听他这千金经,知他无过是个财迷,也就不大回他的话。再说,他心上惦着的是鲍廷发搭起来的这个木帮的命运,也就哼儿哈儿应酬他,耳朵听的却是大伙儿的议论。
悦来嫂、鲍大嫂和冬青进了大屋子,挨门边一站,何贵赶紧闭了嘴。他心里的这套嗑儿,也不是轻易就掏给谁的。迟发祥要不是叫五福号父女俩卸了腰包,他也不肯多这份话。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