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刚到北京读大学,麦当劳的服务员还有很多和我同龄的年轻人。当时的影视剧还有大学生为了挣生活费到快餐店打工的桥段。没过两年我再去麦当劳,发现服务员几乎清一色是四五十岁的大妈了。这不只麦当劳,旁边的汉堡王、必胜客、肯德基的服务员也都出现了很多中年以上的面孔。这些人中有说着一口流利北京话的大妈(她是被传统的国企、单位抛开的人),也有普通话发音有困难的外地人(她是一个人负责两层麦当劳卫生的清洁工)。
大概只有星巴克坚持前台雇佣年轻人的原则,这些年轻人旁边就是招聘兼职咖啡师的广告。后来饿了么、美团外卖等外卖平台兴起以后,我连快餐店也不用去了,服务员变成了骑着电动自行车飞驰的、操着外地口音的外卖员。开始大部分是中年和青年的男性,后来我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从事送外卖和送快递的女性外地工人。
这就是Alex Foti的这本《“不稳定无产者”的一般性理论》(General Theory of the Precariat, 或译“流众的一般性理论”)所关注的人群与主题。Precariat(“不稳定无产者”,或译“流众”)来自于precarious(不稳定的)和proletariat(无产阶级)两个词的组合,他们是处于不稳定雇佣关系中的无产者:低工资、缺乏劳动保护、没有社会保障、随时需要工作也随时可能被解雇。
他们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是移民工人,他们中有更多的女性。同样关注这个领域的Standing(1999)生动地把这种现象描绘为“全球女性化”。女性越来越多地进入劳动力市场,但是工作本身变得更像是传统的女性的工作:不稳定(终身雇佣已经成为了历史)、低工资、不规律(工人被迫适应可能非常不合理的轮班制度)。
什么是“不稳定无产者”(precariat)?
Foti认为临时工(temporary workers或temps)是不稳定雇佣的一种典型代表,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传统的上班族。在中国,这个对比是国企里的正式工与合同工,是不同机关的公务员与临时工,是大型企业中的核心员工与派遣工人。
虽然临时工所做的可能是和正式工完全相同的工作,但是他们的工资是按小时、按天支付的,他们享受不了企业提供的各种社会保障,所以他们的收入更低,企业为他们的付出远低于正式的上班族。他们还要遭到和他们一起工作的正式员工的忽略或歧视。
不稳定雇佣的范围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Precariat就像是下层阶级的一个大杂烩。所谓的创意劳动(creative labor)常常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很多人所羡慕的自由作者(freelancer),很可能每天都为下一份工作在哪里而苦恼,自由画家都有街头摆摊画肖像的风险。
服务业是不稳定雇佣的一个重灾区。连锁快餐店的服务员、沃尔玛和家乐福超市的收银员、中国上海某个家庭里的保姆、深圳某所大学雇佣的临时清洁工。高学历也不能保障稳定就业。就连大学也减少了终身教职的数量,转而雇佣那些只用上课、随时可以解雇的兼职讲师们。所以,不要对这个概念陌生:不稳定雇佣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
大学生们在毕业前热衷找一份实习,很遗憾,这是另一种重要的不稳定雇佣。想象一下每年不计其数的在媒体、互联网、金融、咨询行业实习的准毕业生们。他们得到了什么?除了简历上的几行字和微薄的补助(甚至也可能没有),只有漫长的工作时间和不被尊重的工作经验。然而拥有实习经历的大学生或许已经是幸运者了,越来越多的欧洲年轻人正在成为NEETs:不工作、不上学、也不在就业培训中的近似“啃老”状态(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事实上,不在稳定雇佣关系中的成年人占据了资本主义世界人口的极大比重(意大利45%,法国35%,美国30%,德国25%)。
稳定雇佣、工作福利、带薪休假,这些资本用来换取员工的忠诚与努力的手段,precariat都失去了。事实上,在2008经济大衰退之前,稳定雇佣已经成为了历史,precariat正在成为人口结构中的主流。在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10%-40%的劳动者都处于不稳定雇佣的状态,20-30岁的年轻人尤其如此。在西班牙,25岁以下的年轻人中,超过50%的人都没有稳定的工作。所以,马克思所描绘的产业工人阶级与资本家的对立已经成为了历史,在今天的资本主义世界Precariat不仅是一种劳工状态(labor condition),也是一种完全不确定的生活状态(life condition)。Foti把这种状态称为弹性剥削(flexible exploitation)。Precariat不仅收入不稳定,而且他们的工作时间安排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今天需要加班,明天却可能完全没有工作。这周每天8个小时晚班,下周却可能又完全没有工作。我们不应该把所谓的弹性工作浪漫化。因为享受弹性的是雇佣者,而不是劳动者。Precariat面临的弹性工作制,不仅没有帮助他们平衡工作与生活,反而因为随时到来又随时失去的工作,日常生活更加破碎。
面临这样不确定的生活状态的precariat,就像是得了精神分裂症,他们的状态就像是薛定谔的猫,同时处于临时雇佣和临时失业的叠加状态。他既是一个工人又不是一个工人,他既是一个公民同时又不是一个公民。他是个不断工作又不断寻找工作机会的工人,但是他又享受不到全职工人的待遇,他是社会的一员,却得不到公民应有的权利。没有标准化的上下班的界限,来自工作场所的压力与挫败感渗入了precariat的日常生活。但这又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们是不稳定的被雇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