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生活重压下的惊弓之鸟,拖着一条残败的羽翼,想吐出一粒种子,吐出的却是哽咽。上周把《索多姆与戈摩尔》读完,迟迟没有动笔,我等待夏吕斯男爵和维尔迪兰夫人决裂的故事,等来的是最后那句,“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这是他独自待在巴尔贝克旅馆的房间,盯着高高在上的天花板,瓦解过去的记忆后找到新的落脚点。所有人的命运被推到了下一卷,然而命运重要吗?当我们知道阿尔贝蒂娜、圣卢等人必然走向死亡,甚至被剧透了一些重要节点发生的事,一如既往读下去的原因,并不仅仅依靠人物命运。
普鲁斯特的小说中有三种叙述,一种是对故事情节的叙述,这些内容可以被复述,就像剥一个橘子,我常常干的就是这事儿,捋清书中发生的故事。譬如在这卷临近终结的内容中,还能剥出几个完整的橘子,莫雷尔和夏吕斯男爵闹别扭离开了,夏吕斯男爵痛苦不已,心生一计,托小普帮他个大忙,写了张条子让他捎给莫雷尔,条子中杜撰了有人向夏吕斯男爵报告,原来军队里的两个军官在谈到莫雷尔时说了他的坏话,他要派证人对质。要是莫雷尔不来,夏吕斯男爵就会派证人找其中一个军官对质,并与他决斗。夏吕斯男爵的戏做得很足,见面后的莫雷尔明显处了下风,要求寸步不离男爵。此后还有一段夏吕斯男爵捉奸的插曲,来海滨的盖尔芒特亲王给了莫雷尔五十法郎和他欢愉了一夜,不知诱色者身份的夏吕斯男爵设计到妓院捉奸,但是莫雷尔可能抢先得到了消息,夏吕斯男爵到达的时候只看到他跟几个女人在一起。除了在单位页数内完整的叙事,当然也不乏各种插曲和前面提到某处情节,后面再续上的故事。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宴会时出现的莫雷尔,到了索多姆一卷,成了为钱财委身男爵的俊美小提琴家,但他本身的特质没变,只是随着故事的发展让他的生命更饱满。
第二种是对心理线索的叙述,有些是依附于人物的行为,讲述人物做出此种行为的心理状态,有些是直接对心理状态的描述,是作者本人对内容进行的解读。这在《追忆》里不胜枚举,因为从来没有读过哪本小说会像它一样,作者把每句话每个行为都嚼碎了喂给你,生怕你不明白。而语言又是这样地优美,仿佛混合了口腔里大马士革玫瑰的芬芳。从睡前之吻,到盖尔芒特精神,再到现在正在讲述的夏吕斯和莫雷尔的爱情,凡是能够加深你在心理上理解内容的叙述皆属此列,有时我们能够像对待故事情节一样把它们转述出来,但大多数时候,由于其复杂性和瞬息万变,很可能因为一个词或短语,而表达得不够准备,最精细的描述,已经在书中了。
第三是对潜意识的叙述,普鲁斯特几次写小普睡梦中的场景,我们随着语言步入一个花园、栅栏、采矿场,却很难明白那是一次怎样的旅行,而在那里的经历又代表了什么。我把这些看不懂又难以复述的东西看作是对潜意识的叙述,这是作者较为私人的领域。普鲁斯特说“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全都只是自我的读者。作品只是作家为读者提供的一种光学仪器,使读者得以识别没有这部作品便可能无法认清的自身上的那些东西。”而在潜意识的叙述中,作者成了自我的作者,把读者留在了外面。
曾经在一个讲述《追忆》的资料里看到一句话,说它是一部“意识流”小说,没有情节。我不知道在多么快餐化的简介里才能看到这样的概括,况且那个资料很像大学里的教学文档。如果没有意识流的部分,就情节而言它还是一部好小说吗?我觉得是的,普鲁斯特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透过夏吕斯男爵和莫雷尔的爱情,我们能够看到未曾给我们详细展现的圣卢和拉谢尔的爱情,这个捉奸失败的故事,像极了小普一次次求证阿尔贝蒂娜是否是同性恋。《追忆》就像博物馆里的艺术品,如果有机会看一看真迹,一定不会只相信简介,而如果像普鲁斯特一样,宁可看复制版也不愿到卢浮宫去的人,就坐在家中创作吧!没有天赋的我,只好开启新的一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