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普在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中一直惦记着十一点与夏吕斯男爵的约会,他几次想要告退,但是一来帕尔马公主不走,谁都不能起身离开,二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再挽留,想让自己的客人得到精神享受,于是又耽搁了些时候。小普的感受和读者一样,圣日尔曼区一流沙龙的宾客也不过如此,他们的外貌毫无光彩,智力不是低下就是平庸,变成了现实中的人,就在我觉得冗长的谈话变得无意义时,小普肯定了这一点,晚宴上的宾客使他从前只进行远距离想象的神秘莫测的名字蒙上了一层平淡无奇、俗不可耐的色彩。
但他也并非在沙龙中一无所获,不管怎么样,他在盖尔芒特夫人家听到的那些故事对他来说还是很新鲜的,在前往夏吕斯男爵家的马车上,他兴奋异常,盼望着有人请他吃饭,就可以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甚至迫不及待地跃跃欲试、大声自言自语起来。看到这里的时候,为了缓解午后的倦意,我戴上耳机放了音乐,我这个人对音乐没有什么鉴赏力,看入迷了还会觉得声音嘈杂,太过打扰。莫名选了首从前不会听、以我的能力也无法欣赏的古典交响曲,但就在我一边听这乐曲,一边看小普从盖尔芒特家出来到按响夏吕斯家门铃的这一段,有种奇妙的感觉在我心头涌动。
——书上的文字,不是用我的眼睛看进去的,而是随着糅合着跃动的音符从耳朵里传进去的,短短的词和半长不短的句子,卡着音乐律动的节拍,但卡得不是完全准确,我当时想,要是这乐曲中的乐句转换的速度再稍微慢一秒,就和文字的节奏基本吻合了。而到了“我按响了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门铃”这句,激烈归于平静,意味着序曲结束,前面的内容不正像音乐的序曲吗?我心里暗暗想,因为这种感觉太过强烈,否则以我之愚钝不可能对音乐有这种感受力。
小普在仆人的带领下走进客厅,等了很久,好像夏吕斯男爵早已忘了他们的约定,就在小普准备改日再访时,仆人说“噢!不,先生别走,男爵先生会不高兴。”他被带去见男爵的路上,被告知不能待很久,因为男爵刚把几位重要人物送走,已经疲劳。先前我们已经知道夏吕斯男爵是位怎么样的人,他阴晴不定,有点自负、敏感和神经质,显然仆人也了解主人的秉性。门打开后,小普看见男爵穿着中式睡衣,露着脖子,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没有迎接他,反而是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在小普看来,夏吕斯男爵没来由地压着怒气,又因为坐椅子的事儿居高临下一顿冷嘲热讽。“我让您坐路易十四式安乐椅,您却一屁股坐到了督政府式的烤火用的矮椅上。过两天,您也许会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膝盖当马桶呢。”
这样恶毒的话在《追忆》里前所未有,如果是从一个身份低微、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口中说出,可能没有什么记忆点,但是夏吕斯男爵——小普凝视着他——他的面孔虽然令人生厌,却比他家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像是上了年岁的阿波罗。小普原本经过漫长的等待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被这样莫名的怒火所刺激,夏吕斯男爵的表现实在具有戏剧性,两者的矛盾也在不断上涨。后来他才知道,男爵发怒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在他面前说小普讲了他的坏话。小普搜索记忆,不记得对谁说起过夏吕斯男爵,“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过我和您有来往,我想,这从不至于使您生气吧。”原文说夏吕斯轻蔑地微微一笑,把声音升到最高音域,缓慢地发出最尖细、最无理的音符:“唷!先生”他极其缓慢地让他的音调恢复了自然,仿佛对这个下行音阶颇为陶醉似的说……这些音乐术语第一次显露出正在进行的交响曲的细节。
夏吕斯男爵拒绝相信小普的话,说出更为决绝的话语,他面容失色,唾沫四溅,脸部肌肉扭曲着,他的吼叫成为乐队演奏的强奏乐曲。小普被他气疯了,想打人、摔东西发泄怒气,理智又让他不得不尊重一个长者,甚至不敢妄加损坏身边珍贵的瓷器,所以他扑向男爵那顶新的礼帽,把它扔在地上拼命踩,把冠冕撕成两半,夺门而出。两个人的矛盾上升到顶点,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也在此暂歇。在古典交响曲中,通常有四个乐章,第一乐章采用奏鸣曲式,音乐活跃,充满戏剧性,由两个对立主题作呈示、展开和再现,示意矛盾的起因、发展和暂时的结果,小说内容里的蛛丝马迹无不与此相吻合。
小普穿过房门准备离去,这件事倒像是使男爵心痛欲裂,他喊他回去,开始时是让仆人,最后,夏吕斯男爵疾步追他到前厅,挡在门口不让他出去。“行了,别孩子气了,进来待一会儿。爱得深,就责得严。”夏吕斯男爵这样对小普说,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层层叠叠的努气直上云霄般往上顶,小普的怒气也已经消失。两个人平静下来,小普想知道是谁说他说了夏吕斯男爵的坏话,但夏吕斯男爵执意不告诉他,“我已向您发过誓了,我什么也没说过。”“那么是我在撒谎!”“他们把您骗了。”几句对白有种悠长的意味,夏吕斯男爵换了一种温柔、深情而忧郁的声调。交响曲的第二乐章通常为慢板,下属调,有时也用关系调式,内容往往表现生活的体验和哲理性的沉思,至此,短暂的第二乐章结束。
第三乐章是亲切淳朴的谐谑曲,夏吕斯男爵承认“一句话经人重复后,一般都会走样。”但他仍怪小普没有来看他、进行日常的交谈,他说已经不再爱小普了。夏吕斯男爵本身就有些孩子气,语言和行为不能相统一。他嘴上说跟小普闹翻了,却给他拿喝的,要他住下来,小普说母亲会担心,于是他备了马车。其间还带小普转了转家里,看了看透纳的一幅彩虹,听了贝多芬《暴风雨后的欢乐》。夏吕斯男爵说不能送他回家,却在发现月色很美时坐上了马车,他不由自主地换了一副温柔的模样,对小普也是极尽体贴。他说不想要不协和和弦,想在永久的沉默面前,弹出一曲完美的和弦。从音乐上来说,谐谑曲体现了矛盾冲突之后的闲暇、休整和娱乐,伴随着柔和美丽的月光,第三乐章在夏吕斯男爵完美的属音和弦中结束了。
根据我的感受和推测,普鲁斯特将第四乐章引向了另一件欢乐的事,这件事本身跟夏吕斯男爵无关,但却是由夏吕斯男爵引起的。他们在马车上谈话,谈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小普问亲王夫人比公爵夫人还要漂亮吗?夏吕斯男爵没有直接说是或不是,而是讲出了一种与公爵夫人不同的诱惑力,但在小普看来,男爵把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放在了他崇拜的女人之首。小普迫不及待地问能不能去参观?夏吕斯男爵说,不能,要有邀请才行,但她谁也不邀请,除非我出面。我们都知道小普的个性,越是难以到手的东西,越是想象得无限美好。再加上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令人大失所望的现实,把他的想象力引导到她的表妹盖尔芒特亲王身上,这是他接下来最渴望最快乐的事,整首夏吕斯交响曲,在完整的结构和跌宕的细节中画上句号。
小普曾在巴尔贝克见到埃尔斯蒂尔的画,当时对画面的形容不禁让我惊叹,仿佛是能够用语言描绘出画面的种种细节与内涵,就连专业的美术史书都不可能展现得如此具有艺术性,甚至让我觉得即便是那幅画在我眼前,我也不可能观察出他所描述的以外的东西。而在这里,我再一次惊叹,普鲁斯特把小普去夏吕斯男爵家这段情节,以交响曲的形式展现。如果我对音乐再了解些,可能会有更深的体会,但是我已经很感谢,在午后选了首曲子,引发了这美妙的感受。文字与绘画和音乐,达到了艺术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