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省戏曲研究院晚上要来镇上演出了,海报一出,整个小镇顿时沸腾了。人们争相告知,生怕错过这个好机会,那喜悦的心情不亚于过年。 男人早早下地,使出浑身的劲挥舞着锄头,心里想着早点干完,不能错过今晚的好戏。女人早早地做好晚饭,抱着孩子站在路边眺望,希望男人快点回来。
吃完饭,女人也来不及收拾碗筷,取出柜中那件最爱穿的白底红花的上衣,在镜子前打扮着。男人骂骂咧咧多嫌女人婆婆妈妈,女人则不屑地撇了撇嘴。三个娃今晚也不像往日那样早早入睡,而是仰着小脸哀求着:让我们也去吧,我们一定听话!经不起三个娃死缠硬磨,无奈,两口子只好拖家带口全家上。
一家人喜滋滋地来到镇中心的戏楼外,那儿早已站满了四村八邻前来看戏的人们。再看那个热闹,有卖瓜子的,卖柿子皮的,还有那爆米花的也来凑热闹。最小的三儿吵着闹着要吃柿子皮,俩女子也跟着起哄,男人手伸进口袋摸索了很久,摸出几张毛票,数了数钱,看了看孩子,大声吼道:就这一块钱,你们是想看戏,还是想吃柿子皮?嗯,咋忘了来时咋说的?孩子们被镇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女人这时摸摸孩子的头,无奈地说:乖娃,不吃那东西,那可脏了!我们看戏去,台上有大花脸呢,美滴很呢!说罢抱起碎的,两女子也不敢再做声,各自拽着母亲的后衣襟,一走三回头地跟着母亲向售票处走去。
进了戏场,里面人头攒动,就好象正月十五看社火那样的场面,小孩子到处跑,大人们一边追着,一边大声叫骂着:驴日的,再跑,就让人贩子把你抱了去!
年纪大的老人,手里拿着小板凳,嘴里叼着烟锅,火星儿在快活的闪烁着!大妈大婶们三三两两相互拉着家常,谈论着东家长西家短。那些小青年在台下,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相互嬉笑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在人群中四处找寻着·····
随着锣鼓家什一阵叮叮咚咚地打开场,大幕徐徐拉开,戏开演了。
女人搂着两女子,看的津津有味,男人搂着最小的心尖尖儿。三儿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指着台上的演员,问父亲:那个穿花衣服的是谁?那个红脸的又是谁?男人只顾着看戏,不耐烦地低吼:只看别问,给你说也是白说!三儿求助似的看了看母亲,但她被剧情深深吸引住了,没有理会儿子,无奈三儿只好做罢。
台下最痴迷的莫过于懂戏的内行,每每到剧情精彩的唱腔,台下必有忘我的跟随着,小声跟着台上的演员一起唱。每每此时,忘我的唱腔定会惹怒周围看戏的人,有的小声嘟囔,若是这人继续我行我素,定有人忍无可忍高吼:“唱锤子捏,还让人看戏不,有本事台上唱去!”胆小的听到这话即刻住嘴,若是奉上脾气暴躁不怕事的二杆子定会回敬:“叫唤锤子捏,吃的饭少管得事多!爷奏要唱,你有本事来来来,给你驴怂个胆,来把爷嘴缝上!”周围想看戏的乡党此时定会好言相劝,两边各劝几句按下火气。若是两边都不松火,定会甩开膀子剑拔弩张。戏台下因此引起小范围的骚动,但绝不影响台上的演员。
男人按捺不住好奇,站起来伸长脖子想看看究竟,不料却挡住了后面观众的视线,后面的人不答应了:喔谁,人家看戏又不是看你,赶紧坐下!女人连忙撴住男人的袖子示意坐下,末了一句:把娃看好,看把你劳死咧!
此时坐在远远的婆娘们被告知自己的男人惹事了,连忙从人群中挤过来,各自拉住自己的男人在他的脊背拍打几下按火:“羞人咧,咱看戏来咧不是让你打锤来咧!走走走,跟额坐那边去。”俩男人此时一边装着牛逼的样子骂骂咧咧,但还是顺势和自家女人离开“硝烟战场”。一切又恢复原状,台上依旧精彩,台下依旧痴狂。
正当台上的戏演得最精彩时,台下的小青年们不知是那个怂滴眼一声口号,台下瞬间挤成一团。叫喊声,哭闹声连成一片。台上的戏也无法再继续演下去。男人一边抱起三儿,一边大声喊着:娃他妈,操心好孩子!俩女子吓得大哭,但还是机灵地紧紧抱着母亲的腿。
台上这时出现了一帮维持秩序的,其中一人大声喊着:乡亲们,不用挤,安静安静,只有好的秩序我们大家才能好好看戏!台下的人们只管喊着,挤着,没人理会。台上的人看了实在没法,只好拿出杀手锏,一人手持一根竹竿,毫不留情地向人群挥去。台下顿时一阵叫骂声,有骂娘的有被打着胡叫唤的。更有不幸被打破头,一边捂着血淋淋的伤口大声叫骂一边夹着马扎子仓皇挤出人群,飞也似地逃出戏楼。
但很快,台下秩序渐渐好起来,人们各自小心翼翼地找回自己的板凳,找回被挤掉的鞋子。男人一手护着三儿,一手揉了揉被打疼的头,小声地问女人:你还好吧,娃怎样?女人嚅嚅地说:还好,放心吧!
台上锣鼓家什又一次开场,戏又开演了!人们忘却了刚才的不快,又跟着台上的演员小声的哼唱着,有的用手在自己的腿上打着节拍,竟自陶醉在这欢乐之中!
每场大戏总免不了几次这样的“暴乱”,但无论台上怎样疯狂挥舞竹竿,也赶不走台下执着的戏迷。
随着大幕一合,戏散场了。台下喧闹起来,有被竹竿打伤了的,这时,好像才有了出气的机会,拾起脚下当板凳的砖块,奋力地向台上扔去,有叫好的,有责怪的。老人们则是安然地装上一锅烟,慢悠悠地提着板凳向外走去。人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今晚的戏演的如何,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悦!
女人两只胳膊夹着板凳,回头叮咛女子:跟着妈,小心点!俩女子依旧紧紧拽着母亲的后衣襟,随着人流缓缓向外走去。男人看着熟睡的儿子,亲了亲他那像红苹果似的小脸,爱怜地说:“大的亲蛋蛋儿,戏完了,咱回家咧!”
2018年5.25修改
戏曲研究院要来镇上演出了,海报一出,整个小镇顿时沸腾了。人们争相告知,那喜悦的心情不亚于过年。
吃罢晌午饭,男人顶着艳阳下地,想早早干完队上派的活儿,顾不上抽烟歇息,使出浑身的劲儿抡着锄头。要是平时,男人会趁着歇息的空儿抽完一锅烟,站在田埂上扯开嗓子,撂几句野腔惊飞几只麻雀。每每此时,女人会笑话男人,没有秦腔就活不成。男人说烟锅提神秦腔解乏,没有这两样东西干活没有力气。
惦记着看戏,女人麻利地做好晚饭,抱着娃焦急地站在门楼下眺望,远远听到男人和乡邻插科打诨的嬉闹声,赶紧回家舀饭。吃完饭,女人来不及收拾碗筷,男人也顾不上抽烟消食,三个娃听说要去看戏,兴高采烈地蹦着笑着。
天麻麻黑,戏场外早已挤满了四村八堡前来看戏的人们,几个小贩在烛光下兜售着商品。三儿吵着要吃瓜子,俩女子也跟着闹着。男人从口袋摸出几张毛票,手指凑到嘴边蘸了唾液,仔细数了数,厉声道:票还没买,还想不想看戏?!嗯?!娃们被镇住了,谁也不敢再闹。女人抱起三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额娃乖,咱看戏走,台上有大花脸,美滴很呢!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戏场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戏楼在灯光的映衬下犹如节日般喜庆。娃们兴奋地跑着闹着,总有调皮的被大人揪着耳朵拽回座位;老汉们早早占好位置,叼着烟锅,火星儿在人群中快活的闪烁着;大妈大婶们挤在一起,眉飞色舞地拉着家常;姑娘们站在戏楼下,笑盈盈地招呼着同伴;小青年三个一堆个一群,相互嬉笑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在人群中四处找寻;几个调皮的顽童,从戏楼围墙的豁口处一跃而下,快速融入人群,引来戴着红袖章的壮汉一阵笑骂。
男人坐在人群中,遇见熟人总会站起来大声打招呼,女人见不得男人这样,撴了撴他的袖子低声道:看把你涨死了,不就是看个戏嘛?!两个女子兴高采烈地站着凳子上东张西望,三儿一遍又一遍问妈妈,大花脸咋还不出来,女人被问的不耐烦,将三儿丢进男人的怀里:去去去,让你大带你去看大花脸!
男人架着三儿从戏台下挤出来,长嘘了一口气。后台处,围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娃娃,一个个抻长脖子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后台上,有描眉画脸的,有整装收拾布景的,也有装束好的旁若无人地吊着嗓子。戏台两边文武场面的伴奏人员,试音调弦各自忙碌着,有几个淘气的顽童跃上台想一看究竟,被执勤人一声怒吼轰了下去。顽童一脸不悦,一边跑一边齐声喊着那人的绰号。顿时,哄笑声淹没了那人的的笑骂声。
到点了,激昂的开场锣鼓敲了一遍又一遍,在悠扬的秦腔曲牌下,大幕徐徐拉开,戏开演了。台上上演经典的秦腔剧目《周仁回府》。三儿在男人的怀里边看边用手指着台上的演员,扭头问男人:大,台上咋么大花脸?男人只顾着看戏,无暇顾及三儿。三儿失望急了,从男人怀里挣脱下来,霸道地拨开两个姐姐,扑进女人怀里告状,女人扭头狠狠地剜了男人一眼,然后搂着三儿,指着台上的演员为他讲解。
常言说唱戏是疯子,看戏是瓜子。台下最痴迷的莫过于懂戏的内行。演员唱的动情,观众会被带进剧情,台上笑台下也笑,台上哭台下也会抹泪。每到脍炙人口的唱段,台下的哼唱声此起彼伏。有人不满嘟囔:包唱咧!觉得自己失态的赶紧赔笑。但台下总有人我行我素,那自我陶醉的哼唱声激怒众人:唱锤子捏,还让人看戏不,有本事台上唱去!那哼唱者也不松火,站起来指着对方:叫唤锤子呢,你买票进来额不是翻墙进来的!额奏要唱,你有本事来!来!来!给你怂个胆,来把爷的嘴缝上!话音未落那边已经眼中喷火。看戏的观众你一言我一语好言相劝,两边各劝几句按下火气。若是两边都是二杆子,戏台下剑拔弩张,但丝毫不影响台上的角儿。
坐在远处的婆娘被告知自己的男人惹事了,急忙从人群中挤过来,拉住自己的男人在他的脊背拍打几下笑骂道:羞先人咧,咱看戏来咧不是让你打架来咧!两个男人自知理亏,但还是牛逼轰轰地随着自己的女人离开“战场”。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台上的精彩继续。小镇是远近闻名的戏窝子,面对台下懂戏的内行,演员们丝毫不敢马虎。不愧是省剧团,演员们扮相俊俏唱腔优美,将人物塑造得惟妙惟肖,台下的观众无可挑剔。他们为周仁夫妻的义举而鼓掌,为严年的奸诈而愤愤。就连三儿也看出了名堂,指着台上的严年连声叫着“他是个大坏蛋”。
台上精彩纷呈,而这一切,与台下的小青年无关。他们在台下转悠着,借着昏暗的灯光找寻着。逢见心仪的姑娘,打几声刺耳的口哨,捡几块胡基蛋儿,扬手向目标飞去。胡基蛋儿落下,惹怒被击中的观众,招来一阵阵谩骂。使坏的小青年并不还口,随手又抓起两把胡基蛋儿,奋力抛向人群,所到之处,惊叫声一片。被激怒的观众站起身,朝着袭击的方向叫骂着挥舞着拳头。愣头青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嚎叫着向台中间挤去。瞬间,人潮如决堤的洪水,台下乱作一团,惨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男人一边抱起三儿,一边向女人喊着:不得了了,赶紧把娃操心好!俩女子吓得大哭,紧紧地抱住妈妈的大腿。女人在疯狂的人群中被挤的披头散发,她不顾一切地搂着孩子,带着哭腔喊道:不要挤了,不要挤了,我这有碎娃!但谁也不会听到女人的哀求,大家各自惦记着亲人,在拥挤的人潮中流中挣扎。女人放弃嚎叫,用尽力气顶住一拨又一拨人潮,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两个孩子。
台上,演员们被这一幕惊呆了,文武场面戛然而止,从幕后冲出一帮维持秩序的,其中一人大声喊着:乡亲们,不用挤,安静安静,只有好的秩序大家才能好好看戏!台下的人们只管喊着挤着,谁也不会理会。顿时,整个戏场人声鼎沸,娘哭娃喊。面对失控的人群,执勤人如梦初醒,赶紧奔向后台,出来时人手一根长长竹竿,一边喊着一边毫不留情地向人群挥去。长竿在人群头顶上挥过来、掠过去,人群如风吹麦浪,台下惨叫声叫骂声和哄笑声四起。灯光下,一张张惊吓的、坏笑的、幸灾乐祸的脸尽情扭曲着,人人都如大海中一叶孤舟,被狂风巨浪卷进一个又一个漩涡。有不幸被打伤的,捂着头仓皇挤出人群,飞也似地逃出戏楼。
尽管台上有执勤者不长眼的竹竿,尽管台下如战场般危险,但执着的人们谁也不想错过这场精神大餐。毕竟,那些都是难得一见的名角,为了看这场戏是狠心才来的,三毛钱一张戏票,得花多少力气流多少汗水啊!许是因为台上的劝慰和人们看戏的急切心情,许是因为台上台下的都没了力气,渐渐地,台下的潮水慢慢趋于平静,呐喊声小了叫骂声小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找板凳的找鞋子的,找到的兴高采烈,找不到的索性光着脚,或随手摸到一块砖头当板凳,或蹴着,或顺地盘腿而坐只等着好戏再次登场。男人一手抱着三儿,一手揉了揉额头的包,小声地问女人:都好着?女人长嘘了一声:还好,放心吧!
台上锣鼓家什又一次响起,戏又开演了!人们忘了刚才的恐怖与不快,又跟着台上的演员小声的哼唱着,用手在腿上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地陶醉着……
一场戏总免不了几次这样的“暴乱”,但痴迷的观众为了看戏,也是豁出去了。唯有戏完了,那些被打伤了的人,才有了出气的机会,拾起脚下当板凳的砖块,愤恨地向台上扔去,有叫好的,也有责怪的。老汉们夹着板凳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大妈大婶们相互搀扶着,人们边走边议论着精彩的片段。三儿在男人怀里睡得香甜,女人叫醒两个女子,跟在男人身后随着缓缓的人流向戏场外移动。
时光如梭,一切恍如昨日。男人一夜间老了,那座戏楼还在,但再也没有从前的场景。
时代变迁,随着小镇被纳入新城区面临拆迁,男人再也没了扯野腔的地方。虽说每天随身听不离身,戏曲台每天都能看到名家精彩的剧目,但男人总会隔三差五去南门口,和老哥们坐在斑驳的树荫下,抽着锅烟谝着闲传,不经意间话题就会回到从前,回到灯火通明的戏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