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三个抽屉的柜子

我们从来不知道儿子有心脏病。他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从没让我们操过心。他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之一,我们爷俩偶尔会在周末去小区附近的篮球场投篮,他人高马大,身手敏捷,最关键的是耐力很强,我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时,他还挑着眉问我:老爸,还来不来?

那个周六,他说他要和几个同学去帮语文老师搬家。我在家长会上见过那个梁老师,三十多岁,个头不高,她在会后还特别向我打招呼,跟我说儿子很有才华。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我们都没有等到他。我觉得这很正常,也许梁老师留他们吃饭了,或者几个同学一起在外面吃。但我妻子还是不放心,她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有接。

我说,大概他们还在搬东西。

要搬那么久么?他两点钟就去了,现在都快七点了。

她虽然这样说着,还是顺从了我的意思,我们开始吃饭。她是预备了儿子要回来吃饭的,所以做了五样菜。

她伸手去夹一棵菜心,没来由地掉到了桌子上,干净的桌布顿时沾上了几处黄黄的油渍。她没了胃口,又要打儿子的电话。

我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塞到我的凳子后面。

好好吃饭。我说。儿子弄好了就会打电话回来的,你不要十七八个电话打过去。

饭后,她用网罩把几个菜盖好,我们照常换鞋出门散步。从小区往东走四五百米,昙河路横贯而过,路的一侧就是昙河。沿河新建了一条绿道,还没有完全完工,但到了傍晚已经有不少人下去走了,有些沙土和砖石还堆在路边,一部分花坛里还没有种上树。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去那儿看看绿道的进展。出门不久,她又问我有没有梁老师的电话。我们走了两三个店铺的距离,她又说,我还是不安心。

她放慢了脚步,拿起手机准备再打儿子的电话。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儿子的号码。我给了她一个眼色,这不来了嘛。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对方说在人民医院,你们是家长吗,赶紧过来吧。

等我们见到儿子的时候,他正孤零零地躺在太平间里,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我们见到了梁老师,她眼睛通红,一直躲避着我们追问的眼神。我的妻子跪在地上求她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相隔几个小时之后,忽然之间就没了的。我们养了十六年的儿子,那么优秀的一个儿子,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但好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是突发心脏病。但我儿子怎么会有心脏病呢?

梁老师说,她在屋子里面收拾东西,听到门外“啊”的一声,赶快跑了出来,就看到我儿子整个人躺倒在门口,脸冲地面,一只手还搭在身旁的一个小柜子上。

我当天晚上找到那个同我儿子一起搬家的其中一个章姓同学,他们本来有三个人,另外一位同学因为有事情中途就走了,只剩我儿子和章姓同学。章姓同学说他在楼下拿别的东西,我儿子扛着那个小柜子,一路跑上楼。章同学跟他隔了一层楼,看不到他人影,听到他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打趣他“速度很快嘛”,他上到三楼的时候,也听到了“啊”的一声。

他和梁老师是几乎同时发现我儿子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脸色发青。他们立刻叫了120。

我去梁老师家看我儿子搬家的轨迹。那是一栋很老的公寓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外墙面上隐约爬着绿苔,楼道里的灯有几盏坏了。我绕过四楼楼梯口的平台,不想踩脏我儿子躺过的地方。屋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几个大件的家具,沙发、床之类的,据说是前两天就搬过来了,今天搬的都是些轻便的东西。梁老师指给我看那个小柜子,是一个木质的带三个抽屉的柜子,她打算放在卧室的。现在,这个孤独的柜子被靠在一堆准备扔掉的纸箱旁,一个抽屉半脱落了出来。

我走过去,想把那个抽屉推回去,但怎么弄它都斜着挂在外面,侧面的卡扣掉了一个。

我去搬动那个柜子,刚搬起来眼泪就掉了下来。梁老师垂着手站在一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好像一个卡住了的磁带。

“我儿子那么懂事,那么优秀,你也说过我儿子很有才华……”我哽咽了。

“你搬家为什么要找我儿子!连我都从来没让他干过任何体力活!你凭什么使唤我儿子啊你凭什么!你对不起,再多的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我儿子没了!我养了十六年的儿子没了!……”

我抡着拳头拼命往地上砸,手上血迹斑斑。

她哀求说,您别这样,求求您别这样……

我把那个夺去了我儿子性命的柜子搬到门口,站在楼梯口的时候我双腿发软,坐到了地上。想到儿子就是在这里走的,我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寻找一丝丝他的体温曾留下的痕迹,我一只手抱在半开的柜子上,忽然觉得胸口像被枪打穿了一样疼。

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你说啊,他是不是这样走的?

她扑到地上向我磕头,她说:求求你,求求你,你杀了我吧……


我把那个搬回来的柜子放在儿子的房间里,我就坐在儿子的床边盯着它。从厚厚的窗帘缝隙里钻出来的光斑从柜子的一端,慢慢地挪移到另一端。我不知道儿子在人生最后一刻是如何度过的,全世界只有这个柜子知道。我多想它能开口跟我说说话啊。

我妻子进来了,她手上举着一把榔头,径直走向那个柜子。我立刻起身拽住了她。

我把她手里的榔头夺下来,把她两条胳膊抓在一起按在身后。她拼命想要挣脱我的阻拦。

我儿子没了!我找谁要去啊!我找谁要去啊!你放开我!你让我砸了它!

我大声喝道:你就是砸了它,儿子也回不来了!

她呆住了。

我立刻后悔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我本来是想解释,这是我们儿子碰过的最后一样东西。我怎么晓得说出来是这样的话。

她静静地呆立了两秒,推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从我身边走了出去。

两天以后,我从银行下班回家,一直等到七点多,她都还没有回来。打她的手机,手机在卧室里响。

我立刻觉得不妙。去儿子房间,那个柜子还是那样放在儿子的书桌和床中间的空地上,但书桌上有一张纸条,是她的字迹。

“我不喜欢这个东西放在家里,你把它处理掉吧。我去陪儿子了。”

我疯了一样地打电话给所有我知道的她所认识的人,她单位的人说她今天没有去上班,她娘家说她没有回去过,她的几个要好的朋友都说没有见到她,她也没有跟她们联系过。

我想起了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去散步的那条河。

天已经漆黑了。我打开门就往昙河边跑,跑丢了一只拖鞋也顾不得,一边跑一边喊她的名字。我没有时间等红灯,一群汽车冲着我鸣喇叭。

我的心快跳出来了,不能啊,千万不能啊,老天爷,你到底在哪里,快让我找到你啊,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黑黢黢的夜里,只有我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行人纷纷朝我侧目,像看精神病人一样地看着我。

整条快要竣工的绿道我都跑遍了,一直跑到两边被矮墙拦起来的地方。她不会到这里来的,平时我们从来不走那么远,她不喜欢又脏又乱的地方。

我蹲在河岸边扶着膝盖喘气,心想,儿子耐力比我好,应该叫他出来一起找他妈。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儿子的名字,才突然意识到我在干嘛。我心脏疼得喘不上气来。

我又回到家,在卧室找到了她平时用的挎包,她的证件和钥匙都在包里面。

我报了警。警察说,调取监控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昙河边的绿道上,现在还没有安装监控。

两天后,距离绿道十几公里的下游,一个晨跑的大爷发现了一具女尸。警察让我去辨认,尸体已经泡得肿胀青紫,完全不成人形。但我知道是她,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尽管我完全认不出来她。

警察局做了DNA鉴定。隔了不到一周,我办了第二场丧事。


从殡仪馆出来,亲戚问我要不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了,我一个人走一走。他似乎很担心,我说,放心,我是肯定不会去自杀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如果需要什么的话,就打电话。

殡仪馆附近很荒凉,我信步走了一段路,经过了一条浑浊的河,河道淤积,河水泛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一时间,我觉得这条路真像黄泉路。

但这条黄泉路,通不到我想去的地方。我站在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想起那天飞跑着闯红灯的情景,我不知道如果我再跑快一点,或者我那天早一点下班,或者我稍微再多注意一下她的情绪,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依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永远都没有人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那时候就把我撞死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发生了什么,也许还痛快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我已经走在昙河路上。我把河边的栏杆一根一根地摸过去,手上磨出了血泡,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么脏的水,她那么要干净的一个人,是怎么会跳下去的呢?我无论如何想不通。

走到绿道尽头的矮墙,我在最角落的栏杆上坐了很久。河水凑近了看是浑黄色的,但是远一点的话,可以依稀看出一点青色。我们在这里散过那么多次步,我一次都没有这样注意到过,我不知道她注意到过没有。但她接触的水比我更近,河水包裹了她,渗透了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

太阳渐渐西沉,照在河面上的最后一缕红色也消散了。

我从栏杆上下来,不知道要去哪里。从这条马路拐到另外一条马路,我不确定儿子平时上学走的路线是怎么样的,只能一条路、一条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走。

最后,我在他们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四层教学楼灯火通亮,三楼右边第二个教室是我去开过家长会的教室。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直到背后有人问我,吃饭吗?

我才发觉自己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饿了。我要了一份炒面。我儿子最喜欢吃炒面,他妈经常会给他做,做多了的,就留给我吃。

吃了两口,我发现菜叶上有一条白色的虫。我喊来老板。老板把菜叶在手上捻了一下,说,哪里有虫。

我把碗一推,站了起来。

哎,你钱还没付呢!他在我身后喊道。这傻逼,装有虫想吃霸王餐呢,穿得像个吊丧的。

隔壁水果店切西瓜的刀搁门口一个竹篓里,我随手抄起那把刀,回到面馆,拽住他的衣领,冲着他的脖子砍了下去……鲜血喷射的时候,我想起那个带三个抽屉的柜子我还没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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