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夜,与每日不同,空气潮湿,闷热难耐,似乎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小翠关好大门,提着灯笼穿过垂花门,来到庭院中。老爷房里的灯还亮着,她猜想老爷此时还在调息打坐,通常这个时候是最紧要的关口,老爷的额头会微微渗出汗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她要赶紧去准备茶点了。
她经过两棵长势葱茏的银杏树,忽觉一丝异样,多年行走江湖,虽隐匿在这方寸之间,但一身的技能,早已㠌进骨肉,变成了本能。她快速的偏转身,一阵阴风从右侧刮来,透着一股杀气。东厢房上飘下一条黑影,高手的嗅觉异常敏锐,小翠不用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她轻扬柳叶眉,手握腰间流星软肋寻龙刀,刀随即发出震动与嗡鸣声。小翠不敢大意。
此刀江湖兵器总排名第三,甚是通人气,十米内便能识得剑气,发出轻微震动,五米内会发出兵器特有的嘶鸣,犹如风声在耳边呼啸。随着黑影落地,她抽出寻龙刀,一道寒光在黑暗的夜空中划过,划出优美的弧线。
两人纠打在一起,你来我往,不分上下。一个回合后小翠才在刀剑的寒光中与微弱的灯光下,分辨出对方的样貌,竟然不是夜行妆扮,难道是他?
江湖中人称玉面罗刹,面若芙蓉,貌赛潘安,一介男身,却惯以女装示人,见过他的人,没有活着离开的。
小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退三步,定定的看着他。
此时暴风雨前夕的暑气与闷热已逐渐褪去,换来的是丝丝凉气,乱风在庭院中画着圈呼啸嘶喊,吹起他的裙裾与腰间的飘带,一个玉佩坠子也在风中飞舞,分外显眼。
小翠认得它,那是前朝遗物。看来此人非同小可,决非池中之物。
此时正房中的老爷早已嗅到了危险。他眉毛抽动了两下,慢慢睁开眼睛,檀香的烟柱依旧缓慢而笔直地升腾着,但窗外早已一片昏天暗地。窗棂外,叶子被风卷起,似有千军万马呼号奔走。
他没有马上起身,静观事态发展。
小翠以退为进,一个鹞子翻身,飞身落在树尖,随即玉面罗刹也白鹤亮翅,美美地落在另一棵树尖,两个人乘着风,在空中飞舞,不见身影,只见衣袂和剑影。几个回合下来,玉面罗刹有些心焦,西厢房的房檐下,闪出一位仙风道骨老者,低吼一声:休得与她啰嗦!人未到,暗器已发。
小翠一个后空翻,连着雄狮摆尾,闪过了密密匝匝暗器,来而不往非礼也,小翠解下腰间的小香囊,轻弹下玻璃瓶的盖子,一只千足蜈蚣像箭一样飞出,一下子叮在老者的左手背上。
“不好!有毒!”老者大叫一声,手起刀落,未及毒发,砍掉了自己的手臂。黑血喷薄而出。老者咬紧牙,扯下一块布,简单包扎,系紧。继续参与打斗。
玉面罗刹担心老者,轻声问道:师父,一旁休息,交与徒儿。
老者与玉面罗刹背靠背,形成稳固联防。轻声回道:无妨!
小翠自知他们是冲着藏宝图而来,天下知藏宝图者只有一人,是老爷生前至交,老者的年纪不符,看来应是这玉面罗刹。
老爷今天甚是奇怪,按时间推算,调息打坐应该结束了,外面如此焦灼,老爷为何不出?
屋中的老爷此时正打开密室的门,从里面的桌子上拿出一个小锦盒,大盒套着小盒,一直打开到第九层,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张薄如蝉翼的地图。老爷拿起藏于袖中,返身出来,关了密室的门,然后又燃着了一支香,静静坐在案前。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里与外面浑然两个世界。
哎哟一声传来,小翠的肩膀中了一剑。她眼里充满了血丝,自己终究一个人,人单势薄,“老爷,老爷,老爷”,她大叫了三声,老爷的房中还是没有动静,她终身一跃,跳出腹背受敌的混战区,往老爷门前跑。那里檐下一边卧有一尊貔貅石兽,四只眼睛全是机关。分别是金木水火,金是箭,木是毒气,水是沸水,火是烈燃。摇动尾巴,会从嘴里喷出各种毒虫,都是用尽天下剧毒之物豢养,无药可解,不消一分种,就会一命归西,任你武功如何了得,也躲不过万箭齐发,也躲不过千虫叮咬,小翠一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笑容。
玉面罗刹一见这两头石兽,顿觉不好,这石兽太熟悉,于是大叫一声:师父,上房!
于是两人一跃而起,一个稳稳落在西厢房上,一个稳稳落在东厢房上。小翠心生疑惑,这机关他如何识得?
纵你上天入地,也奈何不得这貔貅的尾巴,待我摇来。说时迟那时快,她把手放在机关上,正欲摇动,却从屋中飞出一支毛笔,笔杆在前,笔毛在后,力道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位置不偏不倚,打在小翠的麻穴上。小翠的右臂顿时失去了力量。小翠心生狐疑,老爷这是怎么了,倒帮上了外人,莫不是还念在旧友不忍出手。小翠心中有几分气恼。嗔怪着低声叫了一声老爷。
老爷在屋里低低的声音说了句:休得无礼!
小翠无奈,重跳回庭院中,借着两棵树做掩体,吃力地周旋,体力渐渐不支。她内心如此希求老爷出手相助,怎奈老爷在房中按兵不动,不知做何打算。小翠心有旁骛,漏洞频出。额头的汗珠也大颗大颗滚落。她飞身上房,拖延时间,但就在这空档,玉面罗刹虚晃一招,避实就虚,来了一个一剑封喉,小翠勉强躲过,又一招鬼使神差夺命催,接下来一个仙人指路,当胸一道寒光穿过小翠的身体,小翠闷哼一声,一个踉跄从房上跌落下来。这时,房门才忽然打开,老爷一身白衣,像一只白鹤飘然飞身近前,一把接住下坠的小翠,然后稳稳落于庭院中。虽四十岁上下年纪,但身轻如燕。不等老爷把小翠放稳,一老一少,双剑合璧,逼得老爷节节败退一直退到门边,再退无可退。
他才含胸沉气,双手叠加,突然发力,面前的老者突然倒地,口吐黑血,临终最后一口气,艰难喊出:失传的罗汉手!
玉面罗刹如玉猫一样,向后跳跃,一直跳到庭院中间。
“你是?!”
老爷一拱手:“在下阎罗王也敬三分的索命罗汉是也,失敬失敬!玉面罗刹,别来无恙啊!”
玉面罗刹一听,脱下身上的罗裙,摘掉头上的发套,然后宝剑入鞘,对他说:该你了!
老爷也宝剑入鞘,脱下罩袍,露出里面的罗裙,最后一扬手,撕掉易容的面皮,露出妙龄女子的娇俏模样儿。
在庭院一角暗处的小翠,虽已奄奄一息,看到眼前一幕,一口鲜血从胸中喷出。悲愤羞愧,委曲至极。枉她一往情深,死心踏地跟在老爷身边这么多年,老爷竟然是个娇俏女子,自己竟浑然不知。难怪自己无论如何用情,老爷都不为所动。小翠叹了一口气,即使华佗再世,还魂丹在口,也回天无力,她含恨撒手人寰。
深更露重的夜,风更加猛烈了,仿佛要摧毁掉这个污浊的世界一样,四合院中,乱风裹胁着树叶在两人身边旋转。两人如同巨大旋涡中的两条巨龙,四目相对,前尘往事,齐涌而来。
玉面罗刹杀气渐息,柔情渐浓,他缓缓地说:“这个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竟然又见面了,不枉我找你这么多年。造化弄人,谁能想到,我们再见,竟然你扮男来我扮女。
索命罗汉不为所动,似有千般恨在胸中涌动。拔剑而对,不愿与说。如若不是为那张闯王藏宝图,你会千里追踪?她冷笑一声,剑尖直指玉面罗刹的前胸。
玉面罗刹纹丝未动,剑尖入肉半寸,血一下子染红了衣衫。两个人僵在那里,渐渐的索命罗汉的手抖了起来,脸上的泪颗颗滴落。无论多少岁月,终敌不过女子的柔情。她弃剑掩面而泣。当年你若不是那样对我,何至如此!
“素衣,快快把藏宝图与我!”
素衣是“老爷”当年的闺阁爱称,如今再听,百感交集,但后面的催要藏宝图,又让她悲心起,终究还是敌不过这张藏宝图!
索命罗汉轻叹一口气,一颗清泪流下。“若我依旧比不过藏宝图,留它何用!”说时迟那时快,她从袖口抽出一张轻薄羊皮,抛向空中。随后捡起地上宝剑快速在脖子处一抹,一道凛冽寒光,她轻如鸿毛,淡若浮云地倒向地面。
风在那一刻突然停了,世界仿佛止息了一般。
玉面罗刹一抬手接住藏宝图,却见她倒下的姿势惊呆在那里。她,依旧这么决绝!宁可玉碎,不愿瓦全。
当年他把她从清欢园中赎出,只因关心藏宝图胜过她,她便一气之下携图潜逃,不予,便毁之。携你心爱之物,消失,胜虐你千万遍。
他第一次感觉到心痛了,这么多年,他易装易容隐藏身份找寻她,不是为了这张藏宝图,真的!
他抱着她,进入正房,一切记忆如水袭来。一切如旧,一切如昨。连密室的暗钮都毫无二别。他轻触机关,那扇墙缓缓挪移,迎面一幅字映入眼帘:
若你得见,我心安之,一切得来,又复失去,繁华几何,生命几重,如今撒手,诸尽予之。天上人间,复不相随!
此下千米,机关墓穴,赠你葬我,生不同年,死愿同穴。
他复出庭院,一把火烧了宅子,重入密室,再不得见。从此,世上再无藏宝图。
那场雨终于还是来了,但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