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的农村是什么样子的?
地挨着地,房贴着房。一垄土,一道水。都是财产,都是生计,都是活命。乡村没有铁证。地头的石界被人移动,几亩薄田就又少了两寸。一铲土改了水道,就是一年的收成。
这里从来没有田园牧歌,这里有的只有粮食和血腥。
乡村的法律体制健全,多说也就是十来年的事。在此之前,且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官都难见几个。理说不清,事辩不明。暴力是解决一切的方式,两具血脉贲张的躯体贴近,拳头便是唯一的道理。农村人多数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他们更善于从父辈和生活琐碎里建立认知。“踢寡妇门,挖绝户坟”是见过的平常,在平常里他们看透了,没有暴力,就没有一切的规则。所以重男轻女,所以宗族同姓。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了护好自己的一道水,吃下自己的一口粮。这家人丁兴旺,在野蛮的乡野,就拥有了一切。
先人其实智慧无穷,让许多不相关的个体联系到一起,就要建立身份认同。“祖宗”是他们的礼法里,最凸显的身份认同。同宗同祖,便在万千不同中有了联系。
农村许多事,忍一步,让一步。其实并不是胸襟如何,只是因为所有人都有个忌惮:本家不抬棺,如果得罪了外人,这个棺,就上不了山,上不了山,就入不了坟。
很可笑吧。
问问在农村的老一辈,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忍气吞声也要和村里乡亲维系好表面的关系,是为了什么。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这样的言语:你家还有老人,你真要把这个脸撕破?前不久,大衣哥因为被人踹门还要迎着笑脸和别人拍照而上了热搜,有人说:大衣哥是在搞热度。
大衣哥50岁,在他人生的青年时代里,看到的是那个蛮荒乡野。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是朱楼村的村民,是老朱家的子孙。这是他无论走多远,他都无法改变的自我认知。我看过一个视频,一位老人家里拆迁,他儿子开车载他走。他向住了很多年的房子,磕了三个头,然后抹着眼泪上了车。我们这一代人是对房、地、坟没有什么感情的。因为它们并没有我们太多的情感承载。
但是就像你爱过的人,他永远在,永远塑造着你。我接触过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要远远的离开乡村。那个地方在我心里留下了太多的创伤。讽刺,羞辱,取笑,伤害,折磨。尽管我一次次的努力离开那里,但父母永远都是一个态度,年轻的身体可以在外漂泊,而终究是要落叶归根的。
中国人是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枷锁之下的。
当我们把枷锁作为了认知,很多我们本可以不遭受的痛苦,就有了它的合理性。就像大衣哥,他给自己的精神画了一个牢笼,他并不是逃不出这个笼子,他有钱,可以举家迁往城里居住,他是逃不出他自己的内心。他对自己的成见,沉重到生死都不能撼动。他要固守自己的认知,直到长眠于山梁之上。
而各位,希望你们可以走出去,到山外边去。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坟茔内埋着我的魂灵。
我是这个村庄里,埋下的最后一口棺木。后来十年,山野间没有唢呐再响起。通向父辈长眠的山梁上,人影也随着年岁,渐渐惨淡。这个村庄,曾经是一个氏族的传承。直到它消亡在了城市化的历史中。
他的鼻息,沉重于肃杀寒冬,轻鼾在杨柳青青。他的目光永远的挂在夜中,如烛火萤萤。曾风霜咬噬的肌肉,曾天地滋润的骨血。融进土地,丰腴晚生。夜不曾昏沉,昼从未朦胧。
自先祖始,世代传承。数辈后,拜别先祖的坟茔。到新的荒芜与陌生。
村前修了一条公路,许多人从这条路走出去,身影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先祖沉睡在山顶,俯瞰他的儿孙。直到他再也望不到的远方,断了与他的血脉。
这里的山野长满五谷,这里的人心渐渐荒芜。
婴孩的啼哭渐渐喑哑,山野的唢呐再复苍凉。后来,婴孩不再啼哭,唢呐不再响起。房屋从崭新到破败,只需要没有人烟的一二十年。祖辈骨血养下的生灵,四散逃去,孤独的活在城市的热络中。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坟茔内埋着我的魂灵。
自我之后,再没有一口棺木上山。
我是这个村庄里,埋下的最后一口棺木。
自先祖始,自我终。
这是一个氏族的消亡。先祖的血脉,孤独的活在城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