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自己在灰黑色的海底。
确切的说,他是梦见一个小男孩在昏暗的海水里。而身为旁观者,他竟也能无比真实的感觉到周围的一切。
好冷。能感受到水压就像冷冰冰的钢钳,将自己的身体压缩成扭曲的形状。他喘不上气。
身子似乎被挂上镣铐,僵硬而沉重的在水中缓缓下沉。他能感觉到,水是漆黑的,粘稠地划过自己的皮肤,伴随着咕噜作响的一连串上升泡沫。
很不舒服,却动弹不得。
似乎是以此作为交换,他可以在水中苟且呼吸着。宛如一条垂死的鱼无力扇动着鳃。
他睁开眼角。在水中已经没有方向之分。身旁只有令人绝望的黑暗,和那个双手紧紧握着什么东西的男孩。
他知道那个小男孩一定也经历着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尽管在梦里他们触碰不到对方。
突然,他看见有些许光亮。起初它们零零碎碎的散布在远方,就像晴朗夜空的星辰。但不知是自己靠近了还是怎么回事,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颜色也从原本的白色变为淡红或苍白,忽隐忽现。
等到足够靠近,这些光已经照亮了海水的一部分,他这才发现——那些全是海鱼。生活在深海,长着发光器的水族。
就如同被卷进一场深海的梦魇中,千奇百怪的丑陋鱼类汇成一道洋流将两人裹挟进去。
它们张开嘴,从他身边掠过,挥舞着尖锐的利齿和畸形的身躯。它们的发光器有的遍布体侧,有的鱼饵般伸在前方。借着这些鬼火般的亮光,他赫然看见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还有无数人的剪影在无声下沉。
但鱼群转瞬即逝,光芒也随即熄灭,他的视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弹丸之地。
脚下感到一阵发软——似乎此时终于坠入了海水的底层。
奇怪的是他反而能看见更多。白点状的浮游生物在水中暴风雪般肆虐,海底的周围,很多半人粗的铜管半隐在厚厚的淤泥中,似乎在输送什么,一直嗡嗡作响。
那是……?
等他的视野进一步开阔,他发觉自己简直置身于一个海底垃圾场。不远处有着各种事物的残骸,从婴儿车,自行车再到远处模糊的帆船,飞机甚至太空梭,它们长满水草,半湮灭于流沙之中。
每一件事物——从大到小无一幸免——都被铁链结实的捆着。好像它们都是被囚禁的奴隶,等待不知名的奴隶主的宰割。铁链或锈迹斑斑,或崭新发亮。
他身边的那个小男孩也被这景象吓得不轻,更是死死攥住手中的事物。
这时身边的淤泥猛的翻滚起来,搅得视角完全被黄沙覆盖。他惊慌的看见有一蔟形状奇怪的水藻从海底升起,和人差不多高。
它怪异的扭动,还没等他定睛观察,它就直扑向那个小男孩——
那个根本就不是水草,而是一个原本被埋在泥沙之下的人!他的身子布满水藻,头发披散着,脸部一片模糊。第一眼完全看不出来是个人形。
那个不速之客野蛮的去抢夺小男孩手中的东西,男孩奋力抵抗。在争夺中,他终于看见男孩手中握的,是一个游轮模型。很小,却特别的精致。
他冲上去想拉开那个进攻者,却只扑了个空。小男孩的脖子被对方死死捏住,他痛苦的挣扎,水愈发浑浊。
那个袭击者已经把模型的一半握在了手中,小男孩抓着另一半激烈的反抗。四下发光的鱼群聚拢过来,宛如等食的秃鹫。
小男孩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而就在小男孩的手有点松开时——
一阵让人近乎瘫倒的眩晕。
他醒了。
Ⅰ
名叫贝苏(Basil)的少年,迷迷糊糊的从沙滩上起身。
他欠着身子,困惑的定在原地。
平常自己睡醒时,按理说是在舒适的船舱中。身为船上最年轻的水手,他现在本该在打盹后立刻投入繁忙的工作——这艘游轮,可要环游世界呢。
可现在……直到冰冷漆黑的海浪舔了舔他的脚底,他才如梦初醒般慌张的爬起来。
沙子就像暗黄色的螨虫,不仅在他手臂和脸颊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印子,还钻进他的衣领与袖口。他不得不脱下衣服掸去沙粒,一边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
只记起刚刚那个梦。尽管忘了大半,却还是很不舒服。
是发生海难了?所以自己才侥幸漂流到陆地上?
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刚刚还是在船上的回忆,再往后就切换到现在的窘境。
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他毫无印象。
他只好望着海,发愣。
黑色的海水,黑色的礁石,黑色的云层。看不到任何沉船的碎片。
耳畔没有一丝风声。就像这整片海域都没有了呼吸。取而代之的,是苍蝇发出的恼人嗡鸣。它们或许是被少年身上的鱼腥味吸引,才会这么疯狂吧。
贝苏拼命晃着头,挥舞衣服驱赶。但耳畔的声音只是有增无减。
他最后只好穿上衣服,放弃抵抗,环顾四周。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后,布满了很多人的脚印。它们大小不一而又杂乱不堪,但全都以同一个方向,延伸进前面不远的树林里。
树林就在沙滩的后方。如果找到些树枝与枯叶或许可以升起浓烟,引起脚印主人的注意来寻求帮助。
贝苏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沙滩,进入树林。还是和海边一样,这里没有一点风。树林里非常阴冷,一棵棵光秃秃的树,用细长的灰色枝条编成大网罩住天空,因此格外的昏暗。
地面满是掺着落叶的水洼,显然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这里的树木上长满眼睛似的纹路,贝苏感觉无时无刻都在被监视。不知为什么,他的冷汗止也止不住。
但看样子是找不到干燥的树叶点火了。贝苏苦恼着,漫无目的的踱步。这时他余光撞见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在林中。他疾步走过去查看。
在两棵树之间,悬着一条绳子。上面晾衣服似的挂着一排画。有几张水彩,还有的是素描和单纯的涂鸦。
贝苏伸手摸了摸,虽然还有点湿,但做燃料取暖还是勉强可以。
尽管有点对不住这些画的主人,不过现在他也别无选择。
他刚伸手准备取下一张风景写生,却觉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下。
他本能的跳起来,回身摆出一副迎战的姿势,可眼前的却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戴着同样不干净护袖,此刻正又惊又恼的看着贝苏。
“你是打算偷我的画吧?喜欢的话打个招呼,拿走就行。没必要这样。”看得出来,女孩很生气。
“那个……抱……抱歉。”贝苏面红耳赤。
“你拿我的画是想干什么呢?真的是带回去收藏?”女孩步步逼问。
贝苏只好如实交代。
“等等,原来你不是当地人?你也是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听罢女孩惊讶不已。
“难不成你也是?”
“嗯……有一天我在外面采风旅行时突然迷失方向,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你也一样吗?”女孩叹气。
“差不多吧。我是一个水手,但是我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所以我想找找这附近有没有人来帮助我。”
“所以你刚刚才说你要烧我的画当求助信号吧?”女孩说着从挎包取出一大叠画纸,笑道,“那就来吧。我手上画纸多的是。所以这些你就先用吧。虽然升不了烟,但取暖还是行的。哎,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梅丽莎(Melissa),是一个画家。”
贝苏忙自我介绍。他平常很少这么近距离接触异性,何况对方还这么热情。他不觉又脸红了。
梅丽莎捂嘴偷笑,一边和贝苏找到一个干燥点的空地,贝苏拿起木棍使劲钻着,点燃起了画纸构成的篝火。
这种画纸一沾火星就燃,而且烧的时间很长,火光在阴寒的树林中根本不见消退。
男孩和女孩隔着火焰,面对面坐着。
和梅丽莎稍稍熟悉后,贝苏发现她刚刚的警戒与冷漠荡然无存。这个女孩很健谈,虽然气势有点咄咄逼人,但贝苏看得出来,她其实非常善良。
温暖的火烤着,他不禁放松下来。
“我是不是有点唠叨了?不好意思……因为我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了很久,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梅丽莎嗫嚅着。
听到这贝苏有些奇怪。
沙滩上有那么多脚印,进入树林的人一定很多,不可能一个人都遇不上。这个树林还没有大到那种程度。
“不过这样也和平常没什么区别。”说到这梅丽莎笑笑,“就算是在这里迷路之前,我也一直是独自一人。我一个人寻找灵感,一个人画出作品,最后又一个独自欣赏……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愿意在我的画上浪费他们的时间。没有人。”
贝苏看看地上散落的画。颜料散乱的泼洒,勾勒出的是树林被浓雾与枝杈充满的景象。很逼真,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抑郁。
而在画的中心——也就是树林的远处——似乎画着什么,贝苏定睛看着:是一个少年。他浑身长满青苔,披散着头发,面目模糊。
似曾相识的景象,只不过那时是在海底。
而就在一愣神的功夫,贝苏发觉画上的少年变大了一点,不对,应该说——是走近了一些。
那个画上的人,仿佛每眨一次眼,就一点一点靠过来。但无论多近,他脸上仍是一片诡异模糊。那个人,越来越近,越走越快。
冷汗从贝苏的额头渗出。
不要……别再靠过了!
他抓狂般把画扔开。坐在火旁喘着气。
梅丽莎嘴半张着,一脸惊诧。
贝苏指指地上的那张画。说不出一个字。
“那是我几天前的练习作。画的就是这个树林,怎么了?”梅丽莎把画捡起来。贝苏在一旁大喊别去看那副画。
“画里的人会动?我当时画的时候可没画人啊……你看。”
梅丽莎把画纸放到贝苏面前。画中除了漆黑的森林,苍白的雾气之外毫无其他。贝苏瞪大眼睛。
梅丽莎耸耸肩,把画折好放回地上的挎包。
在她弯腰时,贝苏看见她背后的树木间多了什么。
那是一个长满毛绒青苔,面目被雾气遮盖的人影——它就这么笔直的站在那里。
Ⅱ
苍蝇的嗡鸣,就像渴求牺牲者的亡魂般,无穷无尽的在耳边萦绕。
那个不速之客就伴随着这不安的噪音,缓缓拨开浓雾的帘幕走出来。
就像一尊在深林沉寂数十个世纪的石像最终获得新生,那个来访者裹着破旧的长袍。外面一层灰色的苔藓鬃毛似的轻微晃动,多余的部分则编织成兜帽,只留出他的几缕金发与脸庞。
梅丽莎惊叫着,躲到贝苏身后。贝苏感觉她在微微发抖。但他也无计可施,恐惧让他们束手无策。
而对方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的变化——他或是她,戴着一副僵硬的面具。
面具惨白着脸,上面是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还有夸张裂开的猩红嘴唇。
贝苏运了运气,虚张声势地高声问道:“什么人?”
面具上的花纹受惊般流动起来,它的表情也随之坍缩变化。一张张面孔浮现,扭曲,融化,最后五官杂乱的混合在一起,酷似一副诡异的抽象画。
“我?哈……哈哈……你们现在还不必知道。你们只需明白:这是我的森林,而我——是这里的主人。”
从身高判断,对方顶多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但从面具下传来的声音,却像是千万种人的嗓音在同时讲话。听的人脑袋隐隐作痛。
贝苏与梅丽莎面面相觑。不知该再问什么。
面具悠悠的发出声音:“水手呐,你本该航行于海上与风浪为伍,却为什么如今落难于陆地?画家啊,你本该享受由他人赞美所酿成的琼浆,却为什么如今徘徊于迷林?”
“你认识我们?”贝苏很惊讶。
“是的。不仅如此,我还认识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而我,是来帮助你们的。我可以带你们走出这片森林。”
贝苏默不作声的权衡,梅丽莎却紧盯着那副面具:“那么,代价呢?”
“啧啧……你真的很有趣呢,说话直接的小姑娘。不过请放心,我既不会向你们索取巨额的财富,也不会给你们设下恶毒的陷阱。我只是——只是想,与诸位做一个小小的……交易。”
说话时,他双手相扣,两个大拇指互相敲着。
看出梅丽莎那边还有些犹豫,这个来访者轻松笑笑,张开双臂道:“我会把你们带到附近的城市。作为报酬,我只需要这位可人的姑娘将她的画笔交给我。仅此而已。”
贝苏看看梅丽莎。
女孩却手里死死攥着一支橡木画笔,想用整个身子护住它般。
贝苏的脑海一瞬间想起,梦中的小男孩,也是那么拼命的去保护自己的轮船模型,就和这个叫梅丽莎的女孩几乎一模一样。
“你要什么都可以,但是这次,这个不行……这是我最宝贵的画笔……不可以给你……请你……请你挑别的吧。”梅丽莎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一滴滴眼泪从眼角划下。
那个来访者面具上的表情顿时凝固。最后他一言不发的垂下双手,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寂静。
“无妨。”从他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一丝波澜,“我可以先把两位送到城市,到时候或许你们会改变主意。毕竟,两个人一起走总比一个人担惊受怕要好啊。那么,请随我来。”
说罢,他兀自转身离开。贝苏犹豫在原地,梅丽莎却抓住他的手,两人跟上去。
周遭的树木毕恭毕敬的退去,雾气也渐渐消散。没走多久,这个看似永远走不到头的森林,就这么消失在了身后。
“我明明在这里困了好久,不可能……”梅丽莎不敢相信。
阴森的黑白森林不见踪影,面前的,是一大片城市,一大片破败不堪的城市。虽然高楼林立,却布满灰尘。锈迹斑斑的钢筋,塔吊,脚手架爬山虎似的依附在每一幢大楼上。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面,满是倾倒的标志牌与棺材般的旧车。
“这里简直像发生过地震或战争一样。”贝苏感叹。
“不。这里非常和平。因为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带路者停下,“接下来的事,你们就不必担心了,我会照顾好你们……想知道我叫什么?啊,就叫我豸黾吧。很奇怪的名字,不是么?”豸黾隔着面具笑道,指指一栋歪曲的楼房,“这个公寓你们住下,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另外——报酬的事,我们先不急。所以,先好好享受你们的时光吧!这里没有别人来打扰你们——当然,我例外。呵呵呵……”
接着,他消失在残垣断壁的阴影里。
贝苏与梅丽莎推开木门。门上留下四只手印。
地毯,沙发,橱柜,一样不少。橘红色的彩色玻璃嵌在窗户里,让整个房间就像黄铜镀成的。
“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贝苏喃喃。
梅丽莎什么话都没说。
Ⅲ
虽然毫无准备,但果然还是把房间装饰下更好。
而梅丽莎带来的画成了最棒的壁纸。
“要用……我的画来装饰?”梅丽莎受宠若惊,“可我……从来都没有别人正眼看过啊……何况,我画的全是那种阴暗的场景,可没有什么美丽的风景画呢。”
“那你为什么要当个画家?”贝苏说着,却已经开始把画用胶水往墙上贴。
“因为……因为……”说到这梅丽莎红着脸低下头,“我喜欢啊。我想用笔把美好的东西画下来,当成礼物一样带回去……可是,无论我的父母,还是老师,都说我一个女孩,学画画是不可能有成就的。他们叫我放弃,我父母希望我能当有一个体面的职业,像他们一样……但我就想画画,所以一直在反抗他们,一直在坚持着……说真的,有时候真的好累。真的。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反对我的人却数不过来。但我告诉我自己:还不能就这么放弃……”
“和我有点像呢。我也从小梦想当一个水手,在轮船上环游世界。虽然一路上很辛苦,但至少,还算是心想事成吧。”贝苏一面忙着一面说,“而且,你现在做的就已经很好了。”
“谢谢你……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说的这么畅快。答应我,贝苏……”梅丽莎把一只手搭在男孩指尖上,“你一定要出去,回到原本的世界,知道吗?然后,一定要去我家。我……我会在那里办一个画展,展出我所有的画。到时候没有人能有资格参观——除了你。”
贝苏脸上顿时火烧火燎。支吾了好久才点头答应。
然后两人看着对方,突然傻傻的笑出声来。
画很快就贴满了墙。全是灰白的颜色。
“我现在的作品,全是阴暗的基调。我从前最喜欢画蓝天白云了。但我的童年结束后,就再也画不出这些美景了。”梅丽莎遗憾的说。
贝苏下意识看看窗外。天空昏黄,如同可怕的沙尘暴在无尽的肆虐。
“这里……也没有蓝天啊。”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还是没有暗淡的迹象。仿佛这里被永远定格在了黄昏时分。
贝苏和梅丽莎舒舒服服的坐在双人沙发上聊着天。话题大多是回到原来的世界后打算干什么。
贝苏说等他那天航海归来,就到梅丽莎家附近租一栋小房子。不要太豪华,但一定要有绘画室。这样梅丽莎就可以尽情的享受美术的乐趣了。他还要把各种海螺,照片拿给梅丽莎看,让她来画。
而梅丽莎则小声嘟囔自己家教很严,父母不允许她轻易出门。最近还禁止她画画,强迫她去学习各种礼仪,以后好嫁一门当户对的富商。
那你把床单扔出窗户逃啊。贝苏半开玩笑的说。
逃哪去?梅丽莎倒认真了。
我家也行,船上也行。
梅丽莎这时心跳的厉害,通红着脸低下头,不再接话了。
贝苏则哈哈大笑。
周围的家具,原本弥漫着诡谲的橘黄,现在竟有点泛着暖暖的温馨。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梅丽莎突然说。
“嗯。有苍蝇。在海边就一直围着我转,现在竟然还跟到这里来了。”贝苏起身,在桌上拿起一本破旧的杂志,卷起来敲着手心。
“真奇怪,那个叫豸黾的人说这里除我们外没有他人,但为什么破旧的城市里会有这么完好的房间?就像是专门给我们住的。”贝苏说着,同时顺着声音找寻苍蝇的去处。
好一阵搜寻后,他也无计可施,只好敞开大门,希望那恼人的飞虫自己出去。
“我也来帮……”梅丽莎说。可她刚起来,却整个人一晃,断线木偶般颓然倒下。
“梅丽莎!你怎么了!”贝苏跑过去,将她扶上沙发。
“我……头好晕,刚刚身子突然就没有知觉了……”她虚弱的回答。
“豸黾……对,我去把豸黾找来,他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不要去……”梅丽莎拉住贝苏的手肘,颤抖着,“别相信他,千万不能相信他。他,他是个……恶魔。”
“恶魔?”贝苏有点摸不着头脑。
“对,”女孩吞了吞口水,“对不起……我撒了个谎……其实我认识豸黾。他……把我困在了树林里。因为我一直不把画笔交给他。我看见他还把很多人带出了树林,很可能就带到了这里,但现在他们一个人都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他把那些人给?”
“我应该早告诉你的,但我真的不希望你也被困在深林里……”梅丽莎痛苦的咳嗽着,已经讲不出话了。
这时,贝苏感觉背后一阵寒意。刺痛骨髓。接着是一连串单调清脆的掌声。
“很好。很好。你们总算知道了我的身份。只可惜——猜对了一半。”
贝苏闪电似的转过身,满面怒容。
名叫豸黾的恶魔,裹在黑袍之中,正悠然的斜倚在门口鼓掌。
他信步走入,随意的脱下长袍。长袍落地的瞬间,化为千百只黑色的硕鼠四散而去。他又漫不经心的一扔手套,一双手套在半空化成两只乌鸦,它们嘶哑的叫着,盘旋着落在他肩头。
“你想做什么呢?”面具上的表情笑着。豸黾穿着吊带裤,里面是白色的衬衫。此刻他正不慌不忙的为自己打上长长的领带,“因为被耍弄,所以愤怒?想杀掉我这个恶魔?啧啧啧,很遗憾,我提前说一下,用杀人的方法,可是杀不掉恶魔的哦。”
“你想把我们怎么样?”
“怎么样?唔,我记得我好像说过:我会负责照护你们。”豸黾用食指戳戳下巴。
“我们只是普通人,对你这个恶魔毫无意义。而且我听说过,恶魔会吃人的灵魂。所以就算你想伤害我们,也不要这么虚伪。”
“我知道你马上要说什么:就算我要大开杀戒,也要求我放过那个女孩。是吗?”豸黾指指几乎昏厥的梅丽莎。
贝苏被看透了心思般,迟疑着点头。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从她下手吧。哈哈……开个玩笑。”豸黾一只手轻轻松松的接住贝苏的拳头,说下去,“你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呢。所以我想现在,是时候让你看个东西了。”
随着一声响指,贝苏只觉天旋地转。
那种……令人几乎瘫倒的眩晕……怎么回事?
等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于布满废墟的海底。
一艘巨大游轮的漆黑残骸,耸立在他面前。船上,布满沉重的铁链。
等等,这艘船,为什么会这么眼熟?贝苏心里一沉。
不……不会的……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但这艘船,确确实实就是他所在的那艘环球游轮啊!
贝苏跪坐在地上。
Ⅳ
贝苏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现一连串画面。
豸黾在抢夺小男孩手中的轮船模型。就在小男孩手有些松动的那一刻,那个小男孩却一下长大了许多,变成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少年。
豸黾放开手,把模型还给对方。
那个少年犹豫着,最后又把模型塞回豸黾手中。
“给你吧,我只想要我想要的。我突然想通了。”少年说,“估个价吧。”
“那么,你想要什么?安逸颓废的生活?足够挥霍的金钱?我都可以给你。”
“无所谓。要当水手环游世界什么的实在太荒唐了。不知道我小时候怎么想的。你有什么好的,全给我吧。”少年说。
“可惜——你只能选一个。因为你的筹码只有一个。”
“那你还要什么?”
“这个嘛……良知,理智,感情,羞耻,节制……嗯,你很幸运,你选择的余地还很大。”
“再随便拿一个吧。”少年有些不耐烦。
“感谢你的慷慨解囊。那么,请快去享受你有限的生命与金钱吧。”豸黾鞠躬。
贝苏一直呆呆的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待少年彻底走远,豸黾才缓缓转过头,看着贝苏。
“你在害怕?不……你应该感到喜悦。你不再被名为现实的枷锁禁锢。你将获得解脱。”豸黾走到他面前。
“我……究竟是谁?”贝苏双手抱住头。
“你曾经是一个孩子的梦想。如今他却视你为累赘。你是一个水手,因为他的梦想就是要当个水手。但是,他想要得到更多,所以他找到我。他很贫穷,没有资本来为他的欲望买单。所以,我与他做了一笔,小小的交易。”
说到这,豸黾意味深长的停顿,深吸一口气:
“你说,一个人类的梦想……到底,值多少呢?”
接着,他抬起手,缓缓摘下那副面具。而在面具之下……贝苏,梅丽莎,还有千千万万人的面孔,浮现变换。
“我是恶魔,是人类的养子,是绝望深渊的拾荒者——是你们曾经拥有却如今失去的一切。”
贝苏猛然惊醒。
他喘着粗气,浑身虚汗。
他躺在破旧城市的街道上。灰尘就在空中漂浮。沿街,有许多似曾相识的公寓楼。每一幢楼的门上,满是人的手印。
苍蝇在他头顶盘旋,兴奋而恶毒的嗡鸣不休。
有一扇门开着,那就是自己和梅丽莎所在的那幢。
他试着站起来,却手脚发麻。他咬着牙,抓着路面,近乎将身子拖到门口。
一大群苍蝇在屋内聚集,宛如大片灰云。而在蝇群的华盖之下,豸黾双臂托着梅丽莎,将不省人事的女孩举在胸前。
贝苏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与他斗得鱼死网破。可这时,豸黾却把将梅丽莎温柔的放在沙发上。
“你回来了啊。”豸黾头也不回的说,“在那里看到什么了?”
“……”贝苏一时语塞。
“梅丽莎她,怎么样了……”最后,他只好低声下气的问。
“这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你们是否足够坚强。但就算是再坚强的梦想……也会有行将就木的那一天。我现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不让苍蝇落在她身上。”
贝苏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字一个都吐不出来,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
“被交换,或是被抛弃的梦想,最终都会来到这个世界。但是,这非常危险。”豸黾走来,将贝苏扶起,搀这他坐上沙发。首先贝苏还很抗拒,但后来他也接受了,“因为,像梦想这种美好的东西,在这个世界看来,却是最肮脏,最无用的事物。梦想会被这个世界慢慢腐蚀,消耗,直到最后剩下它的核心。”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因为,这里需要的,是人性的罪恶,而不是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豸黾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梅丽莎,“第一次见到她,我也吃了一惊。她的执念非常强大,也因此苦苦支撑了很久。她不断的画画,来维持自己的存在。我想让她快点得到安息,她却怎么也不肯放弃,好像她至今还认为,只要这样下去她最后还能回去一样。”
豸黾说着,贝苏看见梅丽莎眼角淌下一行晶莹的泪水。
她或许已经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反而试图鼓励我,让我能充满希望……想到这,贝苏鼻子直发酸。
“你们的时间不多了。但我会在这里陪你们走完最后一段路。正如我此前重复千百遍的那样。”豸黾喃喃。
贝苏震惊的看向他:“你……真的是恶魔?”
“我是。但你们只说对了一半。我是恶魔……一个离经叛道的恶魔。”豸黾躺在沙发上,轻描淡写。
贝苏挪到梅丽莎身旁。他紧紧握住梅丽莎苍白冰冷的手:“你一定还能听到,是吧?听我说,我不打算回去,而且我也再也回不去了。我会留在这里,留在这里陪你。所以,别再害怕了……”
说罢,他轻吻了梅丽莎的手。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看着梅丽莎的脸庞了。
梅丽莎闭着的双眼还残有泪痕。现在却似乎在微笑。
“就算这样,也还残留这‘感情’这种东西吗……真不愧,是我相中的收藏品。”豸黾独自低语。
“好好珍惜吧,珍惜那些尚存的温柔与情感吧——在你们把他们抛弃或变卖之前。你们人类弃之不用的事物,由我这个恶魔——来替你们收留!”在苍蝇聒噪而亵渎的祷告声下,豸黾张开双臂大笑。
“我来和诸位讲个故事吧,”豸黾坐下,一只手撑着脑袋,“来到某个世界的少年,昏倒在沙滩上。这空旷的沙滩,就和他空虚的生活一样。接着他醒来,来到了森林,因为他看到很多人都去了那边。但他在森林里迷路了,在森林里迷茫,就和他的人生一样。后来,他来到破败的,颓废的城市。他的的生活也变的和它别无二致。最后呀,他坠入了堕落的海洋,他被海浪冲走,身体也在海底被吞噬,只留下了被铁链锁住的残骸,但他遗留下的某个事物,却还在苦苦挣扎,向着灭亡无助的漂去……”
“很悲伤的故事,不是么……”豸黾这时抬起头,“嗯,都睡着了吗……那么,做一个好梦吧。各位。愿你们能在梦里,能够得到幸福。”
他起身,出门而去。蝇群汇聚在他身上,化为黑色的丧服。
永远停留在黄昏的城市,此刻终于迎来了宁静的黑夜。
Ⅴ
漆黑的海底。
发光的深海鱼围绕着豸黾,照亮他周围的路。
他慢慢走着,一路跨过礁石与管道。透过面具,他低头在残骸中一直找寻着什么。
终于,他驻足,蹲下身用手拂去泥沙。一支橡木制的画笔被细细的铁链捆着。他轻轻的扯断铁链,小心的举在面前。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轮船模型,将它们放在一起。端详后,他郑重的收好,借着幽暗的光仰望海水。
数以万计漆黑的人影正缓缓下沉。
“那么……下一个,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