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族 第一章

第一章、小白

01

桌上的红油火锅慢慢开始沸腾,小白眼巴巴看着负责传菜的服务员,痴痴等着上菜。

这家号称正宗的重庆老油火锅店中午的生意显得有些清淡,毕竟北京八月的高温也不是盖的,北京人毕竟没有山城人那种无论春夏秋冬,头可断,火锅不可没有的精神。

毛肚、黄喉、血旺、老肉片、平菇、青笋、木耳、红苕粉……服务员殷情地摆满了一个三层的菜架子。

“妹儿慢慢吃!”服务员用浓重的重庆口音笑着说。

小白根本顾不上搭理她,老肉片、平菇、木耳先下锅,在夹起一条新鲜的毛肚,在翻滚的老油中七上八下,夹起来后迅速在香油碗里滚了滚,就迫不及待地囫囵塞进嘴里。

“吁……”品着嘴里满嘴的香辣和鲜毛肚,小白打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大有魂归原位的感觉。

当小白解决完整盘的鲜毛肚,开始捞锅里的老肉片和木耳时,店里又来了几桌客人,有一桌坐在小白前方的,小白吃光碗里的老肉片后一抬头就认出来了,是公司的同事,毕竟这是在公司不远处为数不多的味道不错的去处,虽然是大夏天,还是有同事偶尔会来小聚。

不对,从上午开始,是前同事了。

“服务员,再来一盘老肉片!”喊完后,小白冲同事略一点头,又开始埋头苦吃面前的木耳了。清汤涮的木耳太淡,炒的木耳太硬,这红油火锅涮出的木耳麻爽入味儿,绝对是小白的最爱。

前桌的同事在窃窃私语,隐约听着像是在说小白上午辞职的事儿。但这一点也没有打扰小白吃木耳的雅兴。

昨天,新来的部门主管告诉小白,她被调整去做编务了,让她准备一下,今天正式开始编务的职能。

早上,部门主管问小白,准备好了吗?

小白说:“没准备好,所以我要辞职。”

主管一愣,杏眼一瞪,抹成姨妈色的嘴唇竟然被气得有点微微颤抖:“你说你写稿子写不好,做设计也半吊子水,我让你做个编务,你跟我讨价还价?”

小白听了一脸懵逼:“我没有讨价还价啊,我只是要辞职啊。”

“那我管不了了,你自己去找主编吧,地球离了谁都转,谁走我也不拦着。”主管迈着7厘米高的高跟鞋大踏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哦。”小白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向总编办公室走去。

她在这家综合类新闻网站干了七年,也算得上“五加二,白加黑”。当初虽然是经亲戚介绍以编辑的岗位入了职,但也勤勤恳恳干了这些年,当编辑的时候认真写稿编稿,由于自小学过画画,又被老部门主管要求兼职干起了设计。只不过老主管几个月前离职了,新来的主管来势汹汹,非要拿原来的老人立威,头一个就轮到了小白。

在这种半事业半企业的四不像互联网公司编务是个什么岗位小白太清楚了,替领导打打开水、给约稿的作者寄寄稿费、通知生孩子的女员工来报生育险……以往这个岗位几乎都是退休返聘的老员工干的。

当然,这些事情小白也不是不能干,截止到今天早上,小白都是准备答应的。没想到早上刚到茶水间,没进门,就听主管和另外一个估计此前就认识的老同事聊天。

老同事说:“让个小姑娘干编务,人家能愿意吗?”

主管说:“不愿意还能怎么着,她敢辞职吗?这种一个人在北京的小姑娘我还不知道?要租房子要生活费,现在工作那么难找,她才不敢辞职。”

“这就没劲了。”小白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抱着杯子离开了。

确实,没人愿意加的班都推给她,周末也不例外;每年单位年会的时候,总有男同事在台上模仿她对领导不是“哦”就有“是”的样子,台下除了小白外都哄堂大笑;嘲笑她只会穿衬衫牛仔裤,快30了也找不到男朋友却从不给她介绍……

小白突然意识到,不管有没有这个新主管,这七年来她浑身的劲儿都使完了,却没有获得她想要的东西——一点点尊重。

那就离开吧。她对自己说。

小白说明了来意,总编辑非常了解,中层领导换人这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动作,有个把老员工离职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对这个小姑娘的印象不错,人家勤勤恳恳干了七年,如今打定主意要离职,让人家痛痛快快地走也算是功德一桩。

出了总编辑办公室的门,小白便麻利地在办公系统上走了个流程,没想到离职这种事,领导批得比发奖金还快,没一会儿便到了人力资源部,退还验收了电脑和办公物品,办了社保等手续也就差不多了。

走出单位门没十分钟,小白就坐在了火锅店里。

火锅真好吃啊!小白嚼着第二盘老肉片感慨着。

7年前,她在那个有雨有雾又有风的山城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涯。那段日子,开心了吃火锅,难过了吃火锅,下雨了吃火锅,生病了还吃火锅。仿佛往那一锅沸腾的红油面前一坐,一切心事都下锅煮了一样。

“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留在那里天天吃火锅不好吗?”等到最后一根红苕粉都被她从锅里捞出来吃掉后,小白用纸巾抹了抹嘴,在心里骂自己。

付了钱,小白几乎腆着肚子出了火锅店的门,刷了一辆共享单车慢悠悠地骑在火辣辣的烈日里。

02

回家的路不长不短,正好四十分钟。小白故意骑得很慢,她从不怕晒,也很少晒黑。这条路上班的时候总觉得太长,路口多,红灯慢。现在却觉得太短,一下子就到了尽头。

小白住的小区都是十几年前建的塔楼,楼连着楼围成了一个三面的长方形,中间是停车场和一个小花园。小区离地铁站走路得三十分钟,离大路也不近,正因为不太方便,租金在该区算是便宜的,租户除了老年人,大部分就是像小白这样上班不太远的人了。

回到家两点多钟,大中午的楼道寂静无声。一层楼有多少户人家小白从来也没有数过,隔壁几户住着谁小白也不认识。为了不打扰午睡的人,小白还是尽量轻手轻脚地开关门。

进了屋,厨房传来一阵洗刷声,小白瞄了一眼,是住在主卧的莉姐。主卧有独立卫生间,莉姐很少出房间,周末也不在,要不是今天突然中午回来,小白甚至没注意到她会在中午自己做饭。

另一间用客厅隔成的屋里住着一个胖子,最晚搬来,本来小白担心和男生共用一个卫生间不方便,之后才发觉胖子的作息和她完全不一样,几乎也很少碰到过。

胖子房间的门关着,里面隐隐有些声音,看来人是在家的。

原来都是些不上班的人啊,现在连自己也是了。

进到自己十二平方米的封闭小空间,小白才闻到自己身上火锅味儿。连忙冲进厕所洗澡。

卫生间里有老旧的浴缸,但小白从来没泡过澡,总是像大学的时候一样,开着头顶的莲蓬头从头冲到脚。略烫的水让小白分外清醒,她很清楚,七年了,她干着繁重无味的工作,并没有得到成长,她是真的疲惫了。也许她该马上写简历找工作,该拜托同在北京的亲戚朋友帮她留意各种机会……但至少现在,她只想好好休息。

吹干头发,小白在自己的床上到头就睡,她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却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醒来已经是傍晚,厨房里大概是莉姐在做饭,传来了洗洗涮涮的声音,之前晚上几乎不在家吃饭,小白甚至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的烟火时刻。

做饭就算了,一个人的饭不好做,和别人搭伙更是不习惯。小白果断拿出自己的泡面存货,本来都为晚上加班回来饿了才吃的,以后估计得变成主食之一了。

方便面也是麻辣味儿的,小白照样一口一口吃得一根都不剩。

哎,味道虽然不怎么样,就当重庆小面了,小白感叹道。

肥宅生活,不过如此。

把方便面碗收拾干净,小白才慢悠悠地把笔记本电脑在散热器上架好,接上外接键盘和鼠标,还有她去年发年终奖后买来画画用的专业数位板,不过因为要玩游戏,数位板先被挪到了一边。

这是小白的另一个世界。她玩这款大型古风角色扮演端游已经4年,她迷恋游戏里逼真却美于现实古风人物和场景。不仅玩成了高手,还画同人插画,剪同人小电影,甚至利用年假去杭州玩儿Cosplay,是”业界”有名的同人玩家。

家人、朋友、同事,除了一个同是玩家和画手的大学同学,没有人知道小白的这个世界。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每次点入游戏的登陆界面,小白都这样对自己说。

“白白白白白……今天居然这么早!不加班吗!”看到她的上线提示,她的大学同学蓝猪兴奋地喊她。

“是的呀,我辞职了。”小白开始做每日任务,漫不经心地回复着。

对面沉默了几秒,发来了一条热情洋溢的回复:”妈耶,你终于辞职了,普天同庆,喜大普奔~”

“你怎么好像比我还高兴……”小白无语。

“这样你就可以专心陪我打游戏,帮我画稿子了。”蓝猪回得飞快。

“好啊,反正也没事儿,家门都不想出了,现在画什么也来者不拒。”小白也回得飞快。

其实蓝猪才是真正美术系的学生,只不过她是高考前半年因为成绩不好被老爸一头按进美术班疯狂特训后参加美术高考,勉强考上了小白这所大学的美术学院。而小白自小学画画,高考却因为父母反对,放弃的美术专业,改学了新闻。但贼心不死的小白常常到美术系蹭课蹭画室,一来二去就跟美术系的一帮学生混熟了,经常帮她们画作业,其中关系最好的就是蓝猪。

毕业后小白又听从来家里的安排来到北京,蓝猪则换过好几家设计公司,前两年才稳定下来,去了系里大几届学姐自己创业开的一家画手平台。

这种互联网思维的画手平台其实就是老式画廊的网络衍生品。只不过这个平台更开放,任何人都可注册,上传自己的画作,画各种各样的题材,游戏、明星、影视同人等等,根据人气和点击量进行排序和推荐,方便需要画手和设计师的杂志、网站或者游戏公司、影视公司找到自己中意的画手。

由于平台还在发展初期,为了提高知名度,便经常迎合当下热点和流量举办一些主题活动,约一些各领域比较知名的画手带带”节奏”,吸引更多的画手和粉丝关注。

蓝猪负责的就是平台里游戏领域的运营,作为游戏里的大神和小有名气的同人画手,小白自然是她最常”骚扰”的约稿对象。刚开始,小白为了支持学姐创业,心甘情愿地为蓝猪免费画了很多游戏同人,后来学姐拉到了融资,平台渐渐上了轨道,蓝猪便开始给小白打稿费。

刚开始小白内心是拒绝的,游戏和画画都是爱好,帮老同学也是心甘情愿,用爱好和情谊挣钱,小白一时半会儿还真接受不了。但一段时间以后小白就习惯了,虽然要加班画的不多,但一个月下来攒的钱也差不多够付这一小间屋子的房租了,何乐不为呢?

从今天开始,小白更觉没有心理负担了:“老子工作都没了,画几张画挣钱怎么了?”

等做完游戏里的每日任务,小白便被蓝猪喊去帮她过“鬼屋”。“鬼屋”是游戏里一个非常难过的副本。只要一进入副本,背后就时刻有一只恶鬼跟随,恶鬼时不时发出渗人的叫声,有叫声的时候玩家都必须处于逃跑状态,否则必死无疑。而且在这过程中玩家还得找线索、破密码、救出被困在鬼屋里的NPC。

由于通过率太低,这个副本本周才开放了多人模式,玩家可以自由组队过副本。

小白在副本开放没几天多久通关了,不仅通过了,还多玩儿了几次,把每个任务点的攻略画成插画发微博了。

微博的转发量到是高,代价就是多人模式开通后,天天都有人软磨硬泡拉小白去帮忙过副本,前几天连蓝猪都没有预约上,溜溜地骂了小白好几晚。

等到最后一个NPC被救出,蓝猪美滋滋地领到了副本奖励的经验和铜钱,毫无良心地打了个拜拜的手势,说要吃宵夜去了。

就在小白以为她已经下线的时候,对话框又蹦出一行字:

白,已经七年了,足够了,你不欠任何人的。

这行字出现一秒种后,蓝猪的头像就暗了。

这家伙,好不容易正经说句话,说完还跑了。小白对着屏幕轻轻一笑,回了一行字:对,我也这么觉得。

03

从大学开始算起,小白和蓝猪认识有十年了,算是最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大学期间蓝猪对小白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喜欢画画,对自己本身的专业没什么兴趣,但也从来不挂科。最重要的是朋友虽少,但对朋友极好,两肋插刀,有求必应。

大二的时候蓝猪曾劝小白转到美术专业,被小白一口拒绝。八卦心爆棚的蓝猪用一顿火锅啤酒就被让小白坦白了,吐出了两个字:还债。

小白欠她父亲的债,欠的还不是钱,是一条命。

小白从小喜欢画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专门请了当地美院的老师来办兴趣班,她在兴趣班里就是画得最好的。后来兴趣班不办了她又自己跟着老师学。一直到高中之前,父母都还是支持的,毕竟她的家乡是一座沿海城市,稍有些艺术气息,即使是学生,画画也算不上是不务正业的事儿。

但到了高中就不一样了,那时候还玩命儿画画的要不就是极有天分,一心当艺术家的要不就是成绩太差,准备通过美术高考凑合上个大学。偏偏小白的爸妈认为这两种和小白都挨不上边儿。说天分,一时半会儿小白也证明不了。说成绩,小白的成绩虽然算不上拔尖,但也绝对不差,考个一般的大学也足够。

再加上小白的父亲是当地报社的老编辑,对祖国的新闻事业那是爱到了骨子里,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宝贝女儿能女承父业。

威逼加利诱,讲道理加关禁闭,反正一般家庭父母对小孩能用的招儿是都用了。小白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几日被闹烦了,小白干脆玩消失了。

其实也算不上是离家出走,小白有个从小一起学画画的同学,父母都在国外,家里就她自己加上个保姆,小白就准备在她家住一个周末,好好画几张画,清净两天,周一放了学就回家。小白没带手机,借住同学父母不认识,高中也不和小白在一所学校,小白笃定没人能找到她。

可没想到,周一一进教室,小白就班主任拦在了门口,门都没让她进,火烧眉毛似地让小白赶快回家,说家里出了事儿。小白其实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家,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儿,能不能等到上完课再回去。没想到老师一着急拽着她出了校门,拦了辆车把她塞进去,就说了一句:“快回家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结果老师一语成谶,真的就是晚了。

小白离开家的那天是周五晚上,父母等她等到半夜,实在等不了了就到处去找,父亲横穿马路的时候出了被夜行的大货车撞上了,脑袋都撞烂了半边,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深度昏迷了。全家人闻讯后连80多岁的奶奶都赶到了医院,唯独少了小白。

父亲在ICU坚持了两天多,奶奶说就是等着小白回来,可惜就在小白到学校之前的那个清晨断气了。

蓝猪很难想象小白如何度过那段黑暗的日子。这么多人在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偷鸡摸狗,打架闹事,他们的父亲都好好地活着。小白连个问题少女都不算,偏偏她的父亲因为她的一次任性去得如此惨烈。

蓝猪只知道小白的母亲从此对她极为冷淡,几乎不管不问,小白高考的时候自动放弃了美术专业,考了父亲希望她读的新闻。暑假也从不回家,干过各种各样兼职。蓝猪敢说,小白绝对是对他们所有同学里对他们大学所在的那座山城的各种茶楼、火锅店最熟悉的人,没有之一。不是因为她都吃过,而是八成都打过工。

画画、打工、保证专业课不挂科,小白大学就干了这三件事。大学一毕业,母亲就托在北京混了多年的亲戚给小白在刚刚辞职的这家新闻网站找了工作,一个电话把小白从山城发到了北京。

小白清楚地记得,母亲在电话里说:“这样我就不欠你爸的了。”小白回了一句:“本来也不是你欠的。”

所以当蓝猪死皮赖脸地缠着小白和她一起留在山城的时候,小白拒绝她的理由就是:“债没还完。”

于是从大学毕业的22岁到29岁,小白便在这家新闻网站呆了7年。只要不被开除,反正她是让干嘛就干嘛。暴脾气的领导,斤斤计较的事儿妈,莫名其妙推到她身上的“大坑”,她都忍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今天突然间就不想再忍了。

小白知道蓝猪是怎么想的,就是林黛玉还贾宝玉的泪债也有泪尽的一天,她已经按她父亲的想法活了这么多年,也应该够了。

可是这种债能这么算吗?她父亲会不会认账她是无从知道,但她母亲肯定是不会接受的。

可是今天在茶水间门口,听到新主任和同事谈话,她突然间觉得累到了骨髓里。不是那种睡几天,休个年假就能补回来的累,而是她嘭嘭跳的心脏告诉她,她已经不堪重负,需要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真好笑,别人是靠工作求生,她却是靠辞职给自己找生路,小白自己都觉得好笑。

04

一夜乱梦后,小白依旧在平日的上班点醒来。看来变成一只懒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

躺在床上放空了一会儿,小白终于开始想正经事儿。辞职毕竟不是小事儿,她也不完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老家还有母亲,北京也有当年介绍她去工作的亲戚,是不是应该交代一下?

上次回老家还是春节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去还健在的外婆家吃了年夜饭,母亲留下来陪了外婆整个春节,她当晚就自己回了家。自从父亲因她去世后,不管是母亲那边的外婆家,还是父亲那边的奶奶家对她都一夜之间冷淡了下来。没有人直接说她害死了她父亲,但总归是看到心里就不舒服的人。再迷信点的,难保不认为她不吉利。于是小白也十分识相,奶奶去世后父亲那边的亲戚便几乎不再来往。还健在的外婆也只是在年夜饭这种紧要的关头吃几口饭,拜个年就自动消失。大过年的,她自己都怕自己给老人找晦气。

和母亲则两三个月通个电话,互相知道平安,仅此而已。小白能看见母亲的朋友圈,知道她退休后上了老年大学,每天去跳广场舞,偶尔和老同事结伴出去旅游。几年前母亲来了北京,她在朋友圈看到了,连忙打电话过去问要不要请个假陪她转转。母亲很愉快地说,不用了,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很开心。

小白这才意识到,这个阶段母亲需要的是忘掉过去,享受生活,她不需要小白在面前让她想起难以释怀的过往。

那还是暂时不打扰她吧。

至于在北京的亲戚几乎都是父亲那边的,当年给她介绍工作的大伯7年来她只见过一面,还有一些平辈堂兄堂姐也只是加了微信,几乎也没怎么见过。他们结婚生子,孩子满月什么的小白当时在朋友圈看到了就微信转个红包随份礼,后来知道的也就算了。他们从来有请过她,她也完全不想去打扰。

至于大伯,他与父亲自小感情深厚,当年来了北京之后还时常与保持父亲书信往来的习惯。小白心里很清楚,再明白的人,也不可能待小白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况且他一早就与母亲说清楚,他能力有限,只能照顾这么一次,今后就靠小白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了。

躺在床上的小白突然明白了一个鸡汤文里时常能看到的道理:人走到最后,其实只要对自己负责。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了震,小白拿起来一看,是何杰发来的信息:今天好热啊,工地热死了。

小白本能地回了一句:是啊,热死了。

对了,还有何杰呢。此人是小白的男朋友,用蓝猪的话说,假男朋友。

小白这会儿觉得蓝猪说得对,想了一圈的人,连远房亲戚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何杰,可不就是假男朋友吗?

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何杰的小白交往5年了,是小白公司一位已经离职的同事介绍的。只不过为了避免男朋友被单位里的爱嚼舌根的事儿妈品头论足的尴尬,小白硬是没有告诉单位的任何人,哪怕这群事儿妈时不时地派个不男不女嫁不出去的帽子给小白。

何杰个子不高,皮肤很黑,蓝猪看了照片之后就笑问他是不是东南亚人,虽然从他父母那一辈就在北京出生长大。

但是何杰的好处就在于他工作也很忙,而且他比小白大四岁,由于和父母的关系也不好,一直住在自己的一套小房子里,不和父母住,养成了独自相处的习惯,不需要小白时不时缠着他,很符合小白需要的相处模式。而且他也打游戏,小白就是被他带入游戏圈的,只不过近几年他工作太忙不打了。

和何杰交往的以第二年小白在春节回家的时候和母亲提起了何杰,母亲说,既然合适就结婚吧,不要拖泥带水。你结婚了,我也算完成任务了。

小白便委婉地和何杰说母亲希望他早点成家,何杰嘴里答应得嗯嗯的,眼神却闪烁得十分复杂。

“那不叫复杂,就叫不愿意。”蓝猪当时这样说。

交往两年,可能是短了些。小白当时觉得何杰可能觉得交往时间太短了,直接结婚了没什么感情基础。可是这五年来,小白去见了何杰的父母,和何杰的朋友也聚过餐,他们还一起出去旅过游,所有人都在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唯独何杰从来没有主动提过这件事儿。

五年来,除了何杰外派去了别的城市那一年半的时间,他们就一直保持着两三天聊聊天气,周末吃顿饭的关系。

这算是谈恋爱吗?小白偶尔也会这样问自己。何杰是搞装修的,大部分时间在工地上跟工头和设计师打交道,处理极其琐碎又复杂的事情,肯定经常是很窝火的,但他很少和小白提及他的工作,小白觉得他最轻松的时候可能就是他自己独处或者和他的老同学在一起的时候。虽然这点是和自己很像,但谈恋爱的两个人都这样真的好吗?

不管好不好,他们两人都似乎从来没有结束这段关系的意思。蓝猪说,他们二人都需要一个未来有可能结婚的对象来让双方的父母放心,别来烦自己,就是这样。

“我辞职了。”小白还是忍不住给何杰发了条微信。

那边沉默了几分钟,回过来一条:“哦,也好。”再无后话。

就这样吧,小白彻底死了心。

不想他了,也还有更现实的事情要想,小白查了自己两张储蓄卡的手机银行,好好每年在发年终奖的时候就果断交了下一年的房租,平常工资和稿费攒下来的钱节约一点大概还能支撑半年的生活费。明年的房租和生活费,怕是只能靠这半年专心画画了。

蹲在家里,靠游戏和画画养活自己,真的可以吗?小白准备给自己半年时间。不行又怎样,大不了去杭州找蓝猪蹭吃蹭住,反正工作也辞了,小白有种反正破罐子也摔不了太烂的感觉。

05

画画的日子总归是寂寞的。蓝猪向小白约了一套画稿,一共九张图,九大门派的每个人物穿着全新的服饰处于不同的场景中。人物的形态、服饰、场景小白都准备重新设计。所以这段日子小白的作息一般是早上看各种古代服饰、场记的资料,下午画线稿,晚上上游戏,不是在各个场景里瞎逛截图取景,就是和游戏里的各种BOSS和高手PK找人物动态和服饰的灵感。晚上11点下线,继续细化线稿构思上色。

一个月的时间,小白把自己的肥宅本性发挥到了极致,早饭是不吃了,中午通常是面条或盖饭一类的外卖,晚饭则是水果。除了周末和何杰一起吃了顿饭,出门最远的距离就是小区门口的水果摊。

“我觉得你很奇怪。”那天吃饭时,何杰很认真地和小白说。

“啊?哪里奇怪了?”小白大口嚼着嘴里的牛排说,七成熟的厚牛排外焦里嫩,小白最爱的蘑菇酱汁更是让牛肉入口香滑,肉香四溢。

说实话,何杰在吃饭上的口味还是和小白很相投的,大口吃肉,无辣不欢。一般他们约会吃饭,不是火锅店,就是牛排或烤肉店。嘴里有好吃的肉,小白的脑子是几乎已经动不了了,完全猜不出何杰说她很奇怪的意思。

何杰盯着她说:“我还以为你辞职了会很沮丧,没想到整个人看起来反而正常了。”小白扯过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边的酱汁,说:“你知道我的啊,我上班才沮丧,在家里画画怎么会沮丧。”

“那你就准备一直这样宅在家里?”何杰问。

“暂时是这么想的,怎么,你介意吗?”小白也很认真地问何杰。

何杰一笑,说:“我有什么介意的,反正你画画差不多也能自食其力,对我有什么影响?”

一停止吃肉,小白的脑子就恢复正常了,对,能自食其力,对对方没有任何影响,这种君子之交的恋爱关系倒是前卫得很。

其实对面的何杰也在观察小白,她依然是短发、纯白的T恤、牛仔裤,一副清澈见底的样子,但她的眼睛突然让何杰感觉到了一丝丝神采。这种变化是极其细微的,但足以留在了何杰的心里。

小白倒是没有注意到何杰的变化,吃饱了的她往沙发座上一靠,问何杰:“你下午去哪儿,加班吗?”

“嗯,一会儿就得赶回去,最近在抢工,周末能休息到这会儿已经很难得了。”何杰言若有憾。

“这样啊,太辛苦了,那我不妨碍你了,我回家画稿子去了。”小白拍了拍肚子,从沙发座上弹起来,叫服务员来结了帐。除了第一次相亲,他们之后所有的约会都是AA 付账,这是小白的建议,何杰也从没有反对。付了钱,小白揣上手机就往外走,何杰也跟着出了门,只不过他直接去了地下车库取车,小白去坐地铁回家。

每次约会,何杰总是在赶时间,小白也不要求他送自己回家。在地铁上,小白抱着圆鼓鼓的肚子回味着何杰饭桌上说的话。自食其力,没有影响…… 那在一起与不在一起,结婚与不结婚有何区别呢?

小白的思绪随着地铁飞驰在北京的地下,当然这种漫无边际的思考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下了地铁,小白找了一辆共享单车飞速往家里骑去,还是老老实实滚回家画稿子吧。

一回家进了房间,关上门,扑在自己的桌上,小白才有了魂归原位的感觉。寂寞归寂寞,人和自己和睦相处才是最心安的感觉。

一个月后,小白准时交了画稿。蓝猪看了稿子说:“不夸张地说,确实美轮美奂。”隔了一会儿又担心地问:“会不会太唯美了,感觉不真实?毕竟大家在游戏里的角色其实映射的都是自己。”

小白对蓝猪的担忧其实很欣慰,她的画风一直都是能美就尽量美。那些现实的,抽象的是很伟大,但在当下,她还是只想画最美好的东西。

还好蓝猪担忧归担忧,内心还是很了解她的。画稿几乎没有被改动地在平台上发布了,并被平台推荐去了游戏官方主题活动。

这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就是蓝猪在为小白操心了。小白歇了两天,便开始画一些之前一个月接下来的零散稿子,都是之前在游戏里认识的一些网络写手的小说封面图,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一个月的伙食费的了。

没多久,小白因为那套图接到游戏官方平台的签约画手的邀约,能定期接约稿,作品也能在官方平台展示。

能有固定的约稿,至少也代表能有固定的收入。蓝猪嘲笑小白,虽然做的是宅在家里的自由职业,却不想收入太自由…… 

在给游戏官方和蓝猪画稿之余,小白在游戏里的几位好友打算在淘宝开一家游戏周边店,希望小白能帮忙做设计。徽章、书签、扇子、纸伞、帆布包……都是小白自己刚入古风圈的时候迷恋的东西。

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有一次下楼买水果的时候,天空飘下了雪花。小白第一次好好欣赏了北京的雪,一点一点的,小小的晶莹的雪花,慢悠悠地铺满大地。来了七年,小白这才发现北京的美。

这段日子,小白和母亲说了辞职的事儿,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她告诉母亲,她在给一家游戏公司画画,在家里画画就行,不用上班,加上一些其他的约稿,收入和以前差不多。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小白她在新疆玩,很开心。

小白说,哦,你开心就好。

一直到新一年的元旦到来,小白依然天天宅在家里画画,打游戏。奇怪的是,从她以前不着家,到这半年天天宅在家里,她都没有和房子里的其他两位租客混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莉姐似乎白天都在家,晚上才出去。胖子偶尔早上和周末会出门,其他时间也都宅在家里。

这样一屋子怪人也能相安无事?蓝猪对小白的邻里关系嗤之以鼻。

每隔一阵子就作妖是蓝猪特点。这一阵子学姐的平台搞起了网络培训,请了许多知名的画手大触来平台上直播课。蓝猪负责联系画手,设计课程,忙得不亦乐乎。

这种网络课程其实市面上很多,但学姐的平台为了更有竞争力把课程打造成了网络学校的模式,有大触老师上课,有专门的画手辅导员全程提供训练方案,跟踪指导。蓝猪邀请了小白好几回,都被小白拒绝了。这半年来她自由惯了,况且她还算不上什么知名的大触,她这种死宅的性格也不适合当辅导员。

善于死缠烂打的蓝猪搬出了学姐。学姐一个电话打给小白说,来吧,一个人在北京太孤单了,这里有你的朋友和你应该在的圈子。

小白被说动了。这毕竟是待了将近8年的城市,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吗?

小白思索再三,觉得能商量的人可能只有何杰。何杰依然很忙,这半年他们的相处次数也没有比之前变多,五年的时间实在是不算短了,小白觉得应该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周末约会的饭桌上依然是两人埋头苦吃。只是没想到这次先开口的是何杰:“我爸妈说我俩都不小了,今年可以考虑结婚了。”

小白听了差点没被嘴里的牛排噎到,啼笑皆非地问:“你这是在求婚吗?”

“也不是求婚,只是觉得毕竟也在一起五年了,可以考虑结婚的事了。”

小白听了轻轻一笑,说:“何杰,我从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把你当做未来要结婚的人,你现在觉得已经五年了该考虑结婚的事了,请问之前的五年你在考虑什么?”

何杰一愣,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不是不喜欢小白,一切情侣之间该做的事情他都不介意去做,但结婚,他之前是真的没有考虑过。他已经34了,有户口,有房有车,父母催归催,也不会觉得他真的就找不到合适的。他不能否认他自己完全没有受到这种观点的影响,但现在他确实是想结婚,有孩子了,毕竟再拖下去,将来自己40多岁的时候,孩子还没有小学毕业,想想实在是尴尬。

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小白同不同意的问题,他觉得她一定同意,她还有更好选择吗?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幡然醒悟”地太晚了。变化在一点一点地发生,人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凉下去,不是几句话就能焐热的。

小白说:“何杰,我等了你五年,我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如果来得太晚了,就不必再来了。我也不知道你的开始考虑要考虑多久,我不想在等了,我要走了。”

就在那儿一刹那,小白心里的所有困惑和犹疑都消失了,尽管面前还放着半块肥美的牛排,但她的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何杰,她要去杭州了,人到了30岁,再不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太晚了。

何杰第一次站在小白面前语塞,他不知道是应该挽留她还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最后小白一口一口地吃掉剩下半块牛排,对何杰说:“何杰,这五年,谢谢你。”何杰看着她起身离去的身影,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弄丢了一个人,本来或许可以相伴一生的人。

在回家的地铁上,小白给蓝猪打了电话,告诉蓝猪她下周就买车票去杭州,让她洗洗干净准备接驾。在人挤人的地铁里,小白也跟着蓝猪的欢呼声轻笑。

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就在继续赶稿子和收拾行李中度过。大件的行李小白都先寄到了蓝猪在杭州的住处。蓝猪在杭州租了一套小开间,她准备先在蓝猪那里挤一挤,再慢慢找房子。

离开前,小白鼓足勇气敲了另外两位租客的门。和他们说她要走了,想一起吃顿饭。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没想到莉姐和胖子都同意了,而且都知道她爱吃火锅。

还是小白原单位附近那家老油火锅店,小白和莉姐点了一桌子菜,胖子殷勤地帮她们涮菜倒饮料。

交谈中小白才知道,莉姐其实和小白同岁,只不过因为生过一个儿子,又离婚了,看起来成熟一些。而胖子其实也不是租客,他是房东的儿子,他家的老房子被爸妈弄成了流行的胡同民宿,他嫌吵,就一个人搬出来住。

莉姐和胖子说,每次小白吃完火锅回家屋子会有特别馋人的火锅味儿,只是莉姐怕长胖,胖子怕更胖,都不敢像小白那样乱吃。

那个冬夜的那顿火锅给小白留下来深刻的记忆,也是北京这座城市留给她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在南去的动车上,小白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她去杭州的一家公司当职业画手了。母亲依旧是沉默一会儿,才对她说:“白,其实你爸那天晚上出去找你之前就说了,找到你之后,你愿意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开心。错的是我,你没有错。”

小白挂了电话,眼泪炙热地流了下来。

第二章 莉姐

01

隔壁屋的小姑娘突然间大中午的回来了,带回了一阵余“香”绕梁的火锅味儿。正在厨房给自己捣腾面条当午饭的李莉贪婪地闻了几口。这是她家乡大街小巷都会有的味道,只不过她已经离家十几年了。第一次吃火锅是什么时候呢?李莉偏着头想,可能实在沙坪坝某个街边的洞子火锅店,也可能就在家里……

冬冬爱吃火锅吗?李莉不知道。他才两岁,佳宁和奶奶不会让他吃的。而她,虽然医生告诉她,她现在完全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可她从小就是跳芭蕾的,控制体重习惯了,她怕长胖,一直都不敢乱吃。

而且一个人吃火锅多奇怪啊。十几年的芭蕾训练告诉她,姿态最重要,不管是跳舞还是做人。

她端着面条进了屋,隔壁的小姑娘好像去洗澡了。她用IPAD看着电视剧,默默吃着面条。其实面条也长胖,但中午一顿也就无所谓了。电视剧里被离婚的家庭主妇正在跟丈夫撕闹。这是部今年大火的都市情感剧,李莉知道最后的结局是家庭主妇出去找了工作,开始了独立的生活的Happy edding。但是李莉还是觉得太狗血了,哪个女人离婚会闹成这样?

李莉离婚那会儿,一岁冬冬在她怀里,佳宁就站在她面前,她知道要失去他们了,心如死灰。

佳宁说离婚吧,她说好。

“冬冬归我,我爸妈会好好照顾他,你要养病,一个人带孩子也不方便。五十万存款都给你,我也就这么多了,你拿着好好治病。”佳宁说。

“好的,谢谢你。”李莉小声地说。佳宁一怔,为什么要谢他?谢他给她钱,谢他带走了她的孩子?相比于钱,李莉爱孩子如命,这点佳宁是知道的。李莉也爱他,这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这一年以来,李莉已经不是他当初爱的那个人,没有外遇,更没有所谓的“七年之痒”,可他们就是走到这一步了,在孩子才一岁的时候,在李莉生病的时候。

“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个问题这一年佳宁问了李莉无数遍,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满意的答案。

客厅里李莉的朋友燕子听不下去了,连忙冲进来挤着笑脸说:“好了好了,不是都说明白了吗?不要再刺激她了,她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待冬冬,让她休息一下吧。”

李莉机械地把怀里的冬冬递给了佳宁,冬冬睡得真香,这个孩子其实是很乖的,吃了睡睡了吃,有病的是她自己,她心里很清楚。

佳宁抱着孩子离开了,大概是去他爸妈哪儿了。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佳宁的父母买给他结婚用的,每一处都是新婚时她布置的。而这一年来,连她都觉得整个屋子被她弄得死气沉沉,不是说脏,而是再没有一丝生活气息,仿佛整个房子都是一个巨大的育婴工厂,两个成年人仿佛不曾存在过。

李莉很难过,燕子凑过来,搂着她的身体说:“好了好了,最难的一关都过了,你会好好的,房子我帮你租好了,是我老公朋友的房子,是个主卧带卫生间和飘窗的,你肯定喜欢,你先休息,我帮你收拾,我们这两天就搬过去。”

她听话地躺下,吃了药,燕子给她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李莉闭上眼,整夜睡不着的恐惧感又向她逼近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我吃了药的,我能睡着的,我吃了药,我能睡着的……

过去的一年她无时无刻不在和自己的睡眠做斗争,从生下冬冬没有多久,她就睡不着了,刚开始是因为夜里老得起来喂奶,睡眠变得断断续续,人慢慢开始变得沮丧,出了月子后,她开始整晚地睡不着觉,人也沮丧到了极点。

佳宁一直对她很忍耐,这个老实的纯理科生IT男从来没有大男子主义,更不是直男癌。他工作很忙,不太会做家务,这可能是他仅有的两个缺点。但李莉曾经是爱过这两个缺点的,男人工作忙不好吗?她其实也很需要自己的时间。不会做家务又怎么样,李莉十多岁就一个人到北京去舞蹈学院附中上学了,做饭家务样样都拿手,照顾家里完全没有问题。佳宁偶尔笨拙地帮她洗个菜,刷个碗她都觉得很可爱很幸福。可是后来,后来…… 

在药物的作用下,李莉在回忆中睡着了,一觉无梦,醒来了都是傍晚了。

燕子依然还在,厨房里飘来好闻饭香味儿。

她走出卧室,忙着做饭的燕子连忙召唤她喝水吃东西。燕子真好,她在心里说。医生告诉她,你在心里想对别人说的话,可以都说出来,又没有什么国家机密,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可她做不到,中午对佳宁说的那一句谢谢你好像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曾经连续两个星期都没有讲过话,把佳宁吓得手足无措。

她为自己感到愧疚,生了那么可爱的儿子,自己有足够的时间陪伴他,她应该高兴啊。正像佳宁的妈妈说的,哪个女人生了孩子都要喂奶啊,都睡不了整觉啊,怎么就她那么沮丧呢?

别说佳宁的妈妈理解不了,她自己的妈妈理解不了,她本人更是糊涂,直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李莉已经难以想起细节,医生说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为了不让自己受创更深,大脑自己选择了忘掉那些痛苦的细节。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抱着冬冬上了楼顶的天台,她爬上了天台的边缘,吓坏了佳宁,佳宁的父母报了警,最后她和冬冬被警察救了下来,都送到了医院里。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她生病了,得到的是产后抑郁症。她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精神科的医生用了各种办法给她治疗,医生甚至告诉她,她是幸运的,产后抑郁这种病被人们关注是因为一个叫安德烈亚·耶慈的女性,她因为产后抑郁亲手溺死了自己的五个孩子。尽管她被判无罪,但至今仍住在精神病院里。

“你没事,你的孩子没事,这就够了。只要人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跟她说。

等她病情稳定了回到家里,冬冬已经被带到佳宁父母的家里了。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很想冬冬,但现在就算是把冬冬递到她手上,她都未必敢好好抱抱她。

她开始坚持吃药,医生给她的药她都吃,佳宁也不住家里了,他拜托燕子来陪她,还在舞团跳舞的燕子来陪她,燕子果断请了假,带着行李直接住到她们家,燕子的老公则每天来大包小包地送吃送喝。

她出院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燕子说:“谢谢你没把我当疯子。”吓得燕子差点没把她再送回医院去。

佳宁和他的父母每周会带冬冬来看她。冬冬那个傻小子,谁带他,对他好,他就亲近谁。他在李莉的怀里很安静,不再像以前那样放肆地撒泼打闹。李莉很难过,她对不起冬冬,尽管她如今也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

没过多久,佳宁就提出了离婚,她很快就答应了,她很理解佳宁这段时间的煎熬和,佳宁很少做家务,但不代表他不爱孩子,差点失去孩子的恐惧一定吓坏了他,他和他的父母会尽一切办法杜绝重蹈覆辙的可能。

于是,离婚就这样定下来了。

燕子陪着他们签字,去民政局,又陪着李莉搬到了现在的房子,和她挤着睡了两天,确定她一切正常才回舞团上班。

于是,从此就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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