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是个很胆小的人。小个子,戴眼镜,有很多顾忌。
那时蔡先生虚岁二十一,餐厅刚刚流行起来。那个年代在公共场合吃饭还是件新鲜事,蔡先生也是偶然间从某个文学网站的杂谈板块里得知,天南海北的陌生人也能大大落落坐在同一间房子里,各自占据一张桌子毫无忌惮地大快朵颐。
蔡先生始终感觉这种场景有点不妥,想到都觉得不自在、不方便、不能做、不安。世道的流俗奇奇怪怪的,蔡先生跟不上这节奏,只觉得太不像话。
不能这样,蔡先生那时坐在电脑前,猛地关掉帖子,心绪难宁。
下馆子这件事叫人尴尬,搭配什么衣服出门伤脑筋,也不懂要怎么点餐。另一方面,还担心服务员见一个人占掉一张桌子,不高兴。所以蔡先生主动限制自己,不散步、不打球、不逛公园,尽量避免饿肚子,免得产生进食的需求。这个消息从此让蔡先生对出门吃饭这件事有点畏惧。
蔡先生坚持了一个夏天只在家吃饭,严谨点说也不叫吃饭。蔡先生做不来菜,只会下点面条、煮些饺子汤圆果腹,实在太久没吃肉食饿得眼绿了,就注册个小号从网上叫外卖。渐渐的,蔡先生感觉自己的胃一天天变小了,饥肠辘辘的状态很少出现。先是一天可以只吃一顿,到后来演变到喝一小杯牛奶都管饱,一整天不用进食。蔡先生暗暗庆幸,这下彻底避免了件麻烦事。
要说起来,所谓一日三餐,并不是什么科学可信的说法。年轻的躯干都是禁得住挥霍不必吝啬的,哪有必要像老头、老太太那样,因为贪生畏死而每天早早起床去小区餐馆吃小面呢?去问那些下馆子的年轻人,他们也大多说不出要去的缘由。他们只知道,昨天在吃,所以今天要接着吃。饿了自然要去吃,不太饿也得多少吃一点,这样饮食才规律,才有力气吹牛发呆,不至于在一个人的时候饿肚子。但如果你熟悉他们,去推敲他们下馆子的动因,会发现,无非是厌倦了平淡无味的家常菜,单身的希望能走运结识个胃口不错的人,以后一块拼桌吃饭。有伴的更是自带着成套的餐具,就是忍不住要在人前炫耀,我们可是亲密到了解彼此口味的人。
蔡先生没有这种需求,也没有这种契机,所以吃饭这个习惯也就慢慢戒掉了。一开始当然会难受,但这种事情总会有个结果,就像即便遗忘一个人是那么艰难,而一旦新的生活开始,以前念念不忘的人就会很快在不经意间忘却了,留不下多少痕迹。
吃饭的风气似乎像潮汐一样颠簸不定,关乎月相的变化。总之,小年轻们在毛毛躁躁,莫名其妙之间辗转于一间间口味不同的餐厅。也许就如动物到了春天会发情一样自然,蔡先生每天傍晚在阳台上抽烟都能见到好多手持刀叉、系着餐巾,跃跃欲试往餐厅行走的人。
蔡先生因为不吃饭的古怪癖好,遭到了很多人的嘲笑。大家觉得他孤僻、不健康,这种想法也很危险,不合群。但蔡先生没打算因为嘲笑就加入吃饭的队伍。倒不是他没有人际交往的需要,只是吃饭已经不是一个满足进食需要的好手段。从不觉得饿之后,蔡先生也有那么一两次试过吃点东西,是淘宝上买的些巧克力。但只一小口就吐得稀里哗啦,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于是蔡先生也懒得再尝试了,既然本无太多这种需要,也不必从蜂拥的热闹里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慰藉。
因为不吃饭,蔡先生多出了很多独处的时间。翻了一些古籍,蔡先生发觉可以用吃书代替吃饭。家里藏书不多,蔡先生吃得很小心。
文字是有味道的,诗歌是茶,工具书是糕,唐传奇尝起来有股铁锈味,摊开一本散文诗,满屋子全是咖啡的苦味。蔡先生往往在不同的味道里把灯全灭掉,在一片黑暗中吃掉一页页小说。蔡先生不需要吃饭,书里有正餐和甜点。
偶尔也有些变质腐败的书页,吃掉后倒不至于教人拉肚子,只是往往会让人倒胃口,整天整天说不出话,写不下字。此外,蔡先生发现不同的书也要搭配着吃,不能一直尝情诗,太甜会腻。也不能一直读历史,白面般没有味道,太久会厌。只有几页几页混杂着吃下去,胃才会舒服,感觉有点墨水进了肚子。
一个人度日的状态自然不差,想喝就喝的酒,不会有人打搅的游戏,无所谓地挥霍金钱,不用考虑别人的喜好悲欢。书虽然不多,但还有小半柜子节约着够吃段时间了。更何况,偶尔还有些老朋友会买点唐诗寄过来。
蔡先生觉得做个自由健全,并对社会有用的人蛮危险的,因此他特别警惕那些能够变得正常的时刻。
蔡先生有很多奇怪的癖好,喜欢拍照,喜欢没有人的马路,审美奇怪,不爱说话,没热情,难相处,常在半夜出没,擅长辅助和上单。他经常失眠,偶尔会发笑,喜欢关着灯假装自己是失去了眼睛的盲人。他还特意写篇日记,告诫自己不要和陌生人吃饭,不要纵容胃和心都变得欲壑难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