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京师城外,皎洁而又清冷的月光照着棵桂花树下的坟头。令狐过在这溶溶的月光下,轻抚着坟头上的墓碑。
月光像是蕴含着令狐过那浓浓的忧愁和思念而洒出一地的哀鸿。他举起两个酒杯,一个对着自己那干裂的嘴唇,另一个对着墓碑上的字“孙小蕊之墓”,自言自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清风吹来,旁边桂花如同细雨落在他的身上。果是明月夜,飞花弄影,寒蝉凄切,忧伤漫盖短松岗。靠着墓碑念着“小蕊”而半醉半昏。
如梦如痴中,一女子缓缓走到身边,怜爱地摸着他的脸,“你这是何苦呢?”
“闻声不辨人踪影,疑是九重雾中仙。”令狐过痴痴说着,“如果这是梦,只求永远不要醒来。”昔日往事飘飘浮浮而现。
广渠门外,风吹草动,山映斜阳。一棵枯树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树枝干燥,叶子凋零,一身树根被大风吹得龟裂。
小奕带着袁崇焕的儿子袁成志站在枯树下等待令狐过和袁崇焕。看到令狐过骑马而来,袁成志欢喜万分,但看不到袁崇焕,“令狐叔叔,我爹爹呢?”
令狐过抹了下眼,他抱着袁成志说:“成志,还记得当日宁远大战之际,你被女真人绑架,用来威胁你爹爹打开城门投降的事吗?”
袁成志点头说:“我记得。爹爹说,给我取名成志,就是希望我能成就爹爹的志向,顶天立地。我说,爹爹一直教孩儿学满江红,在成志的心中,爹爹就是岳王爷之类的大英雄。”
令狐过说:“成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你要牢牢记着,你爹爹就是大明的岳王爷,将来一定流芳百世。”
“岳王爷?流芳百世?”再环顾四周,看不到袁崇焕,袁成志顿然明白这句话的含意,他痛哭着:“令狐叔叔,爹爹是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对吧?因为他要做岳王爷?以死明志!成志不要爹爹做岳王爷,成志只希望爹爹好好活着!”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袁成志一边流泪,一边念着袁崇焕教他的《满江红》。
小奕的眼泪也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掉到袁成志的头上,湿了一大片。
风在吼,马在叫,正是袁崇焕当日送给小奕和令狐过的白雪马和火焰马,彷佛也在为督师鸣冤。
“成志,令狐叔叔带你去华山,让你练得一身好武功,将来就可以成就你爹爹的志向,为你爹爹……”令狐过本想说“报仇”二字,但想到袁崇焕的嘱咐,“不要杀皇帝!”只好止住不语。
小奕回头看了这枯树,发现树下还有个木架,由于先前过于焦虑而没有留意。看着这木架,小奕思绪万千,“令狐哥哥,你还记得这枯树吗?当日我们在从辽东去京师的路上,女真间谍以阴兵借道的方式暗算你。你一时被敌人迷糊,以为我是坏人,把我打得吐血。当你清醒过来,发现我受了伤,于是为我做了这个木架,把我放到上面,然后拉着马一步一步走向京师。到了广渠门外,我的伤势已经康复了,你就把这个木架放在这棵树下,还说看看‘哪个路人需要,就说小奕赠有缘人’,然而在木架上刻着‘赠予有缘人’。你还记得吗?”
令狐过也触景伤情,那晚一时大意,中了沈蓉蓉的奸计,差点害了小奕的性命,想起这些天和小奕一起历经艰险,有感而发,“小奕妹妹,你为我付出的一切,我终身不忘。”说罢正要拉着小奕的手,却被小奕下意识地甩开。再看小奕的脸,弹着些泪花。令狐过以为小奕是为袁崇焕的冤屈感到难过,因此没有想太多,反正现在亡命天涯,也容不得他想。
三人上马跑了几步,却闻得阵阵寒风袭来,漫天冥纸如雪如花飘过,或散落在苍茫地上,或沾湿于寒纹溪水里,甚是凄切。只见一个披发道人,手持长剑,正是那日被令狐过打败的武当一剑迎潮道长。
“令狐大侠,若不是因为你,我的女人班蕙萍也不会死。”迎潮恨道。
令狐过好生奇怪:“道人,那日杀害班蕙萍的真凶是信王府的路长洲,幕后主使是朱由检,你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迎潮道:“如果不是你坚持要去信王府,我的女人也不会死。”
令狐过暗自叫苦,“刚在天牢里打了一场,内力大伤,这时候和迎潮道人较量未必有胜算。道人的武当一剑,登峰造极,小奕也未必是对手,何况还带着袁成志投鼠忌器。”
令狐过心想,或许对道长晓以大义,从而避免一场血拼?于是说道:“道长要和我算账,我绝对不会逃避,只是现在有要事在身,我要送袁督师的儿子离开京城。督师忠义,天下皆知,还请道长今日不要为难。”
迎潮说道:“我要的就是袁崇焕的儿子!我先打败你,再把袁崇焕的儿子献给朱由检,他就会封我为武当掌门国师。”
令狐过好是愤怒,“我本来以为道长是为情而来,还敬你三分,想不到你居然投靠了朱由检,为了荣华富贵背叛自己的爱情,出卖自己的灵魂。”
道长笑说:“女人和掌门,孰轻孰重,我分得清楚。何况朱由检做了皇帝,君临天下。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留下袁崇焕的儿子,我今天放你走!你听好了,就今天而已!”
令狐过无奈地说:“谁怕谁啊!”正要出手,忽然听到一人从远处奔来叫着,“令狐大侠,快带着袁公子走,这里交给我。”放眼望去,正是袁崇焕生前好友少林照辉大师。
令狐过问:“大师,你怎么来了?真是雪中送炭。”
大师对着令狐过说:“我本化外之人,看在督师忠义的份上,为他出使女真,献上议和的意向,想不到竟然成为皇帝杀督师的籍口。可怜督师碧血丹心,竟然落得这般下场!贫僧内心好是难过,本要为督师超渡,却收到一封神秘信函,说督师的儿子正在广渠门外被人追杀,于是就赶到这里。令狐大侠,督师沉冤待雪,我们不能让他绝后。”
“神秘信函?”令狐过觉得十分奇怪,来不及思考,却听到道长哼道:“既然大师来了,那就让道人我领教一下你的少林武功,然后再收拾这位名满天下的令狐大侠。”
大师失望地摇头,“道人,上次已经放了你一马,以为你会洗心革面,想不到你还是执迷不悟?”
令狐过和小奕带着袁成志策马扬鞭,身后的大师则拦着道长展开了决战。
剑出鞘,寒气冲,如白贯曰,疾快无比,道长一剑快似一剑,快到极点。
大师站似青松,不动不摇,就在剑到眉间一刻,顿时奔雷闪电,拳掌齐出。
道长的剑,习习生风,舞动树枝枯草,挥洒自如,看来道人吸取了当日败于令狐过的教训,这次出战做了不少准备。
大师的身影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右掌劈来,震断道长长发,左掌面对道长利剑,却是柔软谦逊,有如流水一般,将长剑拨开。
二人剑掌相击,化为光彩熠熠。旋转乾坤间,却见道长摔在地上吐血不已,心脉尽碎,而大师则屹立不倒。
“我怎么会再输?尤其对阵你少林武功。少林刚猛,武当阴柔,所以武当剑法以柔克刚,可你的拳法为什么能做到刚柔并济?”道长哀吼。
大师叹息说:“你的剑法确实高深,可惜心怀恶念,比你上次的色意更为严重,因此功力也是大减。少林武功虽然刚猛,但心存善念亦能柔和,所以能做到刚柔并济,后发制人。”
大师站在荒凉的原野上,对着回头的令狐过扬手叫着:“令狐大侠,督师的儿子就交给你了。”说罢口吐鲜血。原来大师虽然打败了迎潮,但也丧去了大半功力。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师对着倒在地上的迎潮念了趟经,然后面目平和、自言自语离开,“自此归隐山林,不再涉入凡尘俗世。”
“有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情!”马背上的令狐过叹说。
“也有些人为了情,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另一边的小奕叹道。
不知为何,这些天的小奕总是多愁善感,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令狐过只道是女孩子家的悲春伤秋,因此没有放在心里,何况目前还带着袁崇焕的儿子亡命天涯。
到了个山谷,看是暂时摆脱了危险,三人于是下马休息一下。只见一轮明月徐徐上升,闪烁在暮色的山谷里。银色的月光倾斜而下,洒下斑斑月影。远处,雾蒙蒙的树林时亮时淡。微风轻拂,花枝飘飘。
想起了那晚和小蕊在个山谷里和野狼大战,也是一个明月夜,令狐过内心叹着:“若是小蕊看到这么美丽的月亮,她一定会喜欢。只是现在的我们已经是陌路人,甚至是敌人。”
虽然令狐过没有说出口,可小奕却看透了他的心事,“令狐哥哥真是一个多情种子。”
一阵寒风吹来,几朵桂花掉落于地。一人从桂花树上落地,红晕双颊,容貌娇美,正是小蕊!
令狐过看到小蕊十分激动,整个人的身子都跳跃着兴奋的脉搏,但一看到小蕊眼里的寒气,就立刻清醒下来。
“小蕊,你是要来杀我们的吗?”
小蕊淡淡摇了下头:“令狐大侠,留下袁崇焕的儿子,我让你和小奕走。”
小奕赶紧把袁成志拉在身后,然后提着剑说:“小蕊,你明明知道袁督师是冤枉的,他的儿子更是无辜的,你还这么心狠要害他吗?这些天你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我不相信你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小蕊就像桂花树上的霜气那样冷漠,没有半点柔情,“袁崇焕的确没有叛国,只是他功高辱主,尤其在关宁军的眼中,只知有袁督师而不知有皇帝,所以皇帝必须要杀他,而且还要以国贼之名让他身败名裂,这样大明才不会出现曹操司马昭之类的权臣篡位。袁崇焕虽死,但声望犹在。如果他的儿子落到别有用心的人的手中,随时可以振臂一呼,鼓动关宁军,颠覆皇帝的江山。令狐公子,请把袁崇焕的儿子交给我,我可以保证他会好好地活着!也可以保证让皇帝放过你!”
“你这是想囚禁成志一生吧?小蕊,你怎么变得这样心狠手辣呢?非要赶尽杀绝!”小奕真不相信小蕊会说出这番话。
“让皇帝放过我?看来朱由检不仅想要袁崇焕的儿子,还想要我的命!朱由检的眼里有两个敌人,一个是威胁他皇权的袁崇焕,另一个就是威胁他爱情的我!”风吹红了令狐过的眼眸,也冻僵了他的心,昨日的温柔,今夜竟然变得如此冷酷。
看着四周流淌的月光,如同李白所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一刻,令狐过唯有把小蕊含在心里,提起了剑,对着小奕说,“看好成志。”
小蕊冷冷摇了摇头,掠了下耳边的鬓发,缓缓打开白玉铁扇,一改往日高端秀丽,双眼目露杀气。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小蕊像风一般的飞向令狐过。但见剑扇飞舞,越转越快,直把地上的花瓣也卷了起来,四处飘荡着花香。然而在小奕的眼里,这些花瓣花香都充满了戾气。
小蕊的进攻看似招招致命,没有半点情意可言。
“杀了我,你就可以抓到袁崇焕的儿子,皇帝就会龙颜大悦,封你做皇后!”令狐过一来痛恨小蕊欺骗了他,二来为救袁崇焕的儿子,于是头热脑涨,怒火焚身地和小蕊拼斗。
二人打了数十回合仍然分不出胜负,只是令狐过逐渐走向下风。一来小蕊的武功不在他之下,二来这些天的搏杀损了他好多内力。一旁的小奕看得着急,摸了下包,却发现唐门的独门暗器已经用完,更是心慌。
此时小蕊身影像团银光,白玉铁扇露出莲花般的剑刃,挥向令狐过的咽喉,看是要夺取令狐过的性命!令狐过深恨小蕊不念旧情而直取要害,同时又带着痛不欲生的悲切,竟然不躲闪,持剑刺向小蕊的心脏,这可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若不挡开必然双双毙命,但看这气势,两人都没有放过对方的意向!
“小蕊,我们一起上黄泉吧!小奕,再见了!”令狐过正要闭上双眼而去,却只觉左脸一丝微痛,原来就在毫厘间,小蕊手中的扇刀一偏,锋刃从咽喉擦过令狐过的脸蛋,划下一条细微的血丝。然而,令狐过的剑却刺进了小蕊的心脏!
这一刻,令狐过才如梦初醒,小蕊是为了成全他的侠义而刻意死在他的剑下!再想想大师说的,有人传给了他一封密函,告诉他令狐过在广渠门外有危险,这个人应该就是小蕊!
“她没有负我!”令狐过叫着。
“令狐贼!”鲜血染红了小蕊的胸口。
令狐过顿时心痛不已,抱起小蕊,却见她整个人已是奄奄一息,心口的鲜血流淌不止,只是看着令狐过的眼神情意绵绵,“令狐贼,对不起,我骗了你。小蕊自小和朱由检一起长大,先皇早就给我们定了亲。只是因为担心外戚弄权,所以天启让他先娶平民出身的周玉凤。官宦之家,身不由己。然而,在小蕊的心里,只爱令狐贼一个!”
“那日朱由检把大批的聘礼送到府里,我哭闹着扔掉这些聘礼。祖父说,‘你是皇上的妻子,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我哭道,‘我不嫁给朱由检,要嫁你自己嫁去。’祖父说,‘蕊儿,你这么能这样任性啊,这可是关系到天下啊。’我说,‘你不就是想攀龙附凤,做皇室的亲家吗?就要牺牲我的幸福!’祖父激动地说,‘蕊儿,你真把你祖父看成这样一个势利小人吗?祖父现在已经位极人臣,还有什么荣华富贵值得去追求呢?我这么做是为了大明江山。’我哭泣说,‘什么大明江山,你少来骗我。’祖父说,‘蕊儿,皇上一心励精图治、中兴大明,只是大明朝积久弊生、沉疴宿疾,皇上的性子又急于求成、刚愎自用,若是把捏不到位,反而加速大明的灭亡。’我说,‘如果皇上真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也帮不了什么。’祖父竟然跪在我的面前,‘蕊儿,我看得出,皇上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他说你立了大功,所以会封你做皇后,周玉凤也接受了。蕊儿啊,皇上这么爱你,一定会听你的话。你又这么能干,一定能够像马皇后帮助太祖皇帝那样振兴大明。为了大明的江山,祖父求你了。’祖父就这样跪在我的面前,不肯起来。”
“我离开京城之时,写了一份书信给朱由检,告诉他我不能嫁给他,因为我不爱他,但我也不会嫁给令狐过,因为我毕竟是皇帝未过门的妻子。我会焚琴别鹤而去。朱由检看到这书信,会念在我帮助他登基的份上,不会为难我家祖父,也不会再派人来追杀,毕竟大明还有好多烦心事等着他去处理。我也求你,不要杀皇帝。朱由检虽然不是什么仁君,但他毕竟是用心去治理国家。给他点时间,看看他能不能中兴大明,造福百姓。如果他真的把国家搞得一团糟,那只能说大明江山气数已尽。正如沈蓉蓉说的,是天杀大明!”
令狐过抱着小蕊不断点头流泪。
“小蕊不想做什么皇后,也不想承载着什么中兴大明的重任,我只想做个普通女子,和我心爱的男人朝朝暮暮。唉,爱情两个字好辛苦。就像我的师父银剑夫人,她一生只爱徐光启一人,为了他孤独飘零。那日她受了沈蓉蓉一刀,伤重不治。临死前,终于见到了徐光启。她只问徐光启一句话,‘你爱我吗?’徐光启说,‘爱!’师父就这样心满意足地死在爱人的怀里。”
小蕊再转头对着小奕说:“小奕,我要走了,我希望你能够好好照顾令狐贼。我知道在他的心里,也是爱你的。”
小奕来到小蕊的身边,泪水潸然,内心有着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半句,心里想着,“小蕊,这个重托,我怕我担不起。”
小蕊对着令狐过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令狐贼,我恨和你有缘无份。如有来生,小蕊愿意和你一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起笑傲江湖。”
令狐过泪如雨下,呼叫着“小蕊”的名字,然后轻轻吻着她。这可是令狐过第三次吻小蕊。第一次,是在月圆之夜的山谷里,和狼人大战的时候;第二次,是在紫禁之巅,和女真间谍血战的时候;第三次,就是在这桂花树下,和小蕊的吻别。
小蕊用尽了力气,回吻着令狐过。两根舌头搅在一起,时而像蜜糖那样甜,时而像黄莲那样苦。忽然间,小蕊的舌头停了下来,任凭令狐过如何搅动都没有反应。再看,小蕊已经闭上了眼睛。令狐过抱着小蕊的身体哭念着:“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
一旁的小奕看着更是心碎,“令狐哥哥真是用情至深!若是哪天我走了,他会不会也是这般心痛?”
那夜,令狐过把小蕊葬在桂花树下。
三人奔波了数天,终于到了华山脚下,天色已晚,就在山下一间客栈歇息一宿,明天一早再上华山。
华山是令狐过祖父曾经习武的地方。令狐过从扶桑回到中土,虽然常住京畿,但时常游山玩水,包括华山,因此和华山掌门弟子等颇有交情。安置好袁成志,令狐过本想去约小奕喝酒,却不见她人影。想起这些天,小奕总是神不守舍,且时常莫名其妙掉眼泪,令狐过只道小奕是因为袁崇焕和小蕊的死而难过,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
夜里,华山脚下的风,格外的大,直把客栈旁的树林吹得四处摇摆。从室内看,那些树木就像被冻概了。好不容易等到风停了,令狐过缓缓走出户外舒缓一下沉闷的心情,却见月光照着树林,洒下令人浮想联翩的光彩。林边荡漾着些野花,飞舞着忽明忽暗的花影,内心不由舒坦了些。再看树林深处若影若现浮现丝灯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召唤他。公子更是好奇,于是轻轻走进林子里,把一地银光留在身后。
树林里,一人右手提着个灯笼,左手掩脸哭泣,正是小奕。另一人是个汉子,灯光下,神态看是又气又急。二人的对话让令狐过听得又惊又痛。
“小奕,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那个令狐奸贼?你知道他是我们唐门的灭门仇人吗?你是下不了手,对吧?那就让我戚东去杀了他!”光下,那叫戚东的汉子气得脸都红了。
小奕扔下灯笼,双手捂着脸大声大声地哭,“东哥,你不要这样。”
“莫非这汉子是唐门的人?当日为了帮助袁大哥守宁远,我去偷了唐门神器万人敌,小奕奉命千里迢迢来缉拿我。我本想安顿好成志,就跟着小奕去唐门请罪,要杀要剐,悉随尊便。难不成唐门见小奕没有回去复命,所以派了另一个人来对付我?什么鸟的东哥,就一个没睡醒的傻大哥。我只是偷了唐门神器,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唐门的灭门仇人啊?”令狐过竖起耳朵听着。
“小奕,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们唐门在江湖上也树了不少敌人,但他们不敢上门寻仇就是因为忌惮我们的镇帮之宝万人敌。这令狐奸贼偷了我们的万人敌,在宁远大战中打败了女真鞑子。他倒好,扬名天下。我们唐门就倒霉了,整个江湖都知道,我们唐门没了万人敌这护身符啦!前些日子,西南土司奢崇明叛乱,仇家们勾结奢崇明屠杀了我们唐门的人!掌门师父、师娘,都死于这场叛乱仇杀中。师父临死前,叫我一定要为唐门讨个公道。师娘叫我把你带回四川,说什么都不能让你被那奸贼欺骗,还把这个凤钗交给我。我在广渠门那儿就见到你,相信你也看到我了吧?但我看到你和他带着袁崇焕的儿子逃离京城,不好现身找这奸贼算账,免得害了袁崇焕的儿子而被人说闲话。而今到了华山,袁崇焕的儿子已经没有危险了。”
“原来小奕早就知道一路上有唐门的人在跟踪,我们迟早都有决裂的一天,难怪她这些天总是默默伤心流泪。可怜的小奕。”想起唐门灭门,令狐过内心颇为难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小奕拿着凤钗,跪在地上,叫着:“师父!师娘!”泪水就像断了的线,随风而飘。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使得暗处的令狐过忍不住流泪,“为了帮助袁大哥守辽,竟然害了唐门,害了小奕。”
“你到现在还不下手杀了他?难道你对他动了情?师娘让我把这个凤钗交给你,说你会明白她的意思。”戚东指着凤钗说。
“这是师娘的传家宝。师娘说,她嫁给师父的时候,这是娘家送给她的嫁妆。师娘对我视如己出,对我说过,这个凤钗将来会当做我的嫁妆,和我一起托付给我未来的夫婿。”小奕一边摸着凤钗,一边哭泣。
“小奕,东哥会好好照顾你的。”戚东轻轻拍了下小奕的肩膀。
男人的嫉妒使得令狐公子忍不住说了句,“不要脸的戚东,想趁人之危。”却是惊动了二人。
“好你个令狐奸贼,盗了我们唐门镇帮之宝,害得我们被灭门,还想拐骗我的小奕,真是恶贯满盈。我戚东还没找你算账,你倒送上门来了。今日不杀你,我戚东枉为唐门大弟子!”戚东拔出利剑,愤怒的面孔扭成一团。
令狐过举起了剑,正想运气,突然胸口一阵剧痛。原来他在京师战斗中伤了内气,加上连日奔波更是掏空了他的体力,只是抱着一股坚定的信念,救出袁崇焕的儿子,而挺着精神到了华山,如今看是撑不下了。
戚东大喜,上前几步喝道:“奸贼,今日我戚东就要砍下你的脑袋,祭拜唐门众人!”
“东哥,你不要杀他!”本来哭得昏天暗地的小奕,忽然醒悟过来,一时情急,一掌打向前面的戚东。
令狐过听到戚东自称是唐门大弟子,心想他的武功应该高于小奕,而今自己内伤严重,不如先发制人还有一线生机,于是用力提剑,刺向戚东。
然而,戚东贵为唐门大弟子完全是因为入门最早,而非武功最高。事实上,戚东的武功天份一般,在唐门立足完全是靠资历人脉。小奕也是一时心急,打了戚东一掌。料不到戚东一来武功欠佳,二来没有留意小奕在身后起掌,竟然扑向前方。
令狐过的剑刺穿了戚东整个人!
这一刻,令狐过、戚东和小奕都震呆了!
“东哥!”小奕冲了上去,扶着跌倒在地的戚东。
戚东的整个胸口都染红了血,他断断续续对着小奕说:“小奕,能够死在你面前,东哥我没有遗憾。”
“东哥,你不要说话,小奕带你回店里拿金创药。”小奕边哭边扶着戚东。
“戚东,对不起。”令狐过刚想靠近,却被小奕喝止,“你不要过来!你害死了我师父师娘,害死了我们唐门众人,现在还把我唯一的亲人东哥也害了。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东哥是最疼我的一个。除了师父师娘,东哥就是我最亲的人。我恨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小奕正要扶着戚东去客栈,却见戚东握着小奕的手说:“没用的了,小奕。东哥这一剑是伤了要害。东哥知道小奕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所以对那个奸贼处处留情。天意啊!东哥只求你答应一件事,以后都不要见这奸贼,否则师父师娘,还有东哥我,都死不瞑目!”
听到戚东这番话,小奕更是哭得泪如泉涌,让她这辈子再也不见令狐哥哥,小奕可是心如刀割,但也正是令狐哥哥使得小奕家破人亡。正如那晚在蛇穴决战的时候,沈蓉蓉说:“丫头,你说的这么轻松,若是哪天你家破人亡,还会这么泰然处之吗?哼哼,说不定,你将来的仇人就是你身边的令狐哥哥。”为什么这一切都要发生在小奕的身上呢?
“东哥,我答应你。”小奕说这话的时候,可是痛苦万分。
一旁的令狐过听到这话,也是悲痛欲绝,若不是想到袁崇焕的重托,真想一死了之。
看着戚东闭上了眼,小奕用那纤纤手指在地上挖着坑,手指很快流满了鲜血,指甲脱落,染红了地下的泥土。令狐过想过去帮她,却被小奕哭泣着推开,只好站在身边默默守护。
当小奕把最后的一手泥土盖在戚东的身上,小奕已经没有了眼泪,那双水灵的眼睛就像干涸见底的潭,毫无神采。
她木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冷风把那沾着泥土和泪涕的长发吹得七零八落,她的脸苍白无光。她走向远方,头也不回。
“小奕!”令狐过在后面试图追着她。
白雪马心有灵犀似的跑了出来,小奕翻身上马。
令狐过的火焰马看到白雪马跑了出来,也跟着冲到了跟前,令狐过刚骑上马,却忽然心口一震,摔了下来,看来是伤势过重。
“令狐哥哥,小奕不怪你,要怪只怪自己命苦。就算没有唐门的仇,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小奕要的不仅是一份真心真意的爱,还要一心一意。如果这份爱有缺陷,小奕宁可把他含在心里。”
天空的彩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小奕骑着白雪马慢慢消失在彩云间。或许小奕本来就是一个仙女下凡,如今完成了她的使命,就要骑着白马回到天庭上。
令狐过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更何况骑马。火焰马陪着他在哀鸣,因为这一刻,火焰马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白雪马。
令狐过趴在地上,朝着小奕远去的方向,一手一手地爬着,不知爬了多久,只知道双手失去了知觉。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悯怜着他的悲痛。他再也爬不动了,一头扎在地上,口中却还念着,“小奕!”
崇祯十七年的这个晚上,梦幻中,令狐过在桂花树下听到有人叫他。
“一定是小蕊,她从天上来看我了!”令狐过迷迷糊糊笑了,他不愿意睁开眼睛,因为他不想醒来,他要继续在梦里和小蕊诉衷情。
女子柔柔地摸着令狐过的脸,“那夜,你把我葬在桂花树下,把袁崇焕的儿子送上华山后,你就归隐江湖,没有人能够找得到你。但我知道,每一年的这一夜,你都来这里拜祭。巧合的是,这十七年来,每一次你来,都是月圆之夜。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么多年来,你都是一个人。每次在我的坟前,你一边喝着酒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你哭着伤心,躲在树林里的我看着也难过。你怎么会知道,我天生异于常人,心脏在右边而不在中间。”
“每一年的这一晚我都望穿秋水地盼望着你来,但又怕你来。看到你平安无事,我欣喜若狂;看到你在坟前喝得痛不欲生,我肝肠寸断。每一次在你神志未清的时候,我总是像今晚这样,轻轻抚摸着你的脸,然后贴着你的嘴唇,虽然你一直以为是在梦境中。”
“我为了你背叛了我的皇帝夫君,背叛了我的家族,我不能和你一起。从名义上,我是皇帝未过门的妻子;从现实上,若皇帝知道我没有死,和你一起,我的家族极有可能被毁灭。皇帝因为爱我,也因为顾念到我家祖父为国操劳,让他回到了老家养老,料不到鞑子入侵,我的祖父、父亲、叔伯、兄弟,还有我的仆人小河龟小二娃都殉国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这些年,我也过得好苦。现在皇帝已经自裁了,为了个陈圆圆,吴三桂联手多尔衮血拼李自成,果然是竹箩三限杀破狼!京城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吴三桂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三桂,李自成也不是当年的李自成。我祖父、以及曾经的我,苦苦支撑的那个大明要灭亡了,我是否还要像过往那样卑微地活着呢?”
“我不能够接受你,因为我知道你爱我,也爱小奕。每次来京城,除了在这桂花树下拜祭我,你还到广渠门外的枯树下,想念着你和小奕的点点滴滴。我和小奕都一样,我们要的不只是真心真意,还要一心一意的爱。如果你给不了一心一意的爱,那就让我们把这一份爱埋在心里,写进故事里。”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女子把沉沉入睡的令狐过抱得紧紧。
另一边的小山坡上,白裳飘飘。看到桂花树下的这一切,不知是泪珠还是露水滴了下来,正好弹在个吐丝的春蚕上,留下声泉水淙淙般的话,“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