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八)

    一个人情绪失控的诱因有千万种,但万变不离其宗,它们往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往往都是一件大事之后发生的一件小事,俗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在堤坝溃退之后,总有一些人不得不承接这份突如其来的压力,比如洪水爆发席卷的城市中的人。而在这个本应平凡的周四,第一个和我产生交流的人是黎之露。

    她说我的脸上有过分明显的疲惫。

    我在思考怎么回答,是选择隐瞒还是告知她我此刻真实的状况。

    可惜我犹豫的时间太长了点,她转瞬窥探便到了我的掩藏,继而追问道:“怎么了?”

    瞒不过去了,我想。干脆别折磨自己,有什么事就说。

    于是我终于把目光投向她,说:“我不太好,也许不仅是不太好。”

    这个下午变成了纯粹的折磨。

    思维是一种脱离控制范围的东西,当你试图全神贯注地投入在某件事上,你常会觉察到自己在不自觉地思考无关紧要的琐事。我盯着中性笔里冒出的墨水划过空白的纸张,觉得像翻江倒海的波涛,在大地上撕裂出一道道裂痕,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渊。

    我的大脑像是刚刚从过长的休眠里被唤醒,被刺激、点燃,迫不及待地展现出过度的亢奋,活跃在我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填满了我能触及的所有囹圄,冲撞着我的头皮。

    “你当了两年林霖的舔狗,还想再来舔何意还吗!”

    “都知道啊,她就是何意还的舔狗,听说以前对十四班的一个人也是一样,恶心。”

    “他们说,你很绿茶,夹在何意还和那个谁中间,从中作梗,说你抢了十三班的优秀资源。”

    “他们说,这是拿来偷拍的。”

    舔狗,绿茶,离间,偷拍。

    确实恶心。我点头。然后开始感到胃痛。略不同于以往胃痉挛时胃上方经脉被撕扯似的抽痛,这次的疼痛根植于神经中枢的正中央,像一把刀快准狠地插进内脏,绕了一个大圈开始不停地搅拌。恍惚间,我觉得如果要追溯阵痛的根源,可能可以一路寻到逐渐萎缩的心脏。

    我一直在写。

    单词、数字、繁复的提纲,每一行黑色楷体的文字轻飘飘地滑过意识的最上层,如浮云过隙般了无痕迹。提笔,落笔,又什么都不剩下。于是我荒芜的思绪立即催促我寻找下一个使人头晕的难题,仿佛死死扣住悬崖边最后一截路过的断木,抓着不愿松手。

    他们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

    我抬头,企图把视线化作一道完全的直线确定于前方,却总是无意间途经其他人,端坐在座位上的人,我只能瞧见背影的人。

    噢,他们是怎么进行假设的呢?

    我饶有趣味地慢慢撕开这层我过去尽力保护的屏障,缓慢但以一种匀速坚定的速度,欣赏着所有缺口齐齐发出的哀恸,饱含漫溢的兴味仔细观察着这些虚伪可笑的伪饰,拉出一长串尖利的大笑。

    我把所有已知的形容词一个一个叠加,让它们自由碰撞,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颜色摇摆不定,最终定形成漆黑的墨色,粘稠干涩,逐渐堆上喉口,逼迫我不断弯下腰尝试干呕,把这聚成一团的、令人作呕的成品一点点吐出来,令它不再阻碍我的呼吸。

    我像被强行抽离了现实,调离在另一个真空的更高维度里,平静地注视这一切。这一部分的我始终游离在世界之外,对占据多数的思维置之不理,只是一直看着,冷静地凝视各种喜怒哀乐。

    这一刻我才知道,所谓“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转移注意力”、“权当与自己毫不相干”都是破了个窟窿般潦草拙劣的谎言与借口。我的身体与思考已经脱节,我管得住足以掩饰表象的身体,却管不住已经徘徊在尽头边缘的精神。

    穿插有他们身形的每一瞥,我便自觉反复一遍凝聚——呕吐的过程,在觉得恶心难忍的下一刹便意识到这是来源于对我本人的评价,是以状似毫不介意地、愉悦地笑出声。

    旋转、重叠、拼接,每一个碎片都是我安抚自己刻意忽略过的熟悉形状,总算是连接成型,完完整整地重现在我眼前,比它们中的任何个体都要命得多。

    我指尖传来不正常的颤抖,仔细地观看时,却认为这是怪异又有趣的生理反应,具有我不曾接触过的未知性,我看着它摇晃的频率入了迷。

    黎之露竟然听懂了我的意思,在连我自己都不能做出语法正确保证的情况下。她和我都默契地向外望,越过学校围墙的栅栏,在更远的街巷里游移。

    “你得去找江级。不管是谁,你得去找个老师。”黎之露重重呼出一口气。

    “这个问题不能由我们帮你解决,我们也许还不能解决。老师知道该怎么办。

    而且,万一还有下次呢?这段时期太特殊了,这个风险谁都冒不起。”

    我轻声道:“可是我能想到老师会怎么劝我,那些名为宽慰的话我早就对自己用过了,只可惜效果一点也不长久。”

    她面带忧虑地扫我一眼,压低声音说:“不,我知道要去找谁。我知道的。你在这等等。”

    我没有回答。

    傍晚的夕阳慢吞吞地从正空落下,睁着金色的眼睛与我对视。夏夜的风逐渐变得微凉,清扫着属于白昼最后的一缕热浪,往返涤荡着地面的空气。

    “怎么了?方舟?”江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向我接近。

    我轻叹。经过黎之露接收我最激动的第一次情绪爆发,我一时不知该怎样组织我的行文逻辑。

于是我尽量理顺了我的思路,打算有始有终地进行一次完整的讲述。

    故事,大概要从五一启程。

    江级花了约莫半个小时才听完我的话,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会不会骂人?”

    “……啊?”

    “骂人啊,和人吵架?”她微微凑近,有些年长的面容在半黑的灯光下有些模糊。

    “……我不擅长。”

    “正常,”她点头轻笑,“我也是。看到我有时候骂十三班那些男生,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组织语言的?”

    我呆在原地,这一点之前自然是没有想过。

    “我也不擅长。和你一样,我清楚自己就是会在和别人对峙的时候忘词,事后才想起来该怎么回击。所以我每次都先列好提纲,想明白我要说那些事情,该怎么用词,把握好每一个细节。”

    我愣住了,我一直觉得老师批评同学皆是经验丰富到足以张口便说,无需多的思考。

    “如果不会,就为此准备。如果不愿忍受,就站起来反击。如果曾经害怕,就打造一副盔甲,自己的、坚固的、兼具理性和感性的,披甲戴盔地打回去。

    守护自己和反击他人并不矛盾,有了信念才能做出行动。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服自己,能开导一时,不能开导一世。如果你只举起盾牌只顾防守,终有一天你的盾牌会被消磨殆尽。

    忽视和伪装不能拯救一个人,懂得如何正确地战斗才行。”

    江级居然在教我怎么骂人……

    我在风中发怔,蓦地觉得有点好笑。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她这样下定了结论。

    江级还是找了一些同学。准确地说,是找了几乎全部同学。在她询问施应岑,当时我离开学校那晚她听到评论我的人是谁却无果后,她直接叫出了全班的人。

    老实说,这个阵仗的确超乎我的预料,但我麻木的感知已经暂时将它抛在了一边。

    “让我们不要传她和何意还?哈哈茶姐真是自作多情。”

    我当然能听到,而他们就想让我听到,何患无方。

    我想,就是这样,很好,我能猜到。无人指责时,他们跃出红线来挑战他人;等有人转头批判他们,他们便缩回红线以内,悄悄讥笑着那些懦弱、无力、来寻求帮助的被挑战者。

    然而这情形越是合乎预测,越是熟悉,我便愈加感到厌烦。

    能想出茶姐这集大成的称呼,已经使我开始佩服十三班诸君的能力了。

    “难道……这是由校园虐文变成校园爽文了?”黎之露惊讶道。

    我只是轻笑。正如每一次的洪流冲刷,遍地只是房屋的残骸,我并不愤怒,或是痛苦,只是觉得空。空荡荡的,像所有敏感的感官短暂地被流水带走,连飞鸟的鸣叫于我都置若罔闻。

    走到407门口,我照旧和黎之露道别,等待施应岑后脚回来。

其实我知道,在碰见黎之露前,施应岑率先察觉到了我的乏力,只是她想找更好的人来安慰我。

    ——“我不太会安慰人啊。”她曾直白地告诉我。

    我低头,默不作声,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响声,虽不用看见但知道她在朝我走近。

    她站着,我坐着。

    几十秒过去,我感觉到头顶上投下一片阴影,随即抬头,却看到她早就张开了双臂。她面上仍旧是无甚表情,只有闪动的双目在反映波澜起伏的心灵。

    我也不记得速度有多快,但我几乎是瞬间就扑上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我该告诉施应岑,言语并非在每种局势下都是最好的解法。一个有力度、有温度的拥抱,有时反而会获得奇效。

    她向来不擅长说,她习惯先动手去做。但她却又如此心细,身旁涌动着无法名状的隐形温柔。

    施应岑,真的是宝藏啊。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053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527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779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685评论 1 276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699评论 5 36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0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89评论 3 39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54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90评论 1 298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34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16评论 1 33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94评论 4 31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76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50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91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4,849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58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每个群体里都有几个领头人,也可以说是定海神针,一个集体的顶梁柱。韩棋是十三班以前的班长,自然是毫无疑问的群体中...
    洺风阅读 200评论 0 2
  • 林葭在疏远我。 慢慢地、旁人几乎不能发现地。 但我能感觉到。 我终究还是低估了韩棋的影响力。不仅是...
    洺风阅读 188评论 0 2
  • 施应岑这天显得不对劲,很明显是有心事。 “到底是怎么了?”中午回到宿舍后,我实在忍不住问。 她幽幽看我...
    洺风阅读 175评论 0 3
  • “喂?艾宁吗?” 下一秒,电话被挂断了。 一旁的江级面带疑惑地接过手机,重新拨通了电话。 过了一会...
    洺风阅读 107评论 0 1
  • “你觉得神是什么?” “我觉得……算是从前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幻想吧。” “哦。 我觉得神只是人们幻想...
    洺风阅读 166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