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情绪失控的诱因有千万种,但万变不离其宗,它们往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往往都是一件大事之后发生的一件小事,俗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在堤坝溃退之后,总有一些人不得不承接这份突如其来的压力,比如洪水爆发席卷的城市中的人。而在这个本应平凡的周四,第一个和我产生交流的人是黎之露。
她说我的脸上有过分明显的疲惫。
我在思考怎么回答,是选择隐瞒还是告知她我此刻真实的状况。
可惜我犹豫的时间太长了点,她转瞬窥探便到了我的掩藏,继而追问道:“怎么了?”
瞒不过去了,我想。干脆别折磨自己,有什么事就说。
于是我终于把目光投向她,说:“我不太好,也许不仅是不太好。”
这个下午变成了纯粹的折磨。
思维是一种脱离控制范围的东西,当你试图全神贯注地投入在某件事上,你常会觉察到自己在不自觉地思考无关紧要的琐事。我盯着中性笔里冒出的墨水划过空白的纸张,觉得像翻江倒海的波涛,在大地上撕裂出一道道裂痕,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渊。
我的大脑像是刚刚从过长的休眠里被唤醒,被刺激、点燃,迫不及待地展现出过度的亢奋,活跃在我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填满了我能触及的所有囹圄,冲撞着我的头皮。
“你当了两年林霖的舔狗,还想再来舔何意还吗!”
“都知道啊,她就是何意还的舔狗,听说以前对十四班的一个人也是一样,恶心。”
“他们说,你很绿茶,夹在何意还和那个谁中间,从中作梗,说你抢了十三班的优秀资源。”
“他们说,这是拿来偷拍的。”
舔狗,绿茶,离间,偷拍。
确实恶心。我点头。然后开始感到胃痛。略不同于以往胃痉挛时胃上方经脉被撕扯似的抽痛,这次的疼痛根植于神经中枢的正中央,像一把刀快准狠地插进内脏,绕了一个大圈开始不停地搅拌。恍惚间,我觉得如果要追溯阵痛的根源,可能可以一路寻到逐渐萎缩的心脏。
我一直在写。
单词、数字、繁复的提纲,每一行黑色楷体的文字轻飘飘地滑过意识的最上层,如浮云过隙般了无痕迹。提笔,落笔,又什么都不剩下。于是我荒芜的思绪立即催促我寻找下一个使人头晕的难题,仿佛死死扣住悬崖边最后一截路过的断木,抓着不愿松手。
他们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
我抬头,企图把视线化作一道完全的直线确定于前方,却总是无意间途经其他人,端坐在座位上的人,我只能瞧见背影的人。
噢,他们是怎么进行假设的呢?
我饶有趣味地慢慢撕开这层我过去尽力保护的屏障,缓慢但以一种匀速坚定的速度,欣赏着所有缺口齐齐发出的哀恸,饱含漫溢的兴味仔细观察着这些虚伪可笑的伪饰,拉出一长串尖利的大笑。
我把所有已知的形容词一个一个叠加,让它们自由碰撞,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颜色摇摆不定,最终定形成漆黑的墨色,粘稠干涩,逐渐堆上喉口,逼迫我不断弯下腰尝试干呕,把这聚成一团的、令人作呕的成品一点点吐出来,令它不再阻碍我的呼吸。
我像被强行抽离了现实,调离在另一个真空的更高维度里,平静地注视这一切。这一部分的我始终游离在世界之外,对占据多数的思维置之不理,只是一直看着,冷静地凝视各种喜怒哀乐。
这一刻我才知道,所谓“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转移注意力”、“权当与自己毫不相干”都是破了个窟窿般潦草拙劣的谎言与借口。我的身体与思考已经脱节,我管得住足以掩饰表象的身体,却管不住已经徘徊在尽头边缘的精神。
穿插有他们身形的每一瞥,我便自觉反复一遍凝聚——呕吐的过程,在觉得恶心难忍的下一刹便意识到这是来源于对我本人的评价,是以状似毫不介意地、愉悦地笑出声。
旋转、重叠、拼接,每一个碎片都是我安抚自己刻意忽略过的熟悉形状,总算是连接成型,完完整整地重现在我眼前,比它们中的任何个体都要命得多。
我指尖传来不正常的颤抖,仔细地观看时,却认为这是怪异又有趣的生理反应,具有我不曾接触过的未知性,我看着它摇晃的频率入了迷。
黎之露竟然听懂了我的意思,在连我自己都不能做出语法正确保证的情况下。她和我都默契地向外望,越过学校围墙的栅栏,在更远的街巷里游移。
“你得去找江级。不管是谁,你得去找个老师。”黎之露重重呼出一口气。
“这个问题不能由我们帮你解决,我们也许还不能解决。老师知道该怎么办。
而且,万一还有下次呢?这段时期太特殊了,这个风险谁都冒不起。”
我轻声道:“可是我能想到老师会怎么劝我,那些名为宽慰的话我早就对自己用过了,只可惜效果一点也不长久。”
她面带忧虑地扫我一眼,压低声音说:“不,我知道要去找谁。我知道的。你在这等等。”
我没有回答。
傍晚的夕阳慢吞吞地从正空落下,睁着金色的眼睛与我对视。夏夜的风逐渐变得微凉,清扫着属于白昼最后的一缕热浪,往返涤荡着地面的空气。
“怎么了?方舟?”江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向我接近。
我轻叹。经过黎之露接收我最激动的第一次情绪爆发,我一时不知该怎样组织我的行文逻辑。
于是我尽量理顺了我的思路,打算有始有终地进行一次完整的讲述。
故事,大概要从五一启程。
江级花了约莫半个小时才听完我的话,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会不会骂人?”
“……啊?”
“骂人啊,和人吵架?”她微微凑近,有些年长的面容在半黑的灯光下有些模糊。
“……我不擅长。”
“正常,”她点头轻笑,“我也是。看到我有时候骂十三班那些男生,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组织语言的?”
我呆在原地,这一点之前自然是没有想过。
“我也不擅长。和你一样,我清楚自己就是会在和别人对峙的时候忘词,事后才想起来该怎么回击。所以我每次都先列好提纲,想明白我要说那些事情,该怎么用词,把握好每一个细节。”
我愣住了,我一直觉得老师批评同学皆是经验丰富到足以张口便说,无需多的思考。
“如果不会,就为此准备。如果不愿忍受,就站起来反击。如果曾经害怕,就打造一副盔甲,自己的、坚固的、兼具理性和感性的,披甲戴盔地打回去。
守护自己和反击他人并不矛盾,有了信念才能做出行动。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服自己,能开导一时,不能开导一世。如果你只举起盾牌只顾防守,终有一天你的盾牌会被消磨殆尽。
忽视和伪装不能拯救一个人,懂得如何正确地战斗才行。”
江级居然在教我怎么骂人……
我在风中发怔,蓦地觉得有点好笑。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她这样下定了结论。
江级还是找了一些同学。准确地说,是找了几乎全部同学。在她询问施应岑,当时我离开学校那晚她听到评论我的人是谁却无果后,她直接叫出了全班的人。
老实说,这个阵仗的确超乎我的预料,但我麻木的感知已经暂时将它抛在了一边。
“让我们不要传她和何意还?哈哈茶姐真是自作多情。”
我当然能听到,而他们就想让我听到,何患无方。
我想,就是这样,很好,我能猜到。无人指责时,他们跃出红线来挑战他人;等有人转头批判他们,他们便缩回红线以内,悄悄讥笑着那些懦弱、无力、来寻求帮助的被挑战者。
然而这情形越是合乎预测,越是熟悉,我便愈加感到厌烦。
能想出茶姐这集大成的称呼,已经使我开始佩服十三班诸君的能力了。
“难道……这是由校园虐文变成校园爽文了?”黎之露惊讶道。
我只是轻笑。正如每一次的洪流冲刷,遍地只是房屋的残骸,我并不愤怒,或是痛苦,只是觉得空。空荡荡的,像所有敏感的感官短暂地被流水带走,连飞鸟的鸣叫于我都置若罔闻。
走到407门口,我照旧和黎之露道别,等待施应岑后脚回来。
其实我知道,在碰见黎之露前,施应岑率先察觉到了我的乏力,只是她想找更好的人来安慰我。
——“我不太会安慰人啊。”她曾直白地告诉我。
我低头,默不作声,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响声,虽不用看见但知道她在朝我走近。
她站着,我坐着。
几十秒过去,我感觉到头顶上投下一片阴影,随即抬头,却看到她早就张开了双臂。她面上仍旧是无甚表情,只有闪动的双目在反映波澜起伏的心灵。
我也不记得速度有多快,但我几乎是瞬间就扑上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我该告诉施应岑,言语并非在每种局势下都是最好的解法。一个有力度、有温度的拥抱,有时反而会获得奇效。
她向来不擅长说,她习惯先动手去做。但她却又如此心细,身旁涌动着无法名状的隐形温柔。
施应岑,真的是宝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