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入阵曲》起源于北齐,盛于唐,亦衰于唐,是为歌颂兰陵王的战功和美德而做的男子舞,公元713年,唐玄宗定《兰陵王入阵曲》“非正声”,下诏禁演,自此后渐渐失传。
一
“阿瞒阿瞒,这长安城如此繁华,可当真比你我那仙山还要妙上许多呢!”
说起这世间妙地,长安的确算得上一处,历经两朝君王的修缮,又逢太平盛世,民生十分富足。而今已是四月,没了那乍暖还寒的清冷,衬着这长街的人声喧哗,更是说不出的热闹。
卿然着一身淡赭色襦裙,从一个摊子转到另一个铺子,从绫罗绸缎逛到珠宝胭脂,满眼的新奇满脸的欣喜,好像生怕自己看不过来一般。
“这长安城内南北两市商贾云集,邸店林立,你就算不吃不喝,一天一夜也是逛不完的。”
阿瞒望着卿然挑挑选选拿在手中的面具,走上前去自然地替她付了银子,望着她爱不释手的模样,阿瞒忍不住数落她:“郑卿然,你说你一介女仙,怎就非要喜欢这些样子吓人的鬼面具……”
卿然面具下的小脸儿莞尔一笑:“你还不是年纪轻轻整日不离那茶碗,像个几千岁的土地公。”
她是有两百多年未踏入这凡市了,连上一次到人间,也不过是犯了错入了轮回。不到百年的光景,再列仙班时已全然把人间的记忆忘光,难怪如今被这长安城的盛景迷了眼。
“我听说这城内有个戏班,只唱一出大面,你可有兴趣听听?”
说起这戏班,在长安城的确有名,它既没有名动天下的稀世名角儿,唱的又不是这达官贵人最爱的曲儿,只因一日日循环往复只唱那一篇,便引得大家都来看了。据说看过的人无一例外拍手称赞,那角儿捏得好,曲又奏得精,人们口口相传,竟渐渐成了城中一绝。
“你若喜欢,那便去瞧瞧。”
阿瞒对她一贯是宠溺,眼下只当寻了地处喝茶,也就依了她。
二
那戏班在西市一个不起眼的地界儿,门口的牌匾跟戏目的字迹都被这风吹日晒褪了色,由内而外透着一股简洁朴素。
卿然与阿瞒一前一后进去,择了一处僻静些的角落,眼见着四周陆陆续续坐满了人,一个丫头进进出出开始伺候茶水。
那丫头模样生得俊俏,走起路来步子轻快灵巧,想来也是唱戏的人。卿然望着四周昏暗的烛火,有一丝昏昏欲睡的困意,可没过一会儿,便听见乐声渐起,想是戏开始了。
羯鼓声起,台上一人缓步移出,他身着刺绣红袍,手持短棒,头上戴着的假面与卿然所戴一致,灯光照耀下,露出可怖而狰狞的样子。
卿然望着那面具自觉得意,阿瞒忍不住笑她小孩子家性子,再看台上之人,步履扎实,腰身挺拔,众人更是屏息凝神,无一不被台上之人所吸引。
那人,乃是南北朝时才貌兼备的奇男子兰陵王高长恭;那戏,便是两百多年前他身为中军所参与的邙山之战。
这戏在长安算不得出名,因为其他的戏班都忙着歌颂秦王,唯独这家独树一帜,也算是颇有胆识。
戏唱的是北周十万大军围攻洛阳,兰陵王亲帅五百将士杀入重围逆转风头。表演的人挥舞着手中的短棒,以棒代剑,或刺或收,乐舞苍凉缓慢,气氛沉幽悲怆。台上的人器宇轩昂,指麾击刺英姿勃发;台下的人目光紧锁,大有目瞪口呆之惊色。
戏不长,待那人走出舞台,台下才想起鼓掌叫好,卿然大概只看了个热闹,可连阿瞒这不常看戏的人都有一瞬间的入迷,可见的确称得上妙。
三
“你说这古时候的兰陵王何许人也,竟连戏文都在唱他?”
卿然走在路上,仍念念不忘那戏中人,阿瞒展扇忽闪了两下,轻描淡写地为她讲着。
“他是文襄帝高澄第四子,一生忠勇战功显赫,自然是戏文里最爱唱的。”
当年这兰陵王母家身份低微却是忠勇无比,只可惜他这一身的雄才大略也没抵得过皇室兄弟间的猜疑算计,后人提起,皆是可叹可惜。
“这样的奇人,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托生凡人,自然不了解当时的境况。”
卿然若有所思,走到长街,才想起来自己把面具落在了戏园子里,想回去拿,却见园子已经关了门。
阿瞒见她喜欢,原想再买个送她,可那面具已经卖光,天色又渐暗,只得明日再去。
而这第二日下了雨,好不容易等到天放晴,又赶上了那出戏从头唱起。
许是她来得太过频繁,添茶的丫头见了她一愣,险些连茶都洒在了客人的身上,而台上的人,却无一侧目。
他二人没找到面具,愣是把戏又看了一遍,那扮作兰陵王之人依旧舞步稳健一丝不苟,仿佛每一场戏都是绝唱,尽了所有的力量。
乐声总是动人,尽管已是第二次听这戏,依旧令人动容,卿然听着,越发觉得熟悉顺耳,倒是阿瞒,望着台上的人,感觉说不出哪里古怪。
这戏唱得的确是好,可怪就怪在“太好”。
“卿然……你说这世间真有人能把每一场戏都唱得滴水不漏?”
阿瞒犹豫地问着,卿然坦然地答着:“你说过这世间能人异士众多,做到极致又何足为奇?”
“我不信。”
“不信?”
“你可想再去看上一遍?”
“什么??”
四
再去,便是第三回了。
阿瞒兴致昂扬,卿然,却没了多少兴趣——毕竟一出戏,谁会一连看上三天。
照例买了票选了位,茶是新茶,观众也是新的,唯独那戏却是不变的。阿瞒一边吃茶,一边拈了一颗豆子飞上了台,那力度不轻,可打在唱戏之人的腿上,他却连颤都没颤一下,反而是这台上的灯火忽然闪了一下,继而熄了几盏。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之声,只见那倒茶的丫鬟躲在角落之中嘴里喃喃念着什么,灯火瞬间又亮起,连原来的那几盏火光都更盛了。
“阿瞒!有妖气呀!”
卿然后知后觉,阿瞒却早已明白了一切,他按住捉妖心切的卿然,抬眸示意她去看那梁上的咒符,八枚咒符各处一方,恰好将舞台照在中央,而咒符对应着烛火,咒符动,烛火便动。
“是法阵?”
“是,一会儿你去拆了那符,我去把妖怪抓到你面前。”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操纵起法术,四周看戏的人只觉远处一阵大风,掩面的功夫卿然已经飞身上了屋顶,而阿瞒,则与那丫鬟打了起来。
看戏的人连同唱戏的人都被定了身,卿然才取了两张符,法阵便不攻自破,奏乐的人纷纷倒下,唯独那唱戏的红衣男子回了神,站在舞台中央错愕地望向四周。
卿然缓缓落入台中,恰好见得那人摘下面具。他容样俊美异常,这场景恍然如梦,可二人只对视了一眼,便各自心生好奇地被一旁打架的二人吸引了目光。
五
那小妖被阿瞒制住,她原来是个桃花妖,只因施了妖术,才使这戏班中人日日重复那同一曲。
“你这妖人,竟敢为祸人间?”
阿瞒不顾那男子的惊诧,生生让她现了半个原形,只见她眉心一盏嫩粉色花瓣,戾气虽盛,道行却浅。
“我是施了法,又如何?”
已是这步田地,她却仍不知悔改,阿瞒撑着腰,正准备狠狠数落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人妖殊途,你本不该踏入这红尘中来,如今还用妖术害人,还不拿命来!”
她冷哼一声,横眉怒视着卿然,忽然眼中带有妒色地怒道:“我不该来,那她便该来了?”
卿然一愣,心想着与她何干,只听那小妖接着说:“我是该称你一声‘王妃’的吧?”
“妖孽!”阿瞒正要降她,却被卿然拦在面前。
“你是何人?究竟想说什么?”
“武平四年五月,兰陵王饮鸩而死,当时你就在他身边,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那小妖浑身颤抖,阿瞒打断她的话为卿然辩解:“当年她身为凡人,自然是无法……”而话说到一半,就迎上了卿然毅然的目光,话音也不自觉落了下来。
“我认识他对不对?”卿然指着那个好看的男子问。
“自然是认识的,”小妖带着恨意说:“他便是两百多年前的兰陵王高长恭……”
卿然与那男子皆是一愣。
“那年我初得神识,便被他的容貌气度所吸引。可在他府上,我不过是棵有些年岁的桃树,我不能与他说话,只能开花、结果、落叶、发芽,以向他吐露倾慕与相思。他率兵打仗,我日夜祈祷,他大婚之日,我也只能默默守候,我总想着修成人形告诉他我的心意,却没等到那日,他便被那嫉贤妒能的兄长所害……”
“我日日见着你与他情意浓浓,他却从不在我脸上过多注目,直到他转世成人,你也回了仙界,我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他,却不想那一世,他出家做了和尚。”
“我不能与他白头,便想着,再等他一世——这是最后一世,因为三世之后,他前尘气息全无,我便再寻不见他。如今戏班要散,大家终要天各一方,我只想再看看他当年的模样,所以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出戏……唱这出他自己的戏……”
世人都说兰陵王乃一代奇男子,温良敦厚,貌柔心壮,一生只认一位妻子,当年郑卿然入轮回,便是以荥阳郑氏的身份,伴他走了一程。
此事阿瞒知道,只是这百年的光景在一个神仙那儿只是弹指一挥间,他即便说与她听,也是徒添烦恼罢了。
“可我本想带你回家……”
那兰陵王忽然开口,众人皆是一愣,连同那小妖,一起呆望着他。
“你说什么?”
“戏班散了,我想问你愿不愿与我回家,我想……娶你为妻的……可是……”
那人话到此处,灯火摇曳,忽而熄灭,屋子里的法术全数消失,看戏的人也惊慌逃走,只剩卿然与阿瞒,望着那满眼已是泪水的小妖……
六
从戏园子里出来,卿然情绪有些低落,她摩挲着手中的鬼面具,又想起那小妖说过的话——兰陵王一生只有一位郑妃,就算她曾与之相爱,如今终是不记得了……
阿瞒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之所想,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当年高长恭饮下兄长毒酒,不到而立之年便命丧黄泉,你皈依佛门,也算是长情。但仙有仙的路,人有人的途,那高长恭不也忘了你么?若谁都执念不散,又岂会有这一世的他?”
卿然点点头,认这个理儿。仙子便是如此,一旦恢复仙身,前朝往事便都随风而散了,没有人会执念几万岁中的这一两百年,就像人不会记得年幼时在院中看过的蚂蚁,道不同,念也不同。
“你说,他会与那小妖在一起么?”
“她若不耍这番心思,这一世终能圆了念想,如今……我也不知道咯……”
卿然叹了口气,又想起他放走了那小妖违了天道,不禁替阿瞒担心起来。
“那你怎么办,放了她,该受罚了吧。”
“大不了也去人间走一遭!倒是你,早知这戏会惹你伤怀,我便不与你去听了……”
阿瞒揉揉卿然的脑袋,眼中是无尽的爱怜,卿然终于展颜,把阿瞒推开,看见阳光正暖,长安依旧繁华。
七
若干年后,大殿之上,唐玄宗望着台下撵着步的红衣男子,眉心慢慢隆了起来。
不知为何,他每每听到这曲儿便觉得有些伤怀厌烦,说不出是何故,总之不喜。
“这曲儿……以后,还是别唱了吧。”
他说完,目光又回到那丑陋的鬼面具上,茶香悠悠,萦绕在面具四周,好像做了一个梦,熟悉,却又说不上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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